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以和歌,具音樂性,我是樂盲,自有生人莫近的覺悟。耳順的樂聲,卻常使人流連不去,低回無語,釋放同時也捕空。讀詩時語音走轉,意圖馳換,見著通微,速度不高卻緊張,大概和顯行無形樂聲難易相當吧。
最近破天荒磨完一本詩人詩歌之書:張大春新作《大唐李白》(少年游)。這部書梳理李白早歲萍蹤游歷,他的身世、學從、交友、劍道、詩文氣質的養形等等,尤重于他問學隱士趙蕤的時光。大詩人李白,卓異今古,文勝千秋,中國人的人文閱歷中,與他絕無交集,大概是不可能,不傾慕其文其人,不迷醉于專屬于他的灑脫不拘,宇宙悠游,仙履天外種種妙不可言不可學,大概也不可能。《大唐》書復原謎面李白的風神,很可滿足讀者瞻仰或獵奇的愿望,加上辭彩雅美,音聲鏗然,每每引人誦讀忘倦,可謂加長版詩傳。
引詩句為章節定名點睛,是此書的外形特色。僅僅瀏覽一遍“秋浦猿夜愁”,“千里不留行”,“長吟到五更”,“天馬來出月支窟”, “別欲論交一片心”之類醒目標識太白符號的句子,便叫人動容。偏生張大春的文段毫不遜色,兩相激蕩,互為解釋,好像詩原本該跳離方寸,在更廣瀚的語境里遨游,而文章則參透詩人心眼,惺惺相惜。最開始被這種致意形式打動,是在李白即將出場的章節。其一,青冥浩蕩不見底(自《夢游天姥吟留別》),其二,回崖沓障凌蒼蒼(自《廬山謠寄侍御虛舟》)。“青冥”語的問天意象被張大春推轉了一層,改而測度含蘊在這沉默大虛空中的為詩之道,月下的趙蕤想的是,“難道只有那些主持典試的前輩詩家所講究的聲律格調才得以被人仰見嗎?他沒有答案,但是仍不免對廣袤的黑暗極為好奇。” “回崖”句呢,也似離開廬山飛湍,勢比風雷的“凌蒼蒼”,倒有一絲武俠容色。詩的別局由誰擔當?誰會橫空出世?讀至此,主角李白已經呼之欲出,在聽過他的匕首平仄聲,見過他的巨石作詩之后。當然這是小說家有意吊胃口,可一旦由這么顯揚的急速名句提挈,就好似啟動了一場盛大邀迎,然后果然掠下結客少年身影,他的開場白居然是,“指南,酒固佳,何必嗌死?”真真絕倒。
篇章中論詩解詩,或者直抵寫詩時的心程,機鋒流轉,意味疊疊。作者展示了明顯的考據癖,和接駁式邏輯,這個文法綿密的連環套手,總是淡然帶起“個中因由,且聽我徐徐道來” 的暢說架勢,不興不徐地筑連緣牽。如果你的耐心夠用,倒頗可為長久以人們來對詩仙的老大難疑惑尋些線索。比如他的身世,書中歷數《結客少年場行》,并多次探掘李白的象征詞“明月”——從曲折動蕩的譜族到一代名將斛律光再到某個惦念不忘刻意抹去的人,處處設喻,時時昭明。又如為什么李白自比謝靈運青睞謝脁,文壇前儕,他重視誰?李白與盧煥漫談詩文諸章,很可幫我們回顧并索驥寫“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何時到栗里,一見平生親”,“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的大詩人心底的仰望。他常鋪開了愁緒后,迅速遁讓,避實就虛,欲賒酒買夢,長醉不醒,讀之說不清是喜是悲,是嗔是癲;奇詭的情意軌跡,聯系張式別解聽琴聆禪的“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他的隱哀由衷,似乎再顯然不過。
的確,《大唐》的趣味集中于詩道。除了字句循理,比如“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描述的主體是什么,“因絕西園賞,臨風一詠詩”何處不恰當,“無人知所云,愁倚兩三松”混入幽篁鹿鳴,青峰飛水大寫意,究竟想表達什么情緒,它還復現了文士們做詩的實況。科考之外,并沒有什么授題命意,言詠抒說,隨手隨心,把內外世界的觸感凝練抽拔,像是心緒必經的出路,思想必須的整理。熱中如沈佺期,冤恨如薛稷,冷眼如趙蕤,灑脫如李白,他們的詩就是他們本人的白描。想到詩這種語文介質曾經和人如此親近,休戚與共,也算是千載而下的感動吧。
李白自命謫仙,張大春就讓眾星拱月,每位人物出沒,似乎都無非在某個意義非凡的時點,完成與詩仙的逢遇。即使不大待見的蘇颋,也給他留了一個自愧弗如的伏筆。依此散射到大唐盛世全景,也可謂并舉大唐與李白。
不過一旦走出戴天山,我讀著就有點寂寞。趙蕤所謂的“委屈”,盧煥堅守的“聲律”,張大春一直探討的一個主題,也或許正是說出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而終“不得開心顏”的李白一生困擾的一個原因,內形于他對故我的隱去,外顯于他的豪邁不羈,亦即崇尚虛名的功利社會以其種種牽制和自由靈魂對撞,后者多半不大可能收獲完勝幸福。張大春應是深深體諒,于是寫了一出“一首詩,能傳幾條街”的開篇,初讀一笑,再讀凄涼,真個是“心亦不能為之哀”。不過轉個角度想,倘若一生順風,過山萬重,那也不會有謫仙詩這樣珍稀的物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