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8年,從山東師范大學藝術系畢業的呂勝中留校任教,教授中國畫課程,到今天他已經當了30多年的老師。與此同時,他還是著名的當代藝術家,曾以剪紙“小紅人”作為其藝術基本的表現符號,在他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傳統美術在當代藝術創作中所蘊含的力量。從上世紀90年代起,他頻繁參加各種重要的國際展覽,也因此有機會考察其他國家的美術教育,對比之下,他發現國內的藝術教育存在種種不足,甚至萌生辭職自己辦學的想法。
在采訪中,呂勝中向記者講述了為師30余年的個人體會。“我也是從原有系統里慢慢地走出來的,以前我覺得要是能畫得像,死了都愿意,但是今天我不會再談像不像的問題了。”他講道,國內藝術教育還是文革之前地教學系統,這30多年來藝術的變化在學校可以清晰地反映出來。文革剛結束的時候,大家都在尋找自我價值,自我表達顯得非常重要,但是后來像“藝術民主”這樣更深層次的話題成了熱門,而不再談“自我”這樣的小話題了。
在形式語言方面變化更大,呂勝中回憶“我上學的時候,學院里最有價值的話題是誰會變形,變形意味著和原來寫實的對立,能畫的歪歪扭扭、齜牙咧嘴的,就老有才氣了!把人畫丑一點就老深刻了!當時很多人都捧著一本《變形記》談卡夫卡,似乎不談卡夫卡就意味著沒學問。再往后有人開始玩抽象了——人家都不要形象了,你還變形,落后了。玩抽象開始了形式語言的極端化,為了達到抽象的一些新的可能性,開始有材料的概念出現。再往后就是觀念,觀念的東西比較深刻,看不懂也沒有人敢說看不懂,都得頻頻點頭稱‘嗯’。因為這個意義深刻,所謂深刻就是看不懂,和普通人距離很遠,高高在上,這是很多藝術家尋求的。這也打破了以前藝術為工農兵服務,藝術要是大眾喜聞樂見的標準,它更加‘陽春白雪’了,覺得是更加體現了藝術家獨立的人格。學院里也是這樣,玩深刻的人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在作品前他更不說話了,你要問作品什么意思,他拒絕回答,沉默是最好的應對方式。”隨著形式語言的發展,學校里也產生了所謂的綜合材料專業,原來所謂純粹的語言壟斷就變得脆弱了,慢慢的就“沒有什么東西不可以是‘藝術’了”。
2003年中央美院成立造型學院,戴士和任院長,他希望造型學院有一些實質性的改革,覺得“國油版雕”要想改變原來的思路是很難的,這不是簡單的把學科打通的問題,必須深入思考,當時他就想開辟一個新的教學板塊。學院的一些老師一直在教學探索上有所動作,所以大家就開了幾次碰頭會,最后希望讓呂勝中來牽頭此事。那會兒呂勝中已經50多歲了,個人的工作也安排得井井有條,寫寫書,辦辦展,如果要成立一個新學科必然會耗費大量精力,他并不想接這個活兒。最終被潘公凱院長的話感動,“他說這不僅僅是增添一個新專業的問題,這是中國應該擔當的國際性文化責任,比如現當代藝術與藝術教育的問題,我們都認為西方并不一定做的特別客觀,他們的模式不一定就是我們的模式。我認為西方現代主義之后的藝術教育轉型存在很多問題,學校在貫徹觀念藝術,但是怎么教,局面也挺尷尬的。西方缺乏梳理,中國未必不可以梳理,這一點我很有興趣。”于是,當年辭職辦學的想法最后還是在中央美術學院實現了。現在回想起來,呂勝中自己也覺得那個時候辦學是不可能的,當時從官方來講實驗藝術都是歪門邪道,“那會兒沒做也是對的,即便是做了也不可能做成,太早了。”
成立實驗藝術系這9年,呂勝中遇到了許多困難,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但是也不能甩手不干,就這么堅持了下來,這么多年他自己的性格也改變了許多。“9年了,也得到了一些好評,這是讓我比較欣慰的,這不是一件徒勞的事情。”
您在上世紀90年代想要辭職辦學的想法為什么最后放棄了?
我覺得我可能可以做一個好老師,但是行政方事務的處理能力是缺乏的,特別是人事方面的問題實在不是內行,可能我想做一件好事情,但結果適得其反,所以當時在朋友勸告下就放棄了。
但是還是想著經過自己的努力,給當時的學院增添一些新東西,所以當時在我的能力范圍內進行了一些教學方面的探索,比如在課程方面,當時在民間美術系時設置的一門課程“造型原本”,這也是對當時基礎課程的建設,后來逐漸延伸,給包括油畫、壁畫、雕塑在內的很多系都上過。許多在民間美術系的時候做的課程嘗試如今都保留下來了,在課程探索方面我自己還是有這種能力的,它比辦學要容易的多。同樣,真要辦學的話沒有課程也是空談,光有思路辦學是辦不成的。
當年成立實驗藝術系都遇到了那些困難?
一方面一個新事物的出現必然帶來很多質疑的目光,這種質疑是在還沒有成立的時候就預設的,我個人覺得這是一種常規的普遍質疑。剛開始也會覺得你怎么老找我茬,別的專業都那么多年了也沒有大綱你怎么不說他們。但是后來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這個問題,他們是希望你做的更好,后來我自己就慢慢地變化了,不和別人對立,把自己做好就可以了。
另一方面,我原本認為一些思想保守的老先生們會反對這個事情,但是恰恰相反,他們并沒有提出很多意見。隨著學科越辦越成熟,倒是一些搞當代藝術的人提出質疑,這讓我覺得比體制的對抗和反對更困難,他們反而成了反對派。
他們反對的意見主要是集中在什么問題上?
他們覺得學校沒有必要辦這樣的專業。這種反應很奇怪,一開始學校不辦這樣的專業他們也反對,開辦了更反對。
面對一個全新的專業學生的反應如何?
這里涉及我們招生制度和招生考試的方法問題。學生要考進中央美院很難,有的人要考好幾年,這種招生模式也給學生傳達了一種很不好的定式——他們以為考上了美院就可以成為藝術家,做藝術家就需要會畫畫,需要畫得跟真的一樣——這種理念讓他們上了大學之后還要在基礎部練一年寫實基本功,導致學生對當下的藝術現狀很麻木。當他們選專業的時候,實驗藝術是一個陌生的專業,他們可能會覺得實驗藝術很有意思,但是讓他選擇的時候,會有很多顧慮。他們會考慮這是不是藝術,另外有一部分學生覺得自己挺適合這個方向的,但是他練的基本功跟這個方向完全沒有關系,那自己打的基礎是不是都浪費了?這甚至導致已經進了實驗藝術系的學生在剛開始的時候都會有這樣的困惑。
目前的美術高考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和中學的美術教育不接軌,其實中學美術教育質量很高的,高中美術課本有藝術史的知識,還有藝術理論的知識,學生需要具備賞析作品的能力,而考進美院的學生未必有這種素質,但是在高中美術教育成績很好的學生,可能又考不進美院,因為他們素描畫得沒有那么好,把素描當成美術的唯一基本功,這是現在藝術教育很大的問題。
我呼吁把高中美術教育和高等美術教育招生結合起來,這樣才能把美術作為全民文化素養的一部分。現在不把藝術當成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個普遍現象,比如說北大學生會說中央美院學生沒有文化,他們沒有想到他們不會畫畫是不是也沒有文化,他們對文化的定義是不包括美術的,這也不能怨他們,因為這個東西沒有被貫通起來。
學生不能是只會操縱技術的能手,而是一個有文化修養的人,我就希望將來實驗藝術學院的學生是高中生里面的優秀者,素描畫得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但是他應當是一個會思考的人,有邏輯思維能力的人,有全面知識修養的人,這樣的人他只要認為有必要,寫生、素描都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目前的課程設置是否針對您剛說的全面素質的培養而設立的?
我們有一個重要的概念即社會學介入,學生首要的身份不是藝術家,而是一個有質量的人。站在社會學的立場去認知藝術,再尋找自己的定位。這個時候你會發現藝術就這么點事,但是我就只做這么點事,很恰當的知道自己的位置,而不是無限放大藝術,感覺藝術就是一個世界,不知道藝術之外的事情。我們希望學生的視野能夠離開藝術去看藝術、做藝術,所以我們會有像社會考察、傳統文化考察、藝術現場考察的課程,這種內容比較多。
咱們學院更側重培養學生哪方面的能力?
我們希望學生不是一個技術能手,不是一個被技術駕馭的人,而是能夠駕馭技術的人,他們會具備廣泛的能力,畢業以后可以不做藝術,但是能做好很多事情。在這樣基礎上做藝術會變得更加輕松,不限制自己只能做什么,而不能做其他的。
在3年級之前,我們都不強調自己做的是藝術,不說自己做作品,上課做的是作業,如果還不能理解,就說要求你“做一件事情”,把它做到極致,做到有效、有價值,至于它是不是藝術可以不用管,即便不是藝術,它有充分的價值為什么不可以呢?這是我們在教學中反復強調的,所以學生會在有價值這個問題上下很多功夫,他們會讓這件事情變得有意思,而不是只考慮藝術性。
那我們培養的目標是否要把每個學生都培養成藝術家?
目標是藝術家,但是我們不把做藝術這個事當成口頭禪,提醒大家首先要排除既有藝術概念的干擾,因為一說到做藝術馬上會想到藝術是什么樣的,但是現在藝術是沒有模樣的。只要把一個事情做的有價值,不要管它是不是藝術,就是這樣一種思維方式。
您認為藝術學院能夠給予學生的是什么?
方法,一個是思想方法,一個工作方法,“實驗”這兩個字就包含這兩個內容,這也是在教學中我們傳授給學生的。至于學生做不做當代藝術是個人的事情,是他愿不愿意站在最前面當“先鋒”,愿不愿意使自己具有當代價值的問題,是個人的選擇,我們不能去操控學生的世界觀和立場。
作為一個藝術家,是否會把自己做藝術家的一些經驗帶到教學當中?
辦學和我個人的藝術經驗不應該有關系。讓我欣慰的是在我們的畢業生當中,沒有一個人說,這個人像老呂的徒弟,沒有誰的作品形態上像我的作品。我并不把自己的藝術風格和個人藝術的主張帶到教學的綱領中去,但是我個人具體的創作經驗,比如怎么做的更極致,怎么做得精到,怎么不留遺憾,這些東西肯定會傳授給同學。
學生在學習中普遍面臨的問題是哪些?
從普遍的造型基礎訓練一下轉到我們系,大概有半年時間會覺得不適應,因為完全不一樣的思想與工作方法。我們是想在前面,他們是做在前面,甚至想都不用想,比方說討論、互相質疑、歸納,這些方法不能馬上適應。我們還要求做社會考察,學生會覺得這是干嘛呢,我是做藝術的,我又不是社會學家……一開始不理解,但是到了大二下半學期,他們基本上能完成這樣的轉型。有個別的學生轉型很艱難,有的在實驗藝術系一年了,一跟我談話還說你們系到底怎么回事,他不說我們系,成習慣了,但是到了畢業的時候,我們的學生會深深地覺得:到這里來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這些東西可以推廣到其他專業的教學當中去嗎?
我不知道有沒有必要。我個人主張是各專業應該有自己的界限,我不太主張打通學科不要邊界的說法,跨邊界不能沒有邊界,相反要跨界必須得邊界清晰,在此基礎之上對原專業有所發展和豐富。所以我不太主張各專業都去做實驗藝術,各個領域本身都是很有意思的,應該有自信。
除了您剛才談到的不對接的問題,您在教學中還有沒有其他的一些限制?
我覺得美院目前整個格局還可以,有些問題有的時候沒有辦法一下調整,有一些是人為因素,比如實驗藝術專業要擴招,有沒有那么大的空間,招了那么多學生誰來教……所有這些問題即便想解決也很難立竿見影。再說說基礎部,每次教學會議都討論基礎部的問題,談的我都不想談了,可以討論該怎么上課、上什么課,但是誰來上,一牽扯到人事問題就很難解決。
當了這么多年的老師,最大體會是什么?
老師是挺難擔當的一個職業,我甚至覺得老師不是一個職業,而是一種稱謂,這種稱謂一旦被確認下來,是一生無法逃脫的責任。所以與其說是一個職業,到不如說是一種責任更恰當。一個學生叫你一聲老師,無論如何你都逃脫不了曾參與過造就他的事實,不管承認與否,這就是一輩子的責任。從這點來說,我覺得當老師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我覺得比當藝術家要難,你必須得讓自己負起責任。這是我個人的體會。
如何衡量自己是否負起了責任?
我覺得我是一個挺盡職的老師,我會無私地把自己知道的東西都告知給學生,也許學生并不一定愿意采納,但是首先我是站在教人的立場去做這個事情,我希望是誨人不倦,而不是“毀人不倦”,我傳授的東西希望會對他們整個人生有意義,這一點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做到,當然我不敢說我能力如何,但是盡心了。
(本篇用圖均為呂勝中學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