楔 子
我經(jīng)常做一個夢,夢里有人在沖我招手,他輕笑著叫著我的名字——
小月仙。
我在重重迷霧的夢中拼命向他奔去,像一只跌跌撞撞的鳥兒,帶著哀傷的心,朝著心愛之人奔去。
可是我越靠近,他的身影就離我越遠,飄忽不定。
我試著大喊他的名字,可是那一瞬間,幾個短促的字眼堵塞在喉間,怎么也喊不出口,我急得滿頭大汗。
小月仙……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我在迷霧中狠狠跌了一跤,再抬頭時,已經(jīng)看不到他的身影,茫茫白霧中,只有我孑然一身在這無依無靠的天地間。
我很傷心。
雖然再也沒有力氣爬起來,卻還是沖著蒼茫大霧拼命喊著——
等我!你一定要等我啊!
我知道,我的傷心不僅僅是因為我忘記了他的名字,我甚至還忘記了他的容顏。
01
“袁先生,多虧了您,今日收獲又頗豐,這是孝敬您的一點小小心意……”漁人提著一尾金色大鯉,笑得很憨厚。
魚兒被繩子拴住了腮幫子,卻還是怒瞪著雙眼,甩著啪啪響的尾巴,似有不甘。
袁先生一身布衣,身材清瘦,眉宇間隱隱有著脫俗之氣,頗有仙風道骨之姿。他這個占卜攤名氣響亮,生意極佳,人人都道袁先生能知陰陽,斷生死,是欽天監(jiān)袁天罡的叔父,他那稱骨算命法就是叔父所傳。
長安城外的涇河養(yǎng)活著一群漁人,奇怪的是涇河水族頗豐,肉眼也可看到河中魚蝦翻騰,螃蟹烏龜游走,可一網(wǎng)撒下去,卻總是空網(wǎng)而起。漁人實在沒有法子,只得進城求助袁先生,他掐指一算,笑了笑,沖著漁人耳語了幾句,果然,第二日,漁人在袁先生指引的方向下網(wǎng),一網(wǎng)上來,滿是肥美的大魚。自此以后,漁人每日都會給袁先生孝敬一尾金色大鯉,袁先生指引漁人明日何處下網(wǎng)。
袁先生依舊將金色鯉魚放進院中的荷塘里,此時塘中荷葉田田,一尾尾鯉魚歡快地撲騰在水中,金光閃閃。
院中種植的桐樹遮天蔽日,桐花朵朵掛在枝頭,夜風一吹,花朵帶著芬芳瑟瑟落下。
一雙胡靴踩著落花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袁先生正在給鯉魚喂食,大手一揮,餌食如雨點般落下,鯉魚一只只撲騰著躍出水面,張大嘴接著食物。
“你來了?!痹壬椿仡^,已知來人是誰。
“我給先生帶了西域的葡萄酒,芬芳甘甜卻不易醉人。”來人一身胡服打扮,風塵仆仆,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儼然一副翩翩公子哥的模樣。
“你這一去西域就是倆月,沒你下棋喝酒,我可無聊透了?!痹壬@位小友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雖著胡服,卻是中原人模樣。
“修行之人,自然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才能得道升仙嘛。”年輕人湊過來見塘中鯉魚翻滾,吃了一驚:“那些漁人送的魚已經(jīng)這樣多了?”
袁先生偏頭看他,眉宇間隱隱透著擔憂:“是啊,竟然這樣多了。這幾日心中頗為不安,屢屢占卜卻看不出個所以然。”
院中的石桌上,一副龜殼竟然斷成了兩截,銅錢散落了一地。
年輕人抿抿嘴,安慰道:“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陰陽生死不過在先生的十指間,先生完全不需要擔憂。”
“那些漁人不聽勸阻,我只吩咐一網(wǎng)即可,可他們?nèi)W(wǎng)四網(wǎng)不把漁船塞滿不歸家……這幾月,涇河的魚少了許多,這樣下去,只怕涇河龍王要發(fā)怒了?!痹壬鷵蹞垡滦洌L嘆了一口氣,“我原是看漁人可憐,卻不料人皆有貪婪之心。罷了,明日起,我不去擺攤就是了?!?/p>
年輕人坐在石凳上,斟滿了兩杯酒:“既然如此,那今夜咱們就不醉不歸?!?/p>
袁先生望著年輕人俊美的容顏,世間無論男女美到極致必有妖異,他怎會看不出年輕人非同尋常之處,年輕人踏月而來,躍星而去,不知姓甚名誰,可袁先生并不介意,他們是棋友茶友酒友,高談闊論就是。他看不穿這小友的真身,也占不出他的來龍去脈,只知他也是修行之人,可年輕人聽到“涇河龍王”四字時,眼中閃過的陰霾還是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
袁先生輕輕搖了搖頭:“你我相識雖說是緣分,只怕也沒這么簡單。你看似年紀輕輕,卻沉穩(wěn)老練,不是尋常之人?!?/p>
年輕人的酒盅在半空中頓了段,嘴角挑起一抹微笑,卻并未作答。
“我只怕是有禍事了?!痹壬嫳M美酒,愁容滿面。
“我在這長安城中無親無故,只有先生待我親熱,先生不是算不出我的來路,而是給我一分薄面罷了?!便y色的月光灑落在寬敞的院中,桐花紛揚,他抬手接了幾瓣落花,低聲道。
袁先生沉默不語,余光落在了年輕人的影子上。那條黑色的影子緩緩流動著,水一般在月光的陰影下一點點蔓延,影子最末端已落入了荷塘中,驚得一潭鯉魚爭先恐后地躍出水面。
黑影,已經(jīng)看得到蛇的雛形。
年輕人起身,作揖道別:“這些日子,承蒙先生照顧,告辭了?!?/p>
袁先生站起回禮,心中隱隱不安。。
罷了罷了,袁先生轉(zhuǎn)了個身,背對著年輕人揮了揮手。
翌日,袁先生的卦攤還是擺在原處,漁人帶著諂媚的笑容來到卦攤前,詢問今日的方位。袁先生照舊耳語了幾句,漁人含笑而去。
此時的長安城,正是桐花燦爛的時候,初夏的風夾雜著花香吹得整個長安芬芳四溢。
袁先生靜靜坐在竹椅上閉目養(yǎng)神,嘴角挑著,不笑也似含笑。
一位白衣秀士遙遙觀望了許久,瞇了瞇雙眼,終究還是走了過來。還未靠近,袁先生已經(jīng)睜開了雙眼,白衣人壓住眼中的怒火,坐了下來,仔細打量著神卜的模樣。
袁先生含笑道:“先生想要問何事?”
白衣人道:“問問天上陰晴事?!?/p>
袁先生卜了一卦,露出了了然于心的笑容:“云迷山頂,霧罩林梢。若占雨澤,準在明朝。”
白衣人望著天,冷笑道:“那明日何時下雨?雨有多少尺寸?”
袁先生也望了一眼天,笑道:“明日辰時布云,巳時發(fā)雷,午時下雨,未時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點?!?/p>
白衣人突然大笑起來:“好!久聞先生乃長安第一神卜,若明日有雨,依你斷的時辰數(shù)目,我送金五十兩以作酬謝。若無雨,或不按時辰數(shù)目,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要砸先生門面拆先生招牌了!”
袁先生但笑不語。
白衣人收起笑容,厲聲道:“若不準,袁先生恐怕就無顏在這長安待著了?!?/p>
袁先生也不惱:“那是自然,明朝雨后來會?!?/p>
白衣人眨眼間,消失在了人群中。
第二日,果然有雨,雨剛停,白衣人就出現(xiàn)在了袁先生的卦攤前,一口氣將卦攤砸了個稀爛,沖著城門,對著袁先生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袁先生嘴角挑起笑容,看著得意的白衣人,一字一頓道:“涇河龍王,你私改時辰,克扣雨量,犯了天條,明日斬龍臺只怕你要掉腦袋了。”說罷,冷笑著轉(zhuǎn)身就走。
白衣人飛快跟上袁先生,停在了一條偏僻的小巷中。
“你到底是何人?!”龍王大怒,褪去了白衣人的模樣,眉眼鼻口蛻化成了龍的模樣,一對犄角自額頭冒出。
當龍王回到龍宮接到降雨圣旨時,發(fā)現(xiàn)竟然與這老頭說得分毫不差,想到自己堂堂司雨龍神,連個長安城卜卦老頭都比自己先預(yù)知晴雨之事,頓時氣得火冒三丈。龍王爭強好勝,哪里能讓自己輸于小小凡人,以為偷偷克扣點雨量,挪一點時間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只要贏了這個死老頭,保了涇河水族安穩(wěn),一切就萬事大吉了。
卻不料袁先生回過頭來,長須褪盡,容顏回轉(zhuǎn),已然是一張年輕俊美的臉。
“是你!”龍王大怒!
“司雨龍神,為了一場賭賽,竟然違背天條,克扣雨量……你的腦袋是保不住了!不是要把女兒嫁給那南海龍?zhí)訂??我看那南海龍王是否還敢與你結(jié)親家!想拿女兒換長安周圍的所有的水域,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好!”
“你這孽畜害我!堂堂龍族之女,怎么可能許你這個妖孽,凡人雖言蛇為小龍,可你離龍門還差十萬八千里呢!”龍王怒不可遏,“看我今日不先殺了你!”
可龍王抬手間,那哈哈大笑的年輕人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入夜,袁先生在榻上昏昏醒來,看外面天色才知自己竟然睡了一整日,此時烏云滾滾,雷聲陣陣,卻無下雨之勢,只聽得云層中遙遙傳來咆哮之聲。
袁先生掐指一算,暗叫不好,拔足奔了出去,他一口氣來到?jīng)芎舆?,涇河河水渾濁,魚蝦煩躁,大地搖晃不安,龍宮大劫將至。
“去找皇帝求救!明日斬你之人乃魏徵是也!”
能不能自救,就看天意了。袁先生頹然離去。他指引漁人來涇河捕魚,漁人貪婪,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今龍王有難,又是因他醉酒所致,袁先生心中甚是不安。
翌日,袁先生怔怔望著天空,萬分焦灼。
云端,依稀看得到兩個追逐的影子,他閉上眼,知道龍王大勢已去。
果不其然,袁先生剛睜開雙眼,云端就滾下了一顆龍頭,帶著鮮血滴溜溜落在了他的腳邊。
此時,貞觀十三年,城中再不見袁先生的身影。
02
上元節(jié),長安街頭燈火闌珊,人頭攢動,是帝都最熱鬧的時候。
街邊的商鋪大門敞開著,這三天沒有夜禁。脂粉鋪子、珠寶行、藥鋪、酒肆、客?!L安東西二市包羅萬象,連平日里甚少出門的小姐貴婦都在仆人的簇擁下來到街頭看燈會。
放眼望去,叫賣的人群中不乏異族的面孔,波斯人、大食國人、回鶻人……皆混跡在長安街頭,叫賣著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今夜,長安城徹夜狂歡。
雜耍藝人在人們的叫好聲中表演著驚險的節(jié)目,不遠處的平康坊,是長安最出名的煙花之地,里面歌舞聲聲,絲竹悅耳,男女的調(diào)笑打鬧聲被映襯得更加響亮。
歡聲笑語的人群中,只有一個人面色凝重,她一手舉著陳舊的羅盤,一手放在腰間的蹀躞帶上,上面掛了一圈東西。一根不起眼的小繩子,一個布口袋,一個小香囊,一把彎刀,一把扇子,一支筆。
羅盤的主人名叫藍月兒,是位剛出山不久的獵妖師。此時羅盤在她手中飛快旋轉(zhuǎn)著,指針發(fā)出了嗡嗡的警示聲。
追了半個時辰的九尾狐就這樣憑空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這是第十二個妖怪了,師父說只要湊足了一百個就可以成為朝廷和民間機構(gòu)認可的獵妖師,她現(xiàn)在別在腰間的證件是師父在洛陽辦假證老頭兒那兒花了五兩銀子搞來的,騙騙尋常人還可以,若是內(nèi)行人一眼就知真假。
滿眼的彩色燈籠晃暈了她的大眼睛,哪里還尋得到狐妖的去向,此時的長安街頭全是密密麻麻的摩肩接踵的游樂之人。
藍月兒并攏雙指橫在兩眼間,低喝:“急急如律令!”
一瞬間,繁華褪盡,明亮的街頭立刻暗淡了下去,穿梭的人群變成了無關(guān)緊要的影子。
藍月兒望了虛空一眼,咬了咬嘴唇,笑了。
她輕快地走到一個賣豆腐腦的老頭跟前,坐在搖搖晃晃的凳子上,脆生生道:“老頭兒,我要一碗豆腐腦?!?/p>
老頭抬起頭來,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她:“姑娘稍等,很快就好。”
老頭兒在桶中摸索了片刻,眼睛的余光一直警惕地望著藍月兒,這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讓他隱隱嗅到了危險的氣息。
一碗白花花的豆腐腦上撒著綠色的蔥花,熱氣帶著淡淡的清香躥入了藍月兒的鼻中。
藍月兒突然扼住了老頭兒的手腕:“這是什么豆腐腦?”
話音剛落,碗中白花花的豆腐腦現(xiàn)出了原型,赫然是人腦狀的東西泡在血水中。
老頭兒甩開藍月兒的手,一個后空翻落在了遠處,他嘻嘻一笑,皺巴巴的老臉尖嘴猴腮,赫然是黑夜中的蝙蝠。
“自然是大補的豆腐腦??!小姑娘好眼色,竟然看得穿我的小把戲。我在這長安城擺攤十年了,今夜竟栽在了你的手里!”
“大膽蝙蝠妖!城中多有小孩無故癡呆,疑是被人攝了魂魄,原來竟是你惹的禍!誰吃了你的豆腐腦,你入夜便去誰家吸食那人的腦髓,你倒是聰明,定時定量日積月累。等腦髓被吸食一空的那日,誰還想得起是吃了你的豆腐腦!”藍月兒厲喝一聲,甩出腰間捆仙索,繩子嗖的一聲把蝙蝠妖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已經(jīng)有三戶人家請藍月兒驅(qū)妖捉鬼了,皆是因為家中孩童不知何時變得癡癡呆呆。藍月兒開始未發(fā)現(xiàn)什么妖物作祟,只在孩童頭頂發(fā)絲中發(fā)現(xiàn)了兩個不起眼的小窟窿,似是舊傷,結(jié)痂卻久久不能愈合。她收了十兩銀子,在半個月后的今日才捉住了這只蝙蝠妖,其中一個孩童在昨夜已經(jīng)死了。
藍月兒一腳踹在他的臉上,解下腰間布袋狠狠罩在蝙蝠妖的頭上,巨大的吸力將蝙蝠妖吸進布袋中。最后一聲慘叫被藍月兒捆住了,一陣拳打腳踢后她才意猶未盡地長吁了一口氣,沖著月光舒服地伸展了幾下手腳。地上的布袋隨著蝙蝠妖的掙扎越縮越小,最后軟塌塌地趴在了地上,里面已經(jīng)空無一物了。
藍月兒從布袋中把捆仙索抖出來,取下刀子在筆上輕輕劃了一刀——第十二個。
突然,藍月兒的目光落在半空中,一條繩索架在飛檐上,看過去繩索像把大大的月亮分成了兩半。
夜風徐徐,一個人抱著腦袋不知在屋檐上躺了多久,見藍月兒發(fā)現(xiàn)了自己,這才施施然站起來,輕輕一躍,雙腳穩(wěn)穩(wěn)踩在了繩索上。
繩子輕輕一彈,接住了他。
夜風吹翻了他的衣角,幾縷發(fā)絲飛舞在臉頰兩側(cè),那是一張絕美的側(cè)臉,逆著光似乎也能看到那微微揚起的嘴角。
他雙臂背在身后,在繩索上如履平地,白衣飄飄,風采決然。
藍月兒眨眨眼,熱鬧的街頭再度出現(xiàn),她站在人群中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著,她在妖域中發(fā)現(xiàn)了他,還未來得及辨認他是人是妖,已經(jīng)回到了繁華的人界。
眾人把那人圍得水泄不通,蓮花燈籠掛滿了屋檐,彼此交錯連接,他站在繩子上,仿佛站在萬花從中,燈火照亮了他的臉,一雙細長的桃花眼飛入鬢角,嘴角挑著微笑,隱隱看得到臉頰上的梨渦淺淺。
他揚起手,握住一串蓮花燈的繩子,猛地一拽,腳下一沉,整個人自高處緩緩落下,手中的蓮花燈磕磕絆絆如風箏般隨著他落在了藍月兒跟前。
此時,他將另一只手中提著的一只玉兔模樣的彩燈遞給了藍月兒。
“敢問姑娘芳名?”溫潤的聲音像月光一樣,讓藍月兒恍若隔世。
“藍……藍月兒?!彼行┚o張,咬著嘴唇結(jié)結(jié)巴巴道。
他把玉兔塞進她的手中,俯下身,在她耳畔低語:“在下明崇儼。后會有期。”
藍月兒腰間的羅盤瘋狂地旋轉(zhuǎn)著,震得她一陣酥麻,不安從腳底密密麻麻滲入了全身。
藍月兒望著明崇儼的背影,蹙著眉,陷入了沉思。
03
“小月仙……小月仙……”
藍月兒躺在床上,滿頭大汗,腦海中的聲音重重疊疊,無孔不入,似要把她五臟六腑身體發(fā)膚都喚醒一般。
軟枕已經(jīng)被汗水打濕,一雙小手無力地捂住耳朵,身子蜷縮成一團,以抵抗那龐大的呼喚。
迷宮般的夢境把她團團鎖住,出不去,醒不來,走馬燈似的畫面飛快閃爍,抓不住,記不牢。
那水,實實在在漫過了她的頭,她潛入水中,瞪大雙眼試圖在渾濁的河水中找尋那落水之人。
那人,像浮萍一樣無力,她游過去,死死拽著他的胳膊,用力往水面拖……
她跪在地上,疲憊地望著地上躺著的男人。衣衫已經(jīng)濕透,身上還有泥沙,她用袖子小心翼翼拂去他臉上的水草,知道他還有呼吸,這才松了一口氣。
她歪著腦袋,好奇地用手指劃過他的額頭、鼻梁、唇角……她下意識地想記住他皮膚的溫度,面容的輪廓,只是那月光很快就出來了。
她給他灌了一口真氣,還來不及等他醒過來,就逃走了。
夢到這里,戛然而止。
她緩緩睜開雙眼,冰涼的汗水打濕了衣衫,藍月兒打了個寒戰(zhàn)坐了起來。
她還是沒有想起夢中人的模樣,只有小月仙三個字余音繚繞在心間。
藍月兒披衣下床,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此時的太子府一片寂靜,天寒地凍,唯有漫天細雪紛紛落下。
藍月兒走到長廊盡頭,赫然發(fā)現(xiàn)那兒孤零零坐著一個人,隨身侍從也不在身側(cè),一盞盞琉璃燈掛在屋檐下,隨風擺動著。
“殿下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
“睡不著,出來走走。”賢那張年輕的臉上布滿了焦慮。
“殿下怎么心事重重的樣子……”藍月兒挨著賢坐下。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自可,摘絕抱蔓歸……”賢的聲音里充滿了凄涼之意。
藍月兒無言地拍著賢冰涼的手背,但這樣的安慰實在太無力了。
賢的父親是大唐的皇帝,母親是大唐的天后,父母皆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可賢卻并不快樂。他的哥哥弘身體多病性格柔弱,雖是太子監(jiān)國,卻與母親關(guān)系不睦。帝后巡游東都時,弘在掖庭發(fā)現(xiàn)了同父異母的兩位姐姐,已被幽禁了十幾年,弘仁慈悲憫,立刻奏請讓兩位姐姐出嫁,導(dǎo)致弘與母親的矛盾再度升級。
上元二年,弘死在了洛陽行宮,賢很快被推上了太子之位。賢的太子當?shù)檬殖錾P儀元年,賢把《后漢書注》獻給了父親,皇帝大喜,賞賜了賢三萬匹絲綢。后來賢監(jiān)國,處理國家大事頗有帝王之資,父親又賞了他五百段錦繡。只是天后似乎一直不怎么喜歡這個兒子,先讓北門學(xué)士送了《少陽正范》和《孝子傳》給賢,指責賢不會做太子,也不會做兒子,賢氣得直接把書砸在了地上,生了好幾天的悶氣。
賢與天后脾性相似,名為母子卻水火不容。賢這個太子,做得十分難受。
“母后從來都不喜歡我,哥哥弘是她的第一個孩子,母后小時候一直很喜歡他。三弟顯出生的時候難產(chǎn),母后讓他拜高僧玄奘為師,在龍門給顯開窟造像,盼望佛祖保佑顯。四弟旦……”賢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緊緊拽著藍月兒的手,藍月兒只感覺像一團寒冰裹住了她的手掌,“旦當時被任命到北方當都督,抱著母后的腿撒嬌,說‘不能去阿母’,他就真的沒有去北方……我最小的妹妹太平,更不用說了,她一直是母后的掌上明珠……”
“天后對殿下嚴厲,說明她對殿下有期盼啊,您是未來大唐的皇帝,是這遼闊江山的主人。”藍月兒搓著賢冰冷的雙手,試圖溫暖他。
賢苦笑著搖搖頭:“你根本就不懂皇家的無奈,這深宮的險惡。母后對權(quán)勢的欲望,甚至超過了男人?!?/p>
藍月兒垂著頭,她的確不懂,除了賢,她不與帝王將相打交道,賢與她就像兄妹一般。賢自小就有嚴重的夢魘,過去一直是師父幫賢驅(qū)逐夢魔。師父曾想要帶著賢離開,賢卻不愿意走,所以師父只得把藍月兒留下陪伴著賢。她不甚喜歡這繁華的太子府,經(jīng)常溜出去做獵妖師。
“藍月兒,你能像師父一樣占卜算命嗎?你能算出我的旦夕禍福嗎?”賢望著藍月兒,眼中布滿了血絲,他已經(jīng)好幾日沒有睡好了。夢魘再一次襲擊了賢,藍月兒進不去賢的夢中,只能大力把他搖醒,頻頻夢魘的賢根本就不敢入睡。
見她沒有回答,賢突然瞪大雙眼,從嗓子里壓出了幾句話:“宮里來了個了不起的術(shù)士,治好了父皇的頭痛病,這人吹噓自己會神仙之術(shù)役使鬼神,連母后也對他深信不疑。”
“這樣厲害?”藍月兒也驚異。
賢閉上眼,依靠在藍月兒肩頭,“哼,不過是長得好看罷了。母后一向喜歡長得好看的男人。今天母后找我問話,那廝就躲在屏風后偷偷觀察我!”
賢倒吸了一口涼氣:“你猜他怎么對母后說我的?他說神仙都說我無能,神仙都對我搖頭嘆息……”
“那術(shù)士真是一派胡言!”藍月兒惱道,“這人到底是何方人物,敢這樣借神仙之口批判太子!”
賢有氣無力道:“他叫明崇儼,洛陽偃師人,出身士族,卻精通巫術(shù)、相術(shù)和醫(yī)術(shù)。真是怪哉,你若看到了那張臉,也不會相信一個男子竟然會長得如此好看?!?/p>
“比趙道生還好看嗎?”趙道生長得唇紅齒白,如女子般嬌媚,是太子府中最受寵的人。
藍月兒問完了才回過神來,賢說的是那個人的名字!去年上元節(jié)的長安街頭,他不過是個雜耍藝人,如今竟然成了宮中的大紅人。
明!崇!儼!
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嘴角噙著笑,還有兩個梨渦,他提著玉兔燈籠遞與她手中,說后會有期。他仿佛早已知曉她的身份,那雙眼睛,似乎什么都知道!
04
賢的脾氣越來越壞,整夜無法入睡,他懷疑有人對自己施了厭勝之術(shù),頭痛更是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賢抱著頭痛得在榻上翻滾,他撕心裂肺地喊著:“藍月兒……救我……救我……是明崇儼!明崇儼!他在我的夢里折磨我……他要殺我……藍月兒……”
“殿下!”藍月兒咬破指尖,一滴鮮血涌出,她就著鮮血在虛空畫了一道朱色的驅(qū)邪符,一掌拍在了賢的腦門兒上,賢突然瞪大雙眼,重重倒在了床榻上。
“趙道生,你看好殿下,我去會一會那明崇儼!”
趙道生點點頭,替賢蓋好被褥,含情脈脈的雙眼溫柔地望著賢,一邊替他擦汗一邊細聲道:“姑娘小心,那術(shù)士不是尋常之人?!?/p>
還未邁出房門,趙道生又說:“這次恐怕真的是殿下的劫數(shù)了。那日,殿下譜了一首曲子,名字很歡快,叫《寶慶樂》,曲子卻悲涼痛苦……我怕傳到天后耳朵里,殿下又要被斥心懷不軌了?!?/p>
藍月兒回頭看著那張粉團似的小臉,搖搖頭:“不會的,殿下是儲君,是未來大唐的皇帝,天后不會傷害殿下的?!?/p>
趙道生冷哼:“是嗎?可是那首《黃臺瓜辭》怎么會傳入了天后耳中?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那是前些日子,她與賢在長廊下閑聊,賢隨口吟出的詩句,怎么短短時間就傳入了宮中,天后布在太子府的眼線真的如此之多?
“我倒不是懷疑藍姑娘,你與你師父都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我只是擔心殿下……他惶惶不可終日,卻羽翼未豐,無法與天后抗衡。如果有一天,殿下需要我,我一定會全力以赴!”趙道生凄苦一笑,“殿下身邊可以信任的人,無非你我了?!?/p>
藍月兒不明白為何母親與兒子也會因為權(quán)勢陷入爭斗,連一口呼吸都不能自由。她突然想起了謠傳已久的流言……賢不是天后親生的!賢是永徽五年出生的,那時候的天后還只是昭儀,那兩年間生了弘,還有一個去世的小公主。當時天后的姐姐韓國夫人十分得寵,卻沒有任何名分,眾人謠傳是韓國夫人生了賢,讓當時的武昭儀撫養(yǎng)。賢自小就不受寵愛,宮中的流言蜚語早已把這些灌入了他的耳朵,這些謠言像一根魚刺,卡在賢的喉間,吐不出,咽不下。
藍月兒下意識摸著手中的獵妖師小腰牌,細細摸索著,即使同是紫檀木雕刻而成,但假的始終真不了。只要她愿意,賢可以發(fā)十張這樣的腰牌給她,因為獵妖署就在太子府的管轄之內(nèi)??伤幌矚g那樣,她不愿意失去在這里唯一的樂趣。
長安也好,洛陽也好,每一天都是繁華熱鬧的,大唐的國土遼闊無邊,大唐的國威四海震撼,遙遠的人們總是想要來到這片繁華之地,他們翻山越嶺爬山涉水而來,以為這里有著更為美好的人生。連妖魔鬼怪也喜歡混雜在其中,歡聲歌舞,盡情放縱。這樣的夜晚,不用開天眼,也能看到酒肆內(nèi)跳著胡旋的山魈,老板娘是一只黑貓,街邊縮成一團小憩的是一只狗精……可藍月兒已經(jīng)無心捉妖了,她疾步趕往明崇儼的府邸,像一只無聲無息的貓,縱身躍入了高墻內(nèi)。
侍女們忙碌地往一個巨大的木桶中倒著熱水,又加了一些芬芳去污的香草,這才逐一離去,最后只余一名侍女伺候主人沐浴。
藍月兒一個手刀敲在侍女腦后,她立刻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藍月兒拖著她的腿躲到簾子后,飛快換上侍女的長裙一聲不吭地垂首站在屏風側(cè)。
赤著雙腳的明崇儼緩緩走了進來,瞄了侍女一眼,展開雙臂,靜靜等著。
藍月兒恍然大悟,立刻上前輕手輕腳解下他腰間的蹀躞帶,脫去外衣,搭在屏風上,后面的一切都是漲紅著小臉閉著眼進行的。
明崇儼坐在木桶中,霧氣氤氳了他的臉,那雙眼睛似乎帶著笑,轉(zhuǎn)了個身,背對著藍月兒。
她瞪大眼,越湊越近,被她搓得通紅的后背肌肉虬結(jié),背心處隱約有一條不起眼的紅線,像一道還未痊愈的傷口。
低沉的聲音在耳畔回響:“你在看什么?”
藍月兒頭也不抬,用指尖抹了抹那道紅線,的確有突出的疤痕,脫口道:“我在看妖線?!?/p>
“什么妖線?”
“我?guī)煾冈?jīng)教過我們,如果妖怪侵蝕了人的身體,那人的背后會有一道長長的傷口……你見過蟬脫殼嗎?如果人的身體沒用了,妖怪就會從那道縫中離開……”
“哦?是這樣嗎?”那條疤痕四周的肌肉突然波浪一般涌動起來,伴隨著明崇儼的心跳聲緩緩張開,整個背脊像被大刀劈了一樣,緩緩分成了兩半,沒有鮮血涌出,只看得到?jīng)]有血色的肌肉……
“啊——”藍月兒一步躥出老遠,手摸向腰間的寶貝,卻發(fā)現(xiàn)觸手所及竟是光滑的裙擺,糟了!她的捉妖工具還在衣服堆里。
門“哐當”一聲被疾風關(guān)死,她一頭撞在了門上,想要去拿簾子后的捆仙索,卻被腳下礙事的長裙絆了一跤,摔下去時發(fā)出了難聽的“嗤啦”聲,披帛與紗衣生生拉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藍月兒又急又惱,紅著臉頹然地趴在地上。
一只修長的手伸了過來,觸到她的胳膊時,那冰涼感讓藍月兒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他的手,怎么這樣冷?!
明崇儼感覺到了她的戰(zhàn)栗,立刻松開了手:“我是蛇,冬日寒冷,如果不用熱水沐浴很容易就會睡著。倒是你,怎么嚇成了這樣,不是獵妖師嗎?”
他從簾子后提著她的蹀躞帶走了過來,目光落在了一枚腰牌上:“之前你打蝙蝠精的時候很厲害嘛,怎么一聽我是蛇,就害怕了?”
“我才不怕你!”藍月兒抱著自己的衣服,躲在屏風后,飛快換好,把蹀躞帶搶回來系在腰間,手里已經(jīng)握住了捆仙索。
“你的捆仙索捆捆蝙蝠精差不多,可捆不住我,建議你不要白費力氣了。”明崇儼看穿了藍月兒的把戲,抱著雙臂笑道,“如果不是我愿意,會讓你看到妖線?從我踏進來那一刻,就知道你是誰了。我不是說過后會有期嗎?”
藍月兒倚著門,看不透眼前這個笑瞇瞇的家伙,只得開門見山問道:“你對太子殿下施了什么法術(shù),這幾日他總是頭疼?!?/p>
“那個暴躁的李賢?還需要我施什么法術(shù),他自己心結(jié)難開,思慮過多,以致頭疼難忍,與他父皇一個毛病?!泵鞒鐑白陂缴希N著腿一臉嘲諷。
“他說你在夢里害他!”
明崇儼冷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怕我,自然會夢到我?!?/p>
藍月兒啞口,頹然地打開門走了出去。原來一切,都是賢自己的毛病。
“讓他別與天后斗了,他哪里是天后的對手?!泵鞒鐑岸⒅{月兒的背影忠告道。
藍月兒回頭,詫異地看了明崇儼一眼,目光中帶著懷疑的審視。
明崇儼別開臉:“你以為我是為了他嗎?我是為了你,我擔心太子府出事,你也人頭難保!”
突然,他以閃電般的速度移到了藍月兒身邊,低頭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啄,戲謔道:“怎么?還未想起我是誰?”
藍月兒捂著臉,退后一步大喝道:“我……我知道你是明崇儼,之前的上元燈節(jié)我們見過!在……長安?!?/p>
明崇儼再度攔住了她的去路,歪著頭,一雙細長的眼睛怔怔盯著她:“不,更早以前?!?/p>
她拂開他的手,惱道:“更早以前?我根本就不認識你?!?/p>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陰郁,順勢扼住了她的手腕低聲道:“不,你認識。我們幾百年前就認識了……”
她飛快掙開,步步后退,眼中滿是不解:“你……你說什么?幾百年前?”
他把她散落的發(fā)絲挽在耳后,彎腰湊近,熱氣騰在她的耳邊,呵氣如蘭:“你呀,與從前一樣傻。”
05
“殿下,明崇儼沒有對你施厭勝之術(shù),也沒有在夢中害你?!彼{月兒坐在榻邊,握著賢冰涼的手。這觸覺又讓她想起了明崇儼的皮膚,也是這樣冰,這樣涼。
賢的雙眼布滿了血絲,咬牙道:“我不信!那個術(shù)士……千方百計害我!現(xiàn)在連你都信他了!”
趙道生看藍月兒的眼神,也充滿了懷疑。
“明崇儼讓你不要與天后置氣了,你斗不過她的。殿下憂思過度,這是心病。”藍月兒終究還是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賢死死瞪著藍月兒,突然仰頭大笑起來,笑聲像沙啞的烏鴉在嘎嘎慘叫,垂下頭的賢嘴角已經(jīng)溢出了一縷血絲。
“說來說去,還是讓我放棄……藍月兒,連你也當起說客來了嗎?我是太子監(jiān)國,我是大唐未來的皇帝,你們卻讓我放棄與母后爭奪權(quán)勢……她是個女人??!未來,她也只是太后!咳咳咳……”賢兇猛地咳嗽起來,眼中的戾氣噴涌而出,“藍月兒,你變了。過去,你是我童年的玩伴,我的摯友,我的妹妹,我的守護者……如今,你是一個可恥的說客!你是我母后的幫兇!連你也想害我!”
“殿下,我沒有!”藍月兒紅著眼圈跪在地上,這一刻,她后悔自己當初沒有與師父一同離開,可師父說,她等的人還未到來,所以她不能走。等她了結(jié)了一切,師徒二人自然會再相見。
如今的她,深陷權(quán)勢斗爭的旋渦,再不能置身事外。
賢深吸了一口氣,趙道生將一把長劍送到了賢的面前,賢哐當一聲把長劍丟在了地上,聲音充滿了陰謀:“那好,證明你忠誠的時候到了。藍月兒,殺了明崇儼,我就相信你。來日我登基,一定會重重賞你,封你做三品女官!”
藍月兒拾起這把沉重的寶劍,搖搖晃晃站起來,悲憫地看了賢一眼:“好,如果我殺了他,殿下就讓我離開太子府?!?/p>
賢瞇著雙眼,猶豫片刻,重重點了點頭。
明崇儼的府中安靜得不可思議,藍月兒如入無人之境,踏入院中看到明崇儼正對著月光獨飲。
他旋轉(zhuǎn)著手中的夜光杯,低聲道:“這么快?一起喝一杯吧,這是天后御賜的西域美酒。我與人喝酒已經(jīng)是好多年前了,那是個在長安街頭擺卦攤的老頭兒,他養(yǎng)了一荷塘的金色鯉魚……一場雨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他?!?/p>
藍月兒把劍橫在石桌上,一口飲盡明崇儼遞來的酒,一股甘甜帶著芬芳滾入了喉間,只余淡淡的辛辣灼燒著舌頭。
她背對著月亮,像一道剪影粘在渾圓的月亮中,逆著光的身體被月光輕輕包裹著,這一刻,明崇儼看著她,呆住了笑容。
“真奇怪,你一點都沒變。小仙女也好,小人兒也好,說話的語氣、表情、動作……還是透著一股天真的傻勁兒?!?/p>
明崇儼抬起手,輕輕摸索著她的臉頰:“那時候,你的眉心有一顆小小的紅痣,你變成人了,唯一缺的就是那顆小紅痣……”
那一日,他在山中閑逛,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地盤上來了一位迷路的小仙女,她穿著雪白的衣裙,茫然地站在樹林中,仰望著天空,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喜的尖叫:“我終于下凡啦!”
他施施然走過去,打量著這個個頭矮小,只夠自己吃一口的小仙女,她瞪大眼好奇地看著他,一點都沒有害怕的意思,她的眉心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你是妖怪?”
他點點頭,琢磨著怎么吃才好,她卻輕飄飄連跑帶飛地沖了過來,仰著頭,笑瞇瞇地望著他。
“這是什么地方?”
他別開臉,不喜歡這個腦袋有些秀逗的小家伙湊太近,悶聲道:“巨蚺山?!?/p>
“這山中有大蛇嗎?”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神仙都這么蠢嗎?
“你怎么會到這里來的?”不是說神仙私自下凡會受罰嗎?
小仙女倒也實誠:“月老參加仙宮盛宴了,我就從一口缸里偷偷鉆下來了。那口缸可以看到凡間的一切!”
“你為什么總是躲著月亮?”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小秘密。
“因為月光照得到的地方,神仙全都看得見!我站在月光下,一定會被月老發(fā)現(xiàn)的!”她一臉認真地躲在陰影處。
“……”這也太扯了吧,他突然有種想要大笑的沖動。
她抬起手臂,輕輕一躍,飛上了樹梢,坐在上面輕輕晃動著腳丫子,輕紗裙擺在夜風中飛舞著。月亮藏在了云層中,世界一片昏暗,可是她的身上一直散發(fā)著淡淡的微光,讓他想起了山中一種尾巴會發(fā)光的小蟲子,一閃一閃的光是那么的柔和美麗。
“我的仙宮特別小,不要以為神仙都是豪宅大院住著,我的院子里只有一棵大大的月桂樹,周圍全是一片片的云,除了那輪大大的月亮,我什么都看不到。更別說去參加什么仙宮盛宴了,要排得上名號的神仙才能去!我……拿號拿了兩百年了,最末桌還沒輪到我。不過我?guī)煾傅故墙?jīng)常去?!?/p>
他輕輕一跳,也上了樹梢,坐在她對面的大樹上,有些好奇:“神仙都當?shù)眠@么寒酸,我們妖怪大魚大肉算是不錯了。不過倒是真想見識一下仙宮盛宴是個什么模樣。你師父是誰?”
她仰著頭,一臉驕傲的樣子:“我?guī)煾妇褪钦乒芗t塵萬千男女姻緣的月老是也!”
“你師父倒算還聽說過,那你是誰?”
她嘟著嘴,“大家都叫我小月仙,我的工作就是幫助師父整理月桂樹上的紅線和姻緣牌,無聊死了?!?/p>
他還真沒聽過她的名號,不過倒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小月仙,聽說吃了神仙的肉便可長生不老,得道升仙,是真的?”
她身體一僵,瞪著雙眼,怒目相視:“如果真的是那樣,神仙早就被吃光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兒,吃吃肉就可長生,想得倒是美!”
他哈哈大笑起來:“看你嚇成這樣,一定就是真的咯?”
她咽了一口唾沫,吼道:“死妖怪,你不要太過分哦!”
……
藍月兒的記憶一片空白,只有殘缺的夢境印證了明崇儼的話,他叫她——小月仙。
一字一頓,像重錘,一下下敲擊著她的心。
“為什么,我卻什么都記不起來。我經(jīng)常做一個夢,可是我卻想不起來夢中的人是誰,他長得什么模樣,我只記得一個人喚我……小月仙。”藍月兒怔怔望著明崇儼。
明崇儼嘆了一口氣:“從那以后,你經(jīng)常來山中找我,可是天上一日,世上一年,你知道我等你等得有多苦了吧。”
“為什么,我卻記不起來呢?”藍月兒還是很茫然。
明崇儼有些急了:“可是我渡了天劫以后,你就再也沒有來找過我了,我也沒辦法到天上去找你……我以為你忘記了我。上元燈節(jié),我在長安遇見你,這才明白,原來你已經(jīng)下凡了。你記得自己是怎么被貶下凡的嗎?”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記不起來了?!彼{月兒對記憶無能為力。
“不要離開我好嗎?我好容易才找到你?!泵鞒鐑巴?,眼神中充滿了期盼,“不要再回到天庭了,留在我身邊……”
她眨眨干澀的雙眼:“可是……我想不太起來了,你確定我是你要找的那個人嗎?”
明崇儼嘴角揚起笑容:“當然,因為仙珠還在你的身體里。讓你留在凡間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你的仙珠拿出來!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p>
藍月兒的眼中充滿了不確定的懷疑,她始終覺得某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卻想不出是哪里不對。
下凡……仙珠……幾百年前的相遇……
“你今夜是來殺我的吧?!泵鞒鐑鞍纬鲩L劍,塞入藍月兒手中,身子猛地往前一傾,鋒利的寶劍狠狠刺入了他的肩頭,飛濺的鮮血冰涼地落在了她的皮膚上。
“這樣……你總相信我了吧……”明崇儼喘著粗氣,臉色蒼白。
一個黑影立在墻頭,大喊了一聲:“明崇儼——”
藍月兒回頭一看,赫然是一身黑衣打扮的趙道生!
“小心——”她的話音還未落下,趙道生已經(jīng)飛身而下,長劍貫穿了明崇儼的小腹。
府中的侍衛(wèi)已被驚動了,規(guī)矩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趙道生早已逃之夭夭,明崇儼扶著石桌將藍月兒猛地一推:“快走,被抓住就麻煩了——”
藍月兒只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已經(jīng)被他送到了高墻上,她回頭深深望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明崇儼,縱身躍入了黑暗中。
藍月兒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太子府,賢十分高興,趙道生那張粉臉更是興奮得無以言表,他告訴了賢藍月兒的忠心,說如果不是她先一劍刺傷了明崇儼,只怕自己也不能得逞。
賢一掃病氣,高興地望著藍月兒:“謝謝你?!?/p>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來密報,說明崇儼死了,是被偷盜的賊人所殺!
賢立刻備馬讓藍月兒離開太子府,趙道生燒毀了夜行衣,把兇器丟入了太子府的深井中,毀掉了一切罪證。
藍月兒騎在馬上,背著簡單的包袱,手里拿著太子府的腰牌,順利出了城門。
此時,天空已經(jīng)露出了魚肚白,洛陽城外一片寂靜。
一輛馬車停在路邊,馬兒溫順地垂頭吃草,車中之人掀開簾子,明崇儼笑瞇瞇地坐在馬車中望著她。
藍月兒怔了片刻,歡快地喊了一聲,飛身下馬沖了過去,直接撲進了明崇儼的懷里。
“你不是死了嗎?他們都說你死了?!睆乃麘牙锾痤^來的小臉上還帶著淚水。
明崇儼拍拍她的小腦袋:“不過是金蟬脫殼之計罷了,已經(jīng)找到了你,我還留在宮中做什么,自然是要與你一同走的?!?/p>
藍月兒高興地捧著他的臉:“真的?那我們?nèi)ツ睦铮俊?/p>
明崇儼的手掌覆蓋在她的小手上:“去長安,時間若剛剛好,我們還趕得及上元節(jié)?!?/p>
兩人的馬車還未走出半日就傳出,當日早朝之上,一位官員上書勸諫賢不要縱情聲色,天后讓宰相來審理這樁風化案。趙道生被提審了,還未等到賢去營救,趙道生已經(jīng)咬舌自盡了,自殺前,他供認了自己刺殺明崇儼的事實,他準備以死來扛下這樁謀殺案,他以為自己的死亡可以護得賢的周全,卻不料天后立刻派人搜查了太子府,在馬坊中搜出了幾百甲胄。
賢大勢已去,從謀殺罪變?yōu)榱酥\反罪,即刻被廢為了庶人,囚禁了。
06
馬車踏入長安城門時,已是上元節(jié)的最后一天。
藍月兒突然想起了最初遇見明崇儼時,也是上元節(jié),他走在繩索上像一只輕盈的鳥兒。
“那日,你站那么高做什么?”藍月兒牽著明崇儼的手,輕輕搖晃著。
“站得高,才可看得清你呀。”明崇儼刮了刮她的小鼻尖,“原本閑來無事在城中雜耍班子待著,卻不料看到了你。原以為自己看錯了,飛下來才發(fā)現(xiàn),真的是你?!?/p>
“所以你給了我一盞玉兔彩燈是嗎?”藍月兒走到賣燈籠的小攤前,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玉兔彩燈。攤主說,半個時辰前玉兔燈就賣光了,不如你們看看面具吧。
“這是金童,這是玉女,這是胡姬面具,這個……這個也賣得好,昆侖奴,大家都喜歡這個黑乎乎的面具?!睌傊鳠崆榈亟榻B著。
藍月兒拿起一張白胡子老人的面具,輕輕撫摸著,突然覺得很像一個人。
攤主笑道:“這個面具啊,是月老!人間姻緣都歸他管轄,買吧買吧,可以求個好姻緣?!?/p>
藍月兒輕輕放下面具,什么都沒有要,只是怔怔望著前方猜燈謎的人們。
無數(shù)的燈籠掛成了一圈,眾人圍著它們又笑又鬧,碩大的月亮掛在空中,銀色的月光照著塵世間的一切,仁慈而溫柔。
明崇儼輕輕拍她的肩:“怎么了?”
她突然用額頭抵著他的胸口,悶聲道:“沒什么……就是突然有些難過……仿佛這一切的快樂,都是假的?!?/p>
明崇儼身體一顫,撫摸著她的背,溫柔道:“怎么會……”
“這熱鬧像是假的,你是假的,連我都像是假的……我的心里空蕩蕩的難受,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是很害怕。你說的一切,我都想不起來,你說的從前的情深意重我也不明白,可是這一路,我卻是實實在在地喜歡著你,我喜歡和你在一起……無論前世是真是假,小月仙也好,妖怪也好,都沒關(guān)系的,只要此時此刻和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很幸福?!?/p>
明崇儼手中的糖葫蘆掉在了地上,下巴抵住她的頭頂:“傻瓜。”
“真奇怪,自摸了月老的面具后,我就突然看得到紅線了?!彼{月兒眼角還掛著淚花,臉上已經(jīng)開出了燦爛的笑容。
“什么紅線?”明崇儼用拇指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水,溫柔道。
“你看不到嗎?男男女女……他們每個人的小指頭上都有一根細細的紅線,男的在左手,女的在右手?!彼{月兒盯著大家的手指頭,小聲道,“這位姑娘和那位公子,以后會結(jié)為夫妻???,這位婦人的相公就是街頭擺攤的那人……”
明崇儼搖搖頭:“我可看不見,那你有嗎?”
藍月兒抬起右手的小拇指,用力看了看,頹然地搖搖頭。似乎有一根細細的紅色若隱若現(xiàn),可只是很弱的一小截。
“我呢?”明崇儼問道。
她認真看了看,還是搖搖頭。
他笑道:“我以為你會說,我們的紅線是拴在一起的?!?/p>
“真奇怪,我們都沒有姻緣線。”藍月兒輕輕勾著明崇儼的小指頭,晃了晃,“或者,你我不是有緣人……若真是那樣,你要找的,大約也不是我了?!?/p>
明崇儼看著藍月兒那雙漆黑的大眼睛,她的天真爛漫讓他措手不及。
藍月兒輕輕跳了一下,踩熄了地上燃著的一簇火苗:“那我只能回到天上去啦。”
噼里啪啦……鞭炮炸響,帶著火花和四射飛濺的紙屑,舞獅的人群蜂擁而來,明崇儼被人群推擠了好遠,等他回過神來時,藍月兒已經(jīng)不知去向。
此時的長安街頭,滿目的喧囂,燈火闌珊處,全是密密麻麻的人頭,焰火在黑夜盛放,一簇簇碩大的花朵伴隨著尖嘯猛然炸響在半空,又隨著眾人的歡呼紛紛落下。
明崇儼好容易才站穩(wěn)了腳跟,放眼望去,怎么也尋不到藍月兒的身影,她像一滴水珠,融入了人群的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藍月兒!”明崇儼大喊著她的名字,推開人群,逆流而上,人們都在追逐舞動的獅頭,只有他一人朝著相反的方向用力前行。
“藍月兒——”明崇儼心急如焚,真怕她一語成讖,回了天宮。他在人潮洶涌的街頭找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藍月兒蹲在燈籠攤前一臉認真地挑選著彩燈。
原以為漫長的距離,不過百步的距離,他突然停住了腳步,靜靜站在原地望著那個嬌小的身影,她沒有找到玉兔燈,買了一盞粉色的蓮花燈,笑瞇瞇地捏在手里歡喜極了。
“你到哪里去了?沒有玉兔燈,蓮花也是好的。那夜,你就是踩著蓮花燈來到我身邊的。送給你——”她把燈籠遞給他。
明崇儼懷著復(fù)雜的心情接了過來,提在手中的蓮花燈中蠟燭已經(jīng)被點燃了,小小的燭光在燈籠中央散發(fā)著微光,讓這朵紙質(zhì)的蓮花突然就有如有了生命一般。
“來。”他輕輕牽著她的小手,兩人漫步在街頭。
那一刻,明崇儼的的確確是忘了另一個人了。
07
“小月仙!”
藍月兒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難以呼吸,猛地睜開眼,見師父正頑皮地捏著自己的鼻子,見她醒來,師父這才嘻嘻笑著松了手。
“師父,你怎么來了?”藍月兒揉揉眼睛,的確是師父沒錯。這個白胡子胖老頭,總是笑呵呵的,來無影去無蹤。
“李賢果然出事了吧?”胖老頭坐在床榻邊,盤著雙腿問道。
“師父料事如神,我救不了賢,他不肯放棄權(quán)勢。”藍月兒想到賢,不禁有些黯然。
胖老頭擺擺手:“不關(guān)你的事,那都是命,那幾個皇子沒一個有好下場,大唐的天下最后還不是——”
藍月兒狐疑地望著師父,他猛地捂住嘴:“糟了,天機不可泄露!”
胖老頭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瞇縫著眼望著徒弟:“遇到他了吧?”
“誰?”
胖老頭伸出兩根手指作勢要插藍月兒的雙眼:“別跟我裝糊涂!”
“明崇儼?”
“對對!就是他!”胖老頭歡快地跳下床,拍著手掌轉(zhuǎn)了幾圈,“太好了!你很快就可以回天宮了!你不在的日子,我都快忙死了!現(xiàn)在凡間的紅線亂七八糟的,張三喜歡李四,李四卻愛王二麻子……真是越來越復(fù)雜了!趕緊回來吧!我一個人在月宮都快無聊死了!”
“師父真的是月老?”藍月兒看著師父胖乎乎的大臉,扯了扯他花白的胡須,“那我就真的是小月仙了,我已經(jīng)看得到眾人手指上拴著的紅線了?!?/p>
“太好了!太好了!”月老開心極了。
“師父,我身體里真的有仙珠嗎?”藍月兒問道。
“當然!每個下凡的仙人身上都有一顆仙珠,它可以讓人起死回生,凡人的生命多脆弱啊,動不動就會死掉,仙珠可以護住你們的魂魄,這樣時機到了才會重回天宮??!你怎么連這個都忘了?”月老張大嘴,用力戳了戳藍月兒的腦門兒,“你這笨丫頭當小月仙的時候腦子就不怎么好使,現(xiàn)在成了凡人,更笨了。”
“這么說……仙珠不是讓我回到天庭的?”藍月兒的聲音越來越低。
“廢話!為什么下凡?因為做錯了事!怎么才能回到天宮?當你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才能回去!所以你一定要遇上明崇儼……”月老猛地捂住嘴,“糟了,我似乎又泄露天機了?!?/p>
藍月兒沉思片刻,輕輕笑了:“知道了,師父?!?/p>
“要快點回來啊,我快忙死了!”月老再三叮囑后才推開窗戶,胖乎乎的身子縱身一躍,乘著月光飛向了碩大的圓月。
藍月兒站在窗前,沐浴在陽光中,胸口處果然有微弱的光芒透過衣衫溢了出來。
她閉著雙眼,右手輕輕按住心口的光芒,五指陷入了胸腔,穩(wěn)穩(wěn)握住了一枚溫熱的仙珠,一陣短暫的刺痛后她拿出了仙珠,胸口的光芒逐漸散盡,仙珠靜靜躺在她的掌心。
“給你——”藍月兒站在明崇儼床前,在黑暗中攤開了手掌。
明崇儼猛地坐起,驚詫地望著她,仙珠的微光若隱若現(xiàn),他看不清藍月兒的臉,只有兩人的呼吸時輕時重地纏繞在一起。
明崇儼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接過了仙珠,輕輕放入懷中。過了許久,他才垂著頭,默默伸出手輕輕把藍月兒拽在了身邊。
她坐在床榻上,低頭不語,任他拉著手,他的皮膚還是那樣涼,聽說蛇渾身都是冰冷的,可她一點也不覺得害怕,手指軟軟地摸索著他的手心。
兩人相對無言,只有偷偷照進來的幾縷月光泄露了心事一般膽怯。
“拿出仙珠的那一刻,我就想起了許多事……”藍月兒把手輕輕從他掌心抽出,雙手不安地纏繞在一起。
她眼中有淚光閃動,嘴角卻還是倔強地笑著:“我想起你了,明崇儼。那次我偷偷下凡,在山中遇見了你,你差點兒吃了我……可是你終究沒有把我一口吞進肚子里。我們閑聊了許久,你在山中修煉無聊之極,而我在天上無所事事……后來,我經(jīng)常偷偷下凡來見你?!?/p>
明崇儼輕輕望了她一眼,終究還是別開了臉,聲音沙啞:“我記得,初見你那日,你就像月亮上蹦下來的一只小兔子,渾身雪白,走在哪兒身上都有淡淡的月光。你連頭發(fā)都不會綰,任由它們披散著。我從未見過你這樣笨的小仙,飛也飛不高,跑又跑不遠,一只豹子都嚇得你躥上了樹……”
“可是我一點都不怕你,你每次生氣都說要一口吃了我。你摘香香的野花編成花環(huán)戴在我頭上,還給我摘好吃的野果子,我從未吃過那么甜的果子,天宮里的果子也沒你摘的甜。你抱著我,我們倆騎在一頭豹子上,從山的這頭跑到那頭……你說我的笑聲像鈴鐺,一串兒一串兒的……”黑暗中,藍月兒的眼淚滾滾落下,“我那時候每天都盼望著師父離開月宮,這樣我就可以偷偷下來找你玩了。明崇儼……我不知道自己活了有多久,可是與你在山中的日子是最快樂的。”
他的手想要放在她柔弱的肩頭,卻終究還是停在了半空沒有落下。
“我做了一件壞事,一定要告訴你。”藍月兒挺直了脊梁,“我偷偷找到了你的姻緣線,把它扯斷了!我連另一頭是誰都不知道,就把它扯斷了……我是個自私的小月仙,我害怕你和別人在一起,我連知道對方是誰的勇氣都沒有……對不起?!?/p>
“所以她死了……”明崇儼哀傷地聲音像一把刀,深深扎入了藍月兒的心口。
“她的父親是涇河龍王,一心想要把她嫁給南海龍?zhí)?,這樣他就可以得到長安周圍所有的水域。她父親知道我們在一起后,大發(fā)雷霆,把小龍女鎖在了龍宮不讓她出來與我見面。我一個蛇妖,怎配娶龍女做妻子……所以,我給他一個小小的教訓(xùn)。”明崇儼的眼睛閃爍著猙獰的光,“那時長安城有個神卜袁守城,漁人去捕魚都會找他算一卦方位,卻不料惹惱了龍王。我變作袁先生的模樣與那龍王打賭,他在下雨時做了手腳,被斬了龍頭……我去龍宮想要帶走小龍女,可她知道真相后死活不肯與我走,還說是我害死了她父親,要殺我……在爭執(zhí)間,我的劍刺入了她的身體……我一直把她存放在冰棺里,防止尸首腐爛,只等著一顆起死回生的仙珠,這仙珠只有下凡的仙人才有。我找遍了大江南北,卻不料在長安城中再度遇上了你……我一眼就認出了你……小月仙。”
藍月兒靜靜聽著,眼淚如潮水般洶涌,卻只是靜靜地落淚,不愿意讓他聽到自己半點哭泣。
“那你們呢?你在山中遇見我,你又在何處遇見她的?”
明崇儼輕輕咳了一聲,嘆道:“那日,我渡千年劫,被天雷打落在了涇河水中,是她救了我,把我從水中拉回了岸邊,我醒來時,看到了她……”
“其實你不用這樣費盡心機地欺騙我,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彼{月兒突然輕笑出聲來,她笑得止不住淚水,只是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月光照在她的臉頰上,轉(zhuǎn)身離去時,她的身體頓了頓,喃喃說了一句話,聲音輕得只有自己才能聽到。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在你的身體中,到底留下了什么?!?/p>
明崇儼急急起身,想要拉住她,卻發(fā)現(xiàn)這樣徒然的姿勢并不能改變什么,只得任由她推門離去,他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當藍月兒把仙珠放入他手中時,他的心也很疼。
他曾經(jīng)等過她的,只是她再也沒有回來。
山中漫長的日子里,他總是在有月光的晚上坐在她坐過的樹梢上靜靜望著月亮發(fā)呆。
他知道,她一定在天上某個地方,她曾經(jīng)說過月光照得到的地方,天上的神仙就可以看到人間的一切。
——你看得到我嗎?
——你看得到我在等你嗎?
——這一等,就是三百年。
明崇儼死死拽著仙珠,恨不得把它捏成齏粉,她怎么回來的這樣晚?她怎么總是遲來一步?她為什么要在他愛上別人后才出現(xiàn)?
太遲了……藍月兒。
08
藍月兒每夜都爬上高高的月桂樹,等待著某個有月亮的晚上,回到天宮。
她等了許多天,一直到整個長安城都飄起了鵝毛大雪,她還在人間蹉跎歲月。
她曾經(jīng)一個人踱步到那家小酒館,坐在靠窗的位置點一壺酒,要兩個杯子,只是對面,空無一人。
她伏在桌上,醉眼惺忪,伸出手,試圖打撈溜進來的月光,輕輕道:“糟了,月亮出來了……”
她不知道明崇儼有沒有用仙珠救活小龍女,但她知道這一定是自己扯斷兩人紅線做的孽!如今,她必須還小龍女一條命。這樣……這樣,他們就可以幸??鞓返卦谝黄鹆恕?/p>
她看著自己右手小指頭上那根若隱若現(xiàn)的紅線,輕輕笑了,只是不知為何,笑著笑著眼淚就會不爭氣地落下來。
又是十五月圓夜,藍月兒在朱雀大街上遇見了明崇儼,他的身邊有一個滿頭銀絲的女子,美得超凡脫俗,那一定就是小龍女了。
這一刻她的心中異常平靜,嘴角不由自主泛起了一絲微笑,那種平靜,像一堆死灰,把她深深埋葬了。
藍月兒再度爬上了長安城最高的那棵月桂樹,月亮像掛在樹梢,可爬上去了,它又逃了老遠。
藍月兒仰望著月亮,一臉悲傷:“師父,為什么我還回不去呢?我已經(jīng)把仙珠給明崇儼了,小龍女也復(fù)活了,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了,為什么我還沒有回到天宮呢?”
月亮像月老圓乎乎的胖臉,沉默地望著她。
“你曾經(jīng)問過我,那個人值得我那樣做嗎?值得的,無論他對我有多壞,我都會記得山中那段快樂的日子。我私下凡間救了渡劫的明崇儼,這才是我被打下凡的真相。你說人世間的情愛都是虛妄的,你每天看著那一堆紅線都覺得煩惱,我現(xiàn)在才明白,你是對的?!?/p>
千年一劫,他被天雷劈得幾乎丟了性命,滾入了湍急的涇河中。
是她縱身躍入了河中,把他拖上了河灘,那時的明崇儼渾身是傷。
妖渡劫,乃是天意。她身為小仙卻違背了天意,救了明崇儼,連帶著多次私自下凡的罪狀,最終才被打下了凡間。
——糟了,月亮出來了。
盤腿打坐的明崇儼突然想起了什么,整張臉,一點點失去了血色。
那夜,他獨自一人去了酒肆,卻看到藍月兒醉倒在桌上,她嘴里喃喃重復(fù)這這句似曾相識的話。
這一刻,他才想起,自己昏迷時,一個聲音突然帶著小小的驚恐低喊了一句:“糟了……月亮出來了。”
——因為月光照得到的地方,神仙全都看得見!我站在月光下,一定會被月老發(fā)現(xiàn)的!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我在你身體里留下了什么。
明崇儼再度閉上雙目,仔細尋找身體中不尋常的地方,果然被他發(fā)現(xiàn)了一股陌生的真氣。他用力逼出真氣,那股氣流在空氣中氤氳成了一幅流動的畫面。
一個梳著雙環(huán)髻的小丫頭毫不猶豫地躍入了湍急的水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她拼命拍打著他的臉頰,深吸了一口氣,俯下身,雙唇輕輕吐出了一口真氣,將它輸入了他的體內(nèi)。
狂風驟雨后,烏云盡散,月亮緩緩從云層中灑下了銀色的光輝。她低呼了一句,立刻沒命地逃走了……
“藍月兒!”明崇儼捏著拳頭,痛苦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藍月兒——”他拔足狂奔,四處尋找她。
她曾經(jīng)說過,她最喜歡坐在月宮的月桂樹上了……月桂樹!明崇儼飛上屋頂,在長安城中尋找著那棵最高的月桂樹。
果然,永樂坊外那棵月桂樹的枝椏上,一個小小的身影隨著夜風輕輕晃動著。
她也看到了屋頂上的明崇儼,微笑著望著他,那個笑容如同兩人初遇一般美好。
“不要走——”明崇儼沙啞著嗓子,低喊道,“我終于知道是誰救了我……藍月兒,是你?!?/p>
她歪著小腦袋,長吁了一口氣:“你終于記起來啦?!?/p>
“對不起……”他想要飛向她,可一股無形的力量包裹著月桂樹,阻止他的靠近。
“明崇儼,不用覺得抱歉。是我扯斷了你與她的紅線,現(xiàn)在你們的紅線應(yīng)該牢牢系在一起了,放心吧,你們再也不會分開了?!彼{月兒的眼里閃動著淚光,卻一直保持著美麗的微笑。
“不!藍月兒!沒有什么紅線!我與她之間,沒有紅線……”明崇儼急急解釋著,可千言萬語堵在喉間卻不知如何開口。他用仙珠救活了小龍女,卻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根本不是記憶中的那般深情,她依舊怪罪他殺害了她的父親……他把小龍女送回了涇河,兩人已經(jīng)再無可能了。
“這都是一場誤會……這一切的陰差陽錯都是我的錯……”明崇儼無力地跪在琉璃瓦上,銀色的月光照亮了他眼角悔恨的淚珠。
藍月兒紅著雙眼,笑道:“你看,我們果然沒有通過月老的考驗,所以注定不能在一起。如果你早早告知我真相,而不是處心積慮地騙我,也許,我也會早早想起,我為何會被打下凡間?!?/p>
“你已經(jīng)沒有仙珠了!你沒辦法回去了!”明崇儼歇斯底里喊道。
藍月兒搖頭:“不,你知道的,仙珠不過是救人性命用的。我回不去的唯一障礙只有你,對你死了心,我自然就能回去了。老天讓我們重逢,不過是為了讓我們別離罷了。我對月老說,只要讓我下凡,你就一定會找到我,我們一定會幸福地在一起,為了你,我寧愿做一個會生老病死的凡間女子……我猜中了開頭,卻沒有猜到你早已愛上了別人,你從未愛過我……一切不過是我一廂情愿罷了?!?/p>
“不!不是那樣的!你許久沒來山里,我到處去找過你,我坐立難安卻沒有法子能上天庭!我以為自己對你來說,根本不算什么……我很想你,卻并不知道自己早就喜歡上了你,是我太笨了!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你,我以為自己愛上了救我的人,我活了幾千年,那么漫長的時間里,我以為我們對彼此而言不過是個過客……你是天上的小仙,我不過是個妖怪……”
“你不是忘了我,只是不愛我……” 藍月兒的身體羽毛般輕盈,雙腳輕輕踮在樹梢上,仿佛下一刻,就會飛入云端。
明崇儼試圖沖過去,卻被一層透明的屏障死死擋住,只能在屋頂追逐著藍月兒逐漸飄遠的影子:“不要走!我騙你的那些話……我以為自己騙你的那些話,都是真的……我從未有機會對你說……我恨你日日來山中騷擾我,也恨你悄無聲息地離開……”
藍月兒俯視著他,輕輕道:“聽說有一種酒是專門為重新回到天庭的神仙準備的,喝了那酒,就可以忘卻凡間的前塵往事,重新做回清心寡欲的神仙。如果一杯不夠,我會喝兩杯,三杯……一直到可以忘了你……”
明崇儼紅著眼,咆哮道:“你休想!”
她低著頭,望著他,眼中的淚水滾滾落下,一滴滴砸在他的肩頭:“明崇儼,看……月亮……真美?!?/p>
她如透明的云朵,一點點消失在了銀色的月光中。
蒼茫大地,只余明崇儼一人如木偶般跪在冰冷的屋頂上。
整個世界,只有沉默的長安城見證了這一場美麗的仙人飛升。
09
“小月仙……小月仙!你又睡著了!”月老氣得吹胡子瞪眼。
這個小丫頭自打從人間回來以后,總是在沒完沒了的喝酒,好好的女孩子怎么就成了一個酒鬼了!還整日抱著那口水缸,癡癡傻傻地看著凡間的一切,也不知道那下面有什么好看的!
參天的月桂樹遮天蔽日,樹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線,每一根紅線都連著兩個小牌子,那是刻著紅塵男女名字的姻緣牌。
月老找得眼睛都快瞎了,終于翻到了那個家伙的名字,順著紅線理了許久,突然瞪大眼,呵呵笑了兩聲,拍著腦袋低呼一聲:“哎喲,我真是老糊涂呀!她扯斷的竟然是……”
月老走到小月仙身邊,用食指輕輕戳了戳她的后腦勺:“丫頭!丫頭!看,這是什么?”
他寶貝地從懷中掏出一樣?xùn)|西:“我?guī)湍隳玫较蓪m盛宴的號了!今天你就可以去喝瓊漿玉液了!”
小月仙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空蕩蕩的酒壇從她懷里滴溜溜滾在了地上,月老一腳踩住,踢出老遠。
“雖然位置不怎么好,末桌都是一些小仙和剛?cè)胂砂嗟募一铮贿^只管吃就好了!”月老拍拍她的肩,雙手鄭重其事地把盛宴請柬插在了小月仙的腰間。
半個時辰后,滿身酒氣的小月仙坐在了最末一排倒數(shù)第二個位置上,此時的仙宮仙霧繚繞,絲竹悅耳,矮幾上擺滿了仙桃壽果各種精致的美食,還有限量供應(yīng)的瓊漿玉液。眾仙把酒言歡,氣氛愉悅。
小月仙啃了一口仙桃,嚼了兩口,剛咽下去卻把眼淚給噎了出來。
一個新仙悄無聲息坐在了她旁邊,靜靜望著她。
“好吃嗎?”
她飛快擦去眼淚,搖搖頭:“雖然很好吃,可是我更喜歡巨蚺山的野桃子……”
她擦淚的手臂頓在了半空,難以置信望著旁邊的新人。
“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他換了一個更為舒適的坐姿,撐著下巴望著她:“為什么我就不能在這里?這可是我的位置?!?/p>
“你,你也成仙了?!”她伸出雙手,拼命摸著他的臉,擔心自己喝多了產(chǎn)生了幻覺。
“當然,渡過千劫的妖怪要修仙就容易多了。說來,還得謝謝你救了我,不然,我也上不來。”他握著她的雙手,輕輕道,“聽說你現(xiàn)在變成酒鬼了……”
“誰說的?!”小月仙坐直身子,瞪大雙眼,表示自己還是那個神志清醒的小月仙,下一刻卻一頭栽進了明崇儼的懷中。
“阿——嚏!”月老揉了揉鼻子,一定又是誰在說他壞話了!
月老心滿意足地繞著月桂樹歡快地轉(zhuǎn)著圈兒,現(xiàn)在小丫頭一定和他見面了吧,希望他上來可以幫小丫頭戒酒,月老可不想自己白白養(yǎng)著一個好吃懶做的酒鬼。
月桂樹上,兩枚姻緣牌輕輕搖晃著,撞擊出了美妙的聲音。
紅線牢牢系著它們,牌子上寫著兩個熟悉的名字。
藍月兒。
明崇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