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說到“觀念攝影(Conceptual Photography)”這個字眼,總容易讓人聯想到20世紀90年代一些亮相生猛、駭世嫉俗的攝影行為藝術。事實上,在20世紀上半葉,就已經有中國人以渾然天成,淡泊恬靜的集錦攝影風格讓“觀念攝影”披上了“中國外套”,而這種攝影風格的開創與推動者正是攝影家郎靜山。2013年10月11日,中國美術館推出的“靜山遠韻——郎靜山攝影藝術特展”給了我們一次機會,在這個像素時代重新審讀郎靜山。
其實“觀念攝影”這一稱謂在中國所指代的內容與在西方有很多不同,“觀念攝影”在中國是在反復的批判與論證過程中達成的一種概念上的共識,其中一個重要的美學特征就是:對藝術形象的記錄由構思轉化成因式的過程,觀眾可以在對作品“知其所以然”的過程中了解藝術家的思維軌跡和文化修為。郎靜山的集錦攝影拋棄了對現實的直接獵取,他以現實元素為輔助以中國傳統繪畫的審美意趣、構圖原則和散點透視法重新組織畫面形成了具有傳統水墨趣味的攝影作品,這種樣式上的傳統特征與創作手法的現代性相結合,成就了郎靜山在攝影上的觀念探索之路。要說開中國觀念攝影的先河,有人可能會說慈禧與隨身攝影師裕勛齡共同創作的化裝成觀音菩薩的照片應該算是中國最早期觀念攝影之肇始,但是從畫意攝影流行的年代對影像本體語言的創造性拓展來看,郎靜山的創作則更加具有文化性和世界意義。
郎靜山,浙江蘭溪人,1892年生于江蘇淮陰。受到父親的影響,郎靜山對中國繪畫懷有濃厚的興趣,而郎靜山的攝影啟蒙也來自于他的國畫老師李靖蘭。這樣與中國畫的不解之緣正是郎靜山創造“集錦攝影”的基礎。所謂的“集錦攝影” 就是“集合各種物景,配合成章,舍畫面之所忌,而取畫面之所宜者”。這畫面的取與舍,在今天Photoshop時代是已經司空見慣的事情,已經全面像素化的影像可以非常方便的在畫面與畫面之間進行“閃轉騰挪”。如今,稍事培訓的人就可以掌握“集錦攝影”的技術技法,但是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膠片攝影給畫面挪用帶來的困難可想而知。郎靜山通過對底片的剪裁、拼貼以及在暗房中利用不同的遮擋手段控制相紙的曝光才能實現畫面元素之間的完美融合,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郎靜山展覽中,一組叫做《鹿苑長春》的展覽作品可以看出郎靜山對畫面元素進行試驗性布置的過程,為了達到最好完美的畫面效果他至少進行了15次以上的實驗。
郎靜山的攝影實驗很容易讓人想起一前一后的兩位西方攝影家——奧斯卡·古斯塔夫·雷蘭德(Oscar Gustave Rejlander,1813~1875)和杰利·尤斯曼(Jerry Uelsmann),前者在1856年以濕版工藝為基礎創造了攝影合成作品《人生的兩條道路》可以說在世界攝影史上開了觀念之先河;后者杰利·尤斯曼于20世紀60年代用和郎靜山類似的手法創造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影像世界。他們的相同點都是在暗房中傾注了大量的心血,通過反復的實驗才獲得了讓世人贊嘆的影像作品。
雖然手法相近,兩位西方攝影家與郎靜山之間的差異也是顯而易見的,這差異來自于他們各自的文化背景。雷蘭德的創作帶有明顯的古典主義繪畫風格這與起源于古希臘、羅馬的西方文明淵源脫不開干系;杰利·尤斯曼的作品則帶有鮮明的夢幻、神秘、獵奇風格,這里能看到很多西方藝術史上的超現實主義流派的影子。而作為長期浸淫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的郎靜山,在創作過程中吸收了很多文人雅士的精神營養,他與知名畫家張大千、黃賓虹、朱屺瞻、葉淺予、劉海粟、齊白石等人都有交往,張大千本人更是經常以模特的身份出現在郎靜山的作品之中。與這些國畫名家的交往無疑對郎靜山的攝影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雖然別人是用水墨宣紙,郎靜山用的是相機膠卷加暗房。但是從畫面來看,那些精心布置的山高云淡、閑云野鶴,營造出濃厚的文人雅趣氛圍。按照南朝謝赫的《畫品》所述的繪畫六法來看,“氣韻生動”、“經營位置”在郎靜山作品中的體現可以解讀出他的深厚美學素養,而“應物象形”則是畫意派攝影比對傳統繪畫的先天優勢。
郎靜山的創作年代正值畫意攝影、沙龍攝影的流行時期,他緊緊抓住了時代的脈絡,并且沒有盲目跟風的去追隨西方,而是以發自本心本意的本土文化創作了攝影更新鮮的樣式。就像美國攝影學會會長甘乃第(Kennedy)所述:“郎先生為中國人,并且又研究中國繪畫,所以他是以中國繪畫的原理,應用到攝影上的第一個人。”
雖然畫意攝影風格在今天已經不算是主流的藝術風格,郎靜山先生在暗房中花費巨大精力所做的探索與實驗,現在已經可以輕易使用Adobe公司的軟件去實現,在這個全面數碼化的時代我們總說要歷史地去看郎靜山,或許我們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汲取營養。
敢為人先
雖然今天的我們掌握了無比方便的處理圖片的方法,但是真正利用這個工具能夠脫穎而出的人卻仍然是少數。也許郎靜山先生在幾十年前的實驗性在今天看來小菜一碟,但是在同等技術條件下敢為人先者仍然值得讓人尊敬。在攝影傳入中國不足百年的時間里,郎靜山沒有囿于材料的限制而是將它們創造性地運用起來,郎靜山不僅僅開創了集錦攝影的樣式,還以干花、枯枝、竹條、蚊子尸體等材料進行過物影成像的實驗,這在當時也是十分先鋒的。
郎靜山有一幅在中國攝影史上具有開創地位的作品——《中國》。這張作品采用了強烈的黑白對比,烘托了長江在氣勢上的雄偉,值得一提的是,郎靜山在這張作品的制作上使用枯筆直接在底片上描畫,形成了頗具繪畫感的筆觸紋理,這在20世紀20年代,無論中西方都鮮有前例。
除去在材料上的探索,郎靜山的超前眼光還體現在各種方面:比如說早在1928年,他就拍攝了中國的第一張人體攝影作品,這在傳統觀念的束縛之下是一個極大的突破;郎靜山20世紀10年代末期曾先后進入《申報》和《時報》擔任新聞記者,他是中國最早的新聞攝影記者之一;1928年,郎靜山發起成立了上海“中華攝影學社”(簡稱“華社”),這是我國早期較有影響的攝影團體;1930年郎靜山在上海松江女子中學開設攝影課,開創了我國攝影教育之先河……以上的種種,都可以看出郎靜山在早期中國攝影領域突破窠臼的創造力與活動能量。
放眼世界
郎靜山在他的創作生涯中一直沒有間斷的關注著國際上的各種沙龍攝影比賽,例如1932年他創作的《柳蔭輕舟》入選了日本攝影沙龍;1934年,郎靜山以黃山峰樹為主題的第一張集錦攝影作品《春樹奇峰》入選了英國的攝影沙龍,從此將中國式集錦攝影在世界影壇中獨樹一幟。在這之后,郎靜山有上千張作品在各種世界沙龍中展出,并且獲得過多次國際“十大”、“十佳”攝影師稱號。1944年,美國攝影學會為他舉辦攝影展,曾巡回美國39個城市展出……雖然說沙龍攝影比賽即使在那個年代也已經開始走向沒落,但是郎靜山在國際領域的頻繁亮相,還是從某種程度上讓世界了解些中國攝影文化的發展狀況。
與人為善
郎靜山是一位十分寬厚包容的人,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凡是不平衡的地方必有爭執,凡是有爭執的就不美”從這句話可以看出他與世無爭,平靜淡泊的處世之道。郎靜山在有生之年總是盡力的去幫助別人,而且拒絕任何“好處”,郎靜山對親人這樣袒露心跡:“人家的事我都順從,自己的事從不勉強,與人交往不使壞心眼。”由此看來,郎靜山在攝影界所獲得的地位與他為人的良好口碑也不無關系。
今天,郎靜山的時代已經不復重現,攝影的民主性特質已經被無限級的放大。人人都可以攝影的大環境下,老一輩攝影家在禁錮之中的探索反而顯得尤其珍貴。無論技術如何進步,能夠左右藝術之靈魂的因素始終是人,而郎靜山先生以他為人為藝的修為給我們做出了典范,仙逝于105歲的郎靜山跨越了上一個影像的百年,希望他對藝術的執著與探索精神可以在下一個百年里依然熠熠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