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懺悔錄》里,盧梭寫了一段,有次偷手鐲,被主人發現了,然后自己就當著女仆的主人面說手鐲是女仆給她的。能想到的是,盧梭走后恐怕女仆不會得到主人的獎賞。后來翻另外一些書,也看到這段被提到當例子,然后評價是盧梭胸懷坦蕩敢于暴露自己的歷史,勇于坦白承認自己的缺點。
當然這種懺悔的做法挺難得,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到。而且是類似盧梭這樣,當時已經在歐洲享有盛譽,可以說功成名就,但還愿意去寫這樣一本《懺悔錄》,能這么做更是不容易。但有時我陰暗的小心理琢磨,或許正是因為已經功成名就,此時暴露自己的缺點并不會對自己的聲譽有什么影響,有的也只是被人贊美,瞧,自我剖析的這么深刻,徹底,這么難能可貴。他因此在人們眼里也許會更加偉大。
我設想了一下,當年那個女仆如果看了這本《懺悔錄》會怎樣。首先,她是不是見到盧梭的名字就渾身哆嗦是一個問題。其次,即便她讀這本書,當看到寫自己被欺凌和侮辱的那一段后,如有可能,大概會使勁的把書甩到盧梭臉上:不需要你的懺悔。當然,也可能不是這樣。
關于懺悔,托爾斯泰也寫過,在小說《復活》里貴族聶赫留朵夫在法庭當陪審團時,發現犯人——妓女瑪絲洛娃正是自己年輕時玩了后就甩掉的女仆。瑪絲洛娃本可體面的一直當女仆,然后嫁給農人甚至城市手工者,但因為未婚先孕,被主人趕出莊園,生活所迫只能為娼。聶赫留朵夫良心發現,來到監獄找瑪絲洛娃懺悔,要把她救出監獄結婚贖罪,但卻被瑪絲洛娃立刻拒絕,她高喊:“走開,你今世利用我作樂,來世還想利用我來拯救你自己!”
每次讀到這段,都覺的瑪絲洛娃的反應特真實。一面感到聶赫留朵夫極度的自卑,絕望,同時顯出對面瑪絲洛娃的憤怒和勇氣。看托爾斯泰傳記,文豪年輕時放蕩不羈,成年后,也常年的勾引女性,甚至強奸農奴少女,但到了夜晚就在日記中懺悔。與其說是懺悔,不如說是找借口,日記內容大都是說自己今天又墮落了,但都是因為邪惡的女性引起,她們勾引了自己。托翁到了老年后,似乎真的想要決心換一種活法,也許他去找女奴懺悔過,然后把體會寫在了小說里。這是我的想象。
當然,盧梭和托爾斯泰懺悔與否,不會影響他們為人類精神世界做出的貢獻,也不會影響他們的偉大。只是這倆例子,讓人想到了這個詞,懺悔。馬上就能聯想到相對的詞,寬容。懺悔,這詞給人的感覺沉甸甸的,仿佛是值得贊美的態度。大概這是因為真正無私打心眼兒里懺悔的人不多,某人若能真正的懺悔,他無論做了什么,至少“從理論”上,或者是從“一種說法上”來看,精神上得到了一些程度的救贖。而寬容,雖然經常和懺悔搭配在一起用,但各有各的價值。懺悔,不一定總能得到寬容。真正的懺悔不是為了換得寬容。寬容是對方的決定,而懺悔完全是自己的事兒。
事實上,有很多事一旦等到需要用“懺悔”這種程度的詞兒,也許是迫不得已,也許已經為時已晚。而讓另一個人做出是否要“寬容”的決定,大概也是件挺殘忍的事,因為某人的懺悔有意無意間把他人置于是否要做出“寬容”的判斷層面上。寬容,即必須再次面對傷害。總之,懺悔和寬容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有時只能說,懺悔,總比不懺悔好。而寬容,和不寬容,之間是平等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