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眾多的“夢”的意向存在在納蘭性德的作品中,而他的一生也在夢中沉沉浮浮。弗洛伊德所引導的精神分析學及其對夢的心理學解釋對20世紀的西方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本文將借助該理論嘗試對納蘭身世和人生的夢境作出一些分析,以此解釋他的哀婉詞風和高潔靈魂背后的深層意涵。
關鍵詞:納蘭性德;夢;納蘭詞
作者簡介:劉起(1992-),女,英語專業本科,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33-0-02
由于眾多學者已討論過納蘭的愛情悲劇和心靈缺失感,論證過他的貴族階層與皇室宮廷的依托與矛盾,這里不再贅述。納蘭在《蘇幕遮·再送蓀友南還》中起首一句便是“人生南北真如夢”,因為我們可以認為:納蘭和他的納蘭詞是兩場關于身世和人生的夢。弗洛伊德的“潛意識理論”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對夢的解析鞭辟入里。他將夢境分為兩層,顯性夢境和隱性夢境。照弗式的觀點,夢是潛意識的顯象,而這位才子并不知曉自己從未出夢,“只在此夢中,云深不知處”。顯性夢境是可感可知的,是具體的物化的,所以讀者能辨出那些含有“夢”的意象的作品,卻很少有人指出那些作品是一篇一篇的“夢中之夢”。他的一生本身是隱性的一場夢。這種隱性,有深刻的社會關聯,也與閱歷密切相關。
一、身世里的夢
就好像賈寶玉含著金湯匙誕生在大觀園,經歷了夢一樣的人生。納蘭作為權傾朝野的明珠之子,顯赫的八大姓氏,身列一等侍衛,衣食無憂,少年得志,才華脫俗。身處滿漢文化融合之際,也是清朝和中國古代經濟最繁盛的時期,他的名和字讀起來都口若含香,一場綺麗似夢的人生就這樣拉開序幕。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對于納蘭來說,他的大時代背景,才氣和身世,決定了他不費吹灰之力,同時實現人生的三層境界。所以他只剩下夢可惜可寫可嘆可愛。一首首詞是他的可言之夢:《菩薩蠻》中“親自夢歸人,人歸夢自親”;《夢江南》里“一片冷香惟有夢,十分清瘦更無詩”。
弗洛伊德認為:“思想在夢中被轉變為視覺圖象,也就是說,潛伏的夢思想戲劇化和圖象化了。”[1]榮格把藝術看作是人生的夢,人對生活現實不滿,于是在追求藝術之夢的無意識中尋求補償。眾多的中國傳統“原始意象”也是他夢境里的常物:“畫扇”“簾鉤”“瓊樓”“清淚”。他把夢中之夢物化成最能表達內心感受的詞作,然后繼續沉溺于內心的完美追求。初戀之夢,愛妻之夢,功名之夢,圣恩之夢。一場又一場的夢高潮迭起,鑄就了他斐然的文采和英年早逝的人生之夢。
正如古羅馬哲學家所說,夢反映我們內心世界的想象的美好幻想。納蘭追求的完美人格和世界,導致他必須用夢境中的完美來彌補現實世界的不完美,使自己能在不完美的現實生活中頑強地活下去。尼采說:“希臘人知道并且感覺到生存的恐怖和可怕,為了能夠活下去,他們必須在它前面安排奧林匹斯眾神的光輝夢境之誕生。”[2]而納蘭在《赤棗子》內“記不分明疑是夢,夢來還隔一重簾。”不正是尼采之意嗎?
二、人生里的夢
馬斯洛心理學理論的核心是人通過“自我實現”滿足多層次的需要系統,從而達到“高峰體驗”,從而實現完美人格。入夢易,醒夢難,分清夢與現實對于他這樣一位純粹文學風骨的赤子更是難上加難。就像納蘭格外喜愛《離騷》,靈犀相通,對于現實世界有著嚴苛要求。馬斯洛理論中五種需要可以分為兩級,生理上、安全上的需要和感情上的需要通過外部條件就可以滿足;而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是高級需要,一個人對尊重和自我實現的需要是無止境的。如前所述,納蘭前四層的需要基本一直處在飽和狀態,所以他講畢生的追求都在人格的完善,現實的如意。這必然把自己逼入一個如死胡同般的噩夢。同一時期,一人的需求可能有幾種,分別處在不同的地位。而納蘭的悲劇就在與他的一生只有“自我實現需要”處于支配地位。他迫切地要生存在天性編織的夢境里,再去享受“自我實現需要”里的愛與痛。
不少研究者質疑,身處不幸和惶恐,何談終極的“自我實現”?納蘭早道“人生南北真如夢”。就他的愛情來說,是難醒也不愿醒的好夢。葉舒崇在《皇清納臘室盧氏墓志銘》中是這樣描述盧氏的:“生而婉妾,性豐端莊,貞氣天情,恭容禮典,明檔佩月,即如淑女之章,曉鏡臨春,自有夫人之法。幼承母訓,嫻彼七襄長讀文書,佐其四德。”三年的琴瑟和鳴,妻子因難產離世。盧氏香消玉殞八年后,納蘭也因“寒疾”辭世。八年中,他的“歸屬與愛的需求”與“自我需求”便常作些周旋。痛極之時,他時常看到自己的亡妻的消瘦身影,在那一場場真實似幻的夢里,或說是在一次次夢幻的真切生活里,他的秉性作承受了不可逆轉的影響。詞可言,愛情難言,“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凄厲哀婉的場景,讀來觸目傷懷。“醒莫更多情,情多更莫醒。”容若也在《菩薩蠻》中嘲弄自己,人生似夢一場,醒或未醒又何妨?
拿“立”這個字來說就頗能玩味。“沉思往事立殘陽”還有“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立字一出,便立刻讓人眼前出來畫面感,變得立體起來。因為身處夢境立難成,“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起身而行”納蘭的夢中更深刻的意向,因先“立”,而后想“行”掙扎出現實變得清醒。
三、“身生二夢”里的詞中夢
納蘭性德留下詞作348首(一說342首),并先后結集為《側帽》、《飲水》。毫不夸張地說,納蘭性德是個夢的詞人,其中103首有夢的意象。本文將詳細分析《沁園春·丁巳重陽前三日》一詞。
弗洛伊德曾在《夢的解析》中指出:“夢,它不是空穴來風、不是毫無意義的、不是荒謬的……它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象。實際上,夢是一種愿望的達成。”[3]納蘭性德的愛妻亡故之后,雖仍有美妾作伴,但他對伉儷難以忘懷。“夢亡婦淡裝素服”,這一夢是納蘭容若的詞前言中唯一一處直接提到做夢的文字。在白天納蘭對于愛妻的思念毋庸置疑是一種強烈的愿望。與其說這是一種“愿望”,不如說這更是一種“欲望”(desire)。而這種愿望在某種意義上又頗具形而上的意義,即此種欲望是永遠都無法滿足的。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在《統一性與無限性》中對此有著精辟的論述:“形而上的欲望并不希冀回返,因為它欲望著我們未生的一片土地,每個生靈所陌生的一片土地,這不是我們的祖國,我們亦無法前往。這是無法被滿足的欲望。”[4]納蘭雖然在內心有著此種強烈的渴望,卻始終無法抵達,正是無法滿足的欲求直接促成了夢中的虛假的滿足,于是,愛妻的影像在他夢中出現。但是為什么這么強烈的愿望卻未能完全記下當時的情形呢?“語多不復能記”的原因何在?弗氏指出:“夢的工作包含一大堆的‘凝縮’作用。就‘夢的隱意’之冗長豐富而言,相形之下,‘夢的內容’就顯得貧乏簡陋而精力。”[5]由于夢的凝縮作用,納蘭只記下了“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兩句。不妨推測一下,既然他的妻子以前并不能“工詩”,那么在此處顯然是納蘭以妻子的影象而作為自己訴求的投射。這種以夢的方式滿足無法滿足的欲望本身是一種圓融的智慧,清代的洪升《長生殿》也是以夢的方式打開生與死的界限,從而夢成為生命和死亡的“之—間”(in-between)。正是在“之—間”納蘭性德與妻子相見,仍然是納蘭性德的無意識,即在詞人的無意識中,納蘭性德與妻子的情感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阻隔,他們的感情在這個打開的“之—間”獲得了永恒的生命。“瞬息浮生,薄命如斯”,詞人納蘭性德把握住了瞬間的生命節奏,而把生命壓縮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雖然顯得單薄,卻又顯得彌足珍貴。“夢好難留,詩殘莫續”都是在長河化作瞬間的大徹大悟,夢和詩對舉,表明了詞人對于夢和詩同質性的認識。夢有了詩性、詩情和詩意,于是這種不完整性的完整性就有更深的意涵。因為“好難留”、“殘莫續”本身就意味著無限開放的場,無限開放的夢和詩的糾纏中融鑄的是納蘭對于妻子的思念。高興與悲傷、生存與死亡、歡樂與痛苦、思念與遺忘等等都是歌德所說的生命源現象(primary phenomenon),這就意味著,每個人都會經歷這些情感。只有真正努力去經驗這些生命源現象的詩人才是偉大的詩人。
常有人把納蘭性德與南唐后主李煜的詞風聯系在一起。這兩位詞人相隔幾個朝代,帶有相似氣質,都因為“夢”而牽絆也因為夢而超脫。“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李煜的這句千古絕唱,既是他自己的心靈關照,也是對后世納蘭人生軌跡的一場無心預測。不得不說,他人生和身世的二夢讓他異常敏感細膩,也成就了清朝詞壇一顆永遠不朽的明珠。
注釋:
[1][奧]弗洛伊德著《夢的解析》,見夏光明、王立信編《弗洛伊德文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
[2][德]尼采著、譯:《悲劇的誕生》,北京:三聯書店,1986,11頁。
[3][奧]弗洛伊德著《夢的解析》,見夏光明、王立信編《弗洛伊德文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31頁。
[4]See Emmanuel Levinas, Totality and Infinity: An Essay on Exteriority, London: 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 1979, p. 33.
[5][奧]弗洛伊德著《夢的解析》,見夏光明、王立信編《弗洛伊德文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1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