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20世紀60至90年代,紅學研究經歷了大起大落的跌宕。陳毓羆先生見證了這一過程。其紅學研究獨立不倚,能夠擺脫時政影響,潛心深入探討關于《紅樓夢》的版本、成書以及作者身世等基礎性課題,獲得扎實厚重的研究成果,就并非偶然。從陳毓羆先生治學路徑與方法來看,他是秉承了中國傳統學術的唯實精神,也汲取了域外文藝理論精髓,將學術研究與社會歷史緊密相連,又輔之以周全翔實的文獻考證,這使他的研究既大處落墨又針腳細密,總是能夠把握紅學研究的前沿問題。陳毓羆先生的紅學研究立足于歷史文化和民俗的土壤,為我們發掘出傳統文化所蘊含的精微內蘊,保持著傳統的延續遞嬗性。陳先生的《西游記》、《浮生六記》研究也別開生面,影響廣遠。
關鍵詞:紅學研究;文獻考證;《西游記》成書;《浮生六記》殘卷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11-0081-05
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陳毓羆先生(1930-2010),從事古典文學研究近60年,學養功力深厚,學風質實嚴謹,在紅學研究及明清文學研究方面做出了突出貢獻。
陳先生不畏辛勞、殫精竭慮,爬梳典籍文獻,縱橫探尋考據,孜孜致力于文獻學研究。多年從事考證研究的積累與心得,使他尤為服膺王國維先生有關“近代學術三弊”的有關論述:“損益前言以申己說,一也;字句偶符者引為確據,而不顧篇章,不計全書之通,二也;務矜創獲,堅持孤證,古訓晦滯,蔑能剖析,三也。必湔三陋始可言考證”。陳先生認為這些分析切中要害,值得學人謹記。自50年代末留蘇歸來進入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工作,他始終以靜安先生的訓誡作為自己治學的座右銘。在優秀學人如群星輝耀、素以文獻研究擅勝的文學所長達50多年的學術生涯中,他切實遵行此準則。言必有據,思辨周詳,立論從不輕出;每一篇論文都是論據翔實,見解分明,從不寫空頭文章。一篇篇考據之文。既經得起資料與學理上的推敲,也耐受得住時間的檢驗,至今仍灼灼煥彩,足以為后學提供啟迪。
關于曹雪芹的卒年,紅學界曾對此有不同看法,俞平伯等人認為是壬午除夕(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3年),周汝昌、吳恩裕等人認為是癸未除夕(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4年)。文學所接受有關方面領導的委托,要弄清曹雪芹去世的確切年份,作出一個大體可靠的結論。陳先生為此進行了大量的資料梳理工作,查閱了曹雪芹的朋友敦誠、敦敏的詩文集《懋齋詩鈔》、《四松堂集》、《鷦鷯庵雜詩》等,仔細研究《紅樓夢》的一些抄本。對相關的各種資料逐個進行分析研究。在此基礎上寫成兩篇論文《有關曹雪芹卒年問題的商榷》、《曹雪芹卒年問題再商榷》,引起很大反響。1962年,中宣部和中國文聯舉辦座談會,請意見不同的兩方各抒己見,會議由茅盾主持。在這次座談會上,吳恩裕仍堅持“癸未說”,并補充了新采集的香山一帶的民間傳說,并提及癸未年沒有大年三十,曹雪芹去世的除夕之夜下了雪等佐證材料。座談會之后,陳先生再次進行細致的查證,還特地調閱了清代的萬年歷《御定萬年書》,知道乾隆二十八年是有大年三十的;又查閱了當時的皇家觀象臺的氣象記錄《晴雨錄》,據該錄記載癸未年除夕并未下雪;還查閱了乾隆本人于此年除夕前后的一段時間里所撰多首御制詩,均未提及該年除夕有雪。在這些調查論證的基礎上,寫出了研究報告《關于曹雪芹卒年給茅盾同志的信》,再次確認曹雪芹卒于壬午除夕說。后來在舉行曹雪芹逝世200周年紀念活動時,關于曹雪芹的卒年就初步確定為壬午除夕,即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3年2月12日。以后各種相關展覽的說明介紹性文字,都持乾隆二十七年說,不過也補充一條,提及“另一說為卒于乾隆二十八年”。如今這一說法已經基本成為定論,為大多數人所接受。
或許是由于“紅學”作為一個曾經受到權力上層高度關注的特殊研究學科,進入上個世紀50年代以后它迅速升溫,并終于達到“過熱”程度。上個世紀70年代初期還出現了一些曹雪芹研究的“新材料”:計有兩幅所謂的“曹雪芹畫像”和名為《廢藝齋集稿》的“曹雪芹佚著”。當時的紅學界對它們的真實性難以確定,眾說紛紜。對此陳先生也進行了細致的研究和考證,寫出多篇論文辨偽析疑。其中較為重要的兩篇是《曹雪芹佚著辨偽》和《曹雪芹畫像辨偽》。當時有學者推出新發現的“曹雪芹佚著”
《廢藝齋集稿》,引起學界廣泛關注。陳先生等人經過細讀,發現其中疑點甚多。決定撰文質疑。例如其中有一篇署名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其內容記述一次朋友聚會,曹雪芹為朋友們放風箏,而且所放風箏都是他自己制作的。文章所提到的一些參與者像董邦達等確實史有其人,并且身為高官。對于這一“佚著”,吳恩裕等學者認為是一個重大發現。但當時也不乏質疑者,感到它的文字風格似乎不像是乾隆時期的。不過只憑感覺還是不足為證,必須拿出確實的材料證據。這個工作難度頗大,一時難以找到突破口。陳先生等人做了大量調查工作,走訪故宮博物院,查看了諸如《晴雨錄》,乾隆皇帝的《御制詩文集》以及《愛新覺羅宗譜》等大量資料。通過分析比較,發現了《廢藝齋集稿》在內容上的諸多疑點。例如《瓶湖懋齋記盛》中所提及敦敏的堂弟敦惠,在宗譜中,卻并無此人蹤影,只有一個敦慧,而在“盛會”之時他尚未出生。況且作為“宗室”成員,此人也不可能向曹雪芹學習制作紙鳶,更不可能如文中所述,被挑選進內務府充當匠人。再從敦敏的詩文集來看,此一“盛會”舉行的時間距其喪母之痛尚不滿一年,應該還處于守制期。按照常規,守制期間作為孝子必須閉門謝客,停止娛樂交游,自然也就不應該在戶外嬉玩放風箏以及邀約友朋宴飲聚會,所以這次“盛會”很可懷疑。還有那篇托名為董邦達所作的《序》,尤為拘泥滯澀,文筆粗疏。觀其行文風格,頗為俗淺直白,與當時作為古文名家的董邦達的那種凝練而沉郁蘊藉的文章風格差異很大,明顯不是出自同一人手筆。陳先生通過多方面的分析比較,以充實的論據、犀利的剖析完成了對于曹雪芹“佚著”的證偽工作。
《曹雪芹畫像辨偽》也是產生于這一時期的重要論文。為了解決兩幅流傳甚廣的題署為“雪芹先生小照”的畫像的真偽問題,陳先生等人對眾多文獻資料進行研究分析,得出結論,這兩幅畫像都不是曹雪芹,一幅是乾隆年間的兩江總督尹繼善的一個幕客俞瀚的像,另一幅的像主是金梯愚。這一研究成果同樣廓清了有關曹雪芹研究的重重疑氛——如果這兩幅畫像果真是曹雪芹,從畫像上的題詞來看,就意味著曹雪芹晚年曾經游幕金陵,是兩江總督的座上客,并且與地位尊貴的皇八子以及一大批高官、狀元、翰林等上層人物有密切的交往。而這顯然是不可能的。曹雪芹的好友敦誠有詩描繪過曹晚年的貧困生活:“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又描繪了曹雪芹身后的寂寞蕭條景象:“四十年華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誰銘?”“孤兒渺漠魂應逐,新婦飄零目豈瞑?”根本就不像有眾多高朋貴友的狀態。因此鑒定曹雪芹的畫像,不只是一個判斷文物價值的問題,而是直接關系到對曹雪芹身世經歷的了解與其思想性格的認識。
在陳先生等人扎實嚴謹的考證文章問世之后,“畫像”風波很快就銷聲匿跡。此后又現一些余波,仿佛在為陳先生等人的結論做出一個印證。鑒于學界的質疑,河南省博物館從1979年底到1983年初,也曾經專門就此事進行了多次調查。調查小組幾經走訪,終于找到當年所謂“曹雪芹畫像”的作偽者,原來是商丘的一名文物商販朱某,從俞姓人家收購到一部俞瀚的詩文卷冊,扉頁上有俞瀚畫像。為了易于出手,就挖改偽托為曹雪芹之像。而這樣出爐的一件贗偽文物,卻在毫不知情的紅學家們那里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對于曹雪芹研究,這樣富有顛覆性的“新資料”自然會產生轟動效應。而河南省博物館的發現則最終證明,陳先生等人的質疑與否定確為中肯不易之論。
像陳先生這樣的立足于基礎資料的扎實細致的考證研究,對于當時的紅學研究的健康發展,起到了一種根本性的保障作用,有效地避免了魚目混珠、以訛傳訛的不良局面。今天回顧這一段歷史,我們更充分地認識到基礎性的文獻研究之重要地位,當年,文學所正因為有了像陳先生這樣一些學者嚴謹認真的考證辨析與質疑,那些在特殊歷史背景下紛紜出爐、以假亂真、混淆視聽的有關曹雪芹身世的文物贗品才紛紛落馬、原形畢露。紅學領域才恢復了一片清凈天地。
辨偽析疑、針砭虛比浮詞,構成了陳先生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紅學研究的重要課題,體現了他長于論述、邏輯嚴密、氣勢充沛的學術風格。而談到陳先生紅學研究的主旋律,應該說是立足于中國文化傳統的民俗、民間文化研究。從1982年到1995年的十幾年問,陳先生完成了《(紅樓夢)說書考》、《紅樓夢懷古詩試釋》、《(紅樓夢)與民間信仰》等一系列論文,讓我們看到。陳先生的紅學研究不只是局限于辨偽的論證,也包含豐富的民俗文化研究。如對《紅樓夢》第五十回、五十一回薛寶琴所作十首《懷古詩》的謎底探尋,歷來一直吸引著讀者們的興趣。這些詩匯集了豐富的歷史文化典故,不獨詞句優美,更富有新穎靈動的思想見解。但由于小說中并沒有給出確切的謎底,于是引發眾多讀者去猜謎解答,努力想打破悶葫蘆。當年曾有很多讀者紛紛寫信給文學研究所,詢問對于這十首懷古詩的解釋。所長何其芳就委托陳先生做一些研究,集中解答大家的疑問。可見,當年陳先生加入“猜謎”行列,本是接受委派,作為一項研究任務,而并非出自閑情消遣。當然,以陳先生豐富的學識、生動的文筆,他撰寫的這篇考證文章讀來卻也情趣盎然,饒有韻味。《紅樓夢懷古詩試釋》對十首懷古詩,從史傳以及民俗文化角度進行深入全面的解析,認為它們不單單是作者的游戲之筆,同時也暗含“十二釵”的命運走向,對于理解《紅樓夢》全書寓意也是頗有深意的。繼此文之后,陳先生又寫有《三春去后諸芳近——懷古詩三首試析》,這篇論文主要圍繞“紅樓夢十二釵”里面的三個人物:迎春、探春和惜春的命運,針對當時的一些不夠貼切合理的解說,進行了視角獨特的剖析。此二篇論文探討的對象雖屬瑣細枝節,然而確又具有小中見大的格局,在有限篇幅里,仍然從容論述,游刃有余,通過非常具體的剖析,闡發一些人所未見的問題。征引詳贍、議論風發,讓我們領略了何謂大家氣度。
我們看到,即使是在政治狂潮動蕩起伏的特殊歷史時期,陳先生仍然能夠堅守嚴謹信實的學術立場,不受外部影響的干擾;既不趨奉阿附,也未曾隨波逐流。而是一直立足于艱苦扎實的考證研究,解決的是一個個實際問題,對于紅學的發展,做出了切實的成績。讓自己的學術方向始終遵循社會歷史與民俗文化的本位,這樣一種嚴謹求實、獨立不倚的學術姿態是難能可貴的。而我們如果深入探尋,就會知道陳先生對于學術的這一份真情投入絕非偶然。這始于少年時期的傳統文化涵養、新文學的洗禮、青年時期留學異邦接受現代文藝理論的啟迪,以及上個世紀50年代末進入文學所古代室這樣一個名家云集、擅勝文獻考據的學術團隊,得之于師友間的陶鑄熏沐,正是由于這些明顯或潛隱的、來自方方面面的涵養和影響,最終決定了陳先生在學術上行走的是一條廣泛占有資料、嚴謹認真立論的承襲乾嘉樸學風格的治學道路。對于現代文藝理論的深入理解,又讓他的研究得以突破傳統考據的狹小格局,引入寬廣的社會歷史大視角,可以說,陳先生在知識格局上得天獨厚地承襲了中西歷史文化的精粹,而他過人的天資穎悟,讓他對于傳統與新潮的熔鑄化用達成很好的契合,使他的學術研究如魚得水、縱橫恣肆而氣度不凡。正是來自傳統文化與新的文藝思潮的滋養和陶冶,奠定了陳先生在治學上“崇實求新”的鮮明風格,也讓他在長期治學生涯中從無迎合或偏執,能夠始終堅守嚴謹信實的學術立場,成為文學所老一代學者中學養、德行都堪為后學楷模的優秀學人。
1959年,陳先生完成4年的留蘇學習,回國后進人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1960年,他參與了《中國文學史》的編寫工作。文學史的編撰一共分為三個時間段——從上古到漢魏六朝;唐宋:元明清。陳先生參加的是元明清部分的編撰。在當時的文學研究所,明代一段的研究力量相對比較單薄。陳先生的加盟,使得這種局面得以改變。對于明代的小說戲劇與詩文,他都有較為深厚的學術積累,承擔了關于《西游記》、《西廂記》、《琵琶記》、《長生殿》以及有關前后七子、李贄、公安派、竟陵派的編寫內容,所撰寫的章節在文字表述與理論分析方面均有出色表現。例如《西游記》這一章寫出后,曾經受到何其芳同志的贊賞,打印稿送到北大征求意見時,又獲吳組緗先生的首肯。
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1962年版的文學史不僅是一部備受好評的教科書,也具有深刻的學術史含義。文學史這種學術表述形式移植于西方文學研究體系。自20世紀初,中國學界就一直努力嘗試撰寫自己的文學史,有了許多學術積累,其中也不乏耀眼的成果,如劉大杰、王瑤等人的文學史著作。不過學界一直在期待著一個更為成熟規范的文學史樣本,否則,文學史研究總讓人感到還沒有修成正果。而這個具有代表性的成果,文學研究所1962年版的《中國文學史》應該是當之無愧的。再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1962年版的文學史僅從其問世的時間來看已經是間不容發,歷史的嬗變就要到達臨界點:此時距離文革的爆發已經近在眼前。然而那時還是處于相對平靜的文化建設時期,我們不由得要感念當年那些積極促成《中國文學史》編寫的人們如鄭振鐸、何其芳等前輩學人,如果沒有他們的努力,或許這樣一部權威性的文學史的編寫工作會繼續拖延下去,而當思想文化上的極左風暴強勢襲來、橫掃一切的時候,這部文學史即使能夠問世,它也完全可能面目全非。
繼《中國文學史》的編寫與六七十年代的紅學論爭、研究之后,陳先生投入比較多的一個課題是關于《西游記》的研究,從20世紀60年代一直到90年代,持續30年之久。這方面的論文有《從過火焰山看吳承恩對情節的處理》、《吳承恩(西游記)成書于晚年說新證》、《新發現的兩種(西游寶卷)考辨》等。
對于《西游記》的研究,陳先生的一個主要論點是應該重視吳承恩對于《西游記》成書的貢獻。從《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西游記平話》、西游記雜劇等這些早期作品到吳承恩的小說《西游記》,其間有著巨大的飛躍。陳先生不同意那種簡單地套用“民眾口頭創作、漫長時間積累”的固定模式去解釋《西游記》成書過程的論點,因為那樣的話有許多問題得不到解答。陳先生認為吳承恩不會是簡單地記錄、整理已有的文學素材,來寫成《西游記》的,而是在原有的故事格局之上加入了很多他自己的改造和創新。例證之一是,陳先生從《取經詩話》和西游記雜劇中發現鐵扇公主所持的真是一把鐵質扇子,也不能產生大小變化,是吳承恩把它改造成為“芭蕉扇”,這樣更吻合扇子的持有者是女子的人物身份,而且他還讓這個芭蕉扇忽大忽小,可以伸縮,就更富有神奇的藝術表現力。與此類似的是金箍棒也可大可小,這一情節也是出自吳承恩的創造。
在《西游記》中還有很多故事情節上的增添和改變,是與吳承恩個人生活經歷有關的。陳先生考證出吳承恩曾經做過長興縣丞,是個八品小官,幫助知縣處理公務,管錢糧和馬政。當時的制度是軍馬由地方包養,養得好是應當如此,如若飼養不當,馬匹病死,就會受到責罰。顯然這是一個無功有過、動輒得咎的苦差使。吳承恩會有許多積郁不滿,他把這些委屈賦予了孫悟空。在《西游記》里,人們可以看到孫悟空也在養馬,玉皇大帝對他的功勞并不重視,他連蟠桃宴也沒有資格參加,最后孫悟空憤然反出天門。這些情節應該說寄托了作者本人的不滿和想象。而在《取經詩話》與西游雜劇中,都沒有孫悟空在天宮養馬的情節,很明顯,這個情節是吳承恩的創造。還有,吳承恩做縣丞時的上司是縣令歸有光。吳承恩個性詼諧通達,歸有光則拘謹迂執,兩人個性相左,合作一直不愉快。后來吳承恩被誣告有貪污行為,歸有光卻沒有出面為吳承恩辯護,使吳承恩最終被解職,黯然離去。而從《西游記》中唐僧與孫悟空這一對師徒身上,可以看到歸有光和吳承恩關系的投影。唐僧作為領導者,能力并不高,卻一味苛責勞苦功高的徒弟。尤其是他不信任對自己忠心耿耿的徒弟,卻偏聽輕信妖怪的謊言,毫不留情地趕走了孫悟空。許多人讀到這些情節,會感到難以理解,弄不懂唐僧為什么這樣不近情理。但是我們如果把作者的創作和他的生活經歷結合起來,就很容易理解小說中潛藏的寓意以及作者為什么在唐僧身上寄托這么多消極的性格特點,諸如輕信、膽小、在危急關頭唯求自保、容易翻臉無情等。在小說的故事里蘊含著作者現實人生的投影。此外,陳先生還考證出吳承恩寫作《西游記》應該是在他長興縣丞卸任之后,在荊王府紀善任內所寫,故為晚年之作,時年大約在62歲左右。
陳先生完成于上個世紀90年代的一篇有關《西游記》成書研究的論文《新發現的兩種西游寶卷》,功力甚深,非同小可。解決的問題也極具學術意義。圍繞《西游記》的成書,一直有許多無法確認的問題。這樣一部文筆縱橫恣肆、想象豐富不凡的神話小說,究竟是如何產生的?由于缺乏文獻資料的依據,研究界一直弄不清楚。關鍵是在成熟的章回小說《西游記》之前,應該有一個小說藍本或雛形。可是人們只能從文獻中找到一個書名《西游記平話》,猜測它有可能是小說《西游記》的藍本。但是這書到底面目如何?卻無人知曉。陳先生慧心獨運,獨辟蹊徑,從廣西地方流行的民間宗教“魔公教”的兩種新發現的科儀秘本《佛門取經道場·科書卷》和《佛門西游慈悲寶卷道場》入手,注意到其中有大量西游記故事的內容,再對比現今僅存的兩種《西游記》成書史料《樸通事諺解》和《銷釋真空寶卷》,發現它們有很多相同之處,推導出這幾種資料應是同出一源,而這個來源,應該就是《西游記平話》或者相當于它的一個藍本。“魔公教”本是明清時期從內地遷徙到桂西地區的移民群體所信奉的道教流派,而保存于這些流寓人群中的民間宗教秘典由于代代傳承奉守,其內容相當穩定本色,恰恰可以保留像《西游記平話》這樣的古本小說的部分殘存內容。而通過寶卷中留存的這些《西游記》故事的早期輪廓,就可以勾勒出這部神奇小說的發展演變軌跡,陳先生以這種廣博而堅實的文獻考證工作,在《西游記》成書研究方面作出很大的貢獻。
陳先生的《浮生六記》研究亦堪稱厚重扎實,實現了多種突破,是他晚年學術研究的又一個制高點。例如解決了有關作者身世和作品寫作的地點等重要疑點,并詳實論證該書現存五、六兩記乃后人假托等。而在這些驕人業績背后,是他長達十幾年時間的辛勤勞作、默默耕耘。1982年,陳先生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做高級訪問學者時,曾去哈佛大學講演,在哈佛燕京圖書館找到了有關清代嘉慶十三年使團出使琉球、冊封琉球國王的報告《續琉球國志》和琉球一方的檔案《歷代寶案》,這個意想不到的收獲令他由衷喜悅。通過多年細致深入的研究,得以確定沈復生平經歷及《浮生六記》寫作地點等重要事實。陳先生以翔實的考證,探悉沈復在家破妻亡之后曾一度出游,在友人石韞玉府中作幕。后經石推薦,進入清廷赴琉球使團,以“從客”身份隨同出使琉球,曾在琉球那霸港的“天使館”駐留數月,在此期間,寫作了回憶往昔經歷的《浮生六記》。而且陳先生通過充分考證,論證該書現存之后二記《中山記歷》、《養生記道》實為偽托,為后人截取李鼎元《使琉球記》與曾國藩《求闕齋日記類鈔》之部分內容而贗續,原作的該兩部分內容已經散失。時間進入2010年,又一種被疑為沈復之作的古書《琉球國記略》出現于坊間,其真偽一時難以定論。陳先生不顧衰病之身,又一次傾力投入,細心考證,精辟設論,撰寫《(琉球國記略)非沈復之作考辨》,將其學術生涯中的絕筆之論奉獻給《浮生六記》研究。
除了這些關于作者身世與成書過程的考證。陳先生也進行了對于《浮生六記》的文化研究,認為《浮生六記》作為一部質樸平易的紀實性散文,難能可貴地記錄了一對普通夫妻的家庭生活,不但描寫了他們的坎坷不幸的人生經歷,也傳達出他們的真摯情感。在常人看來此書與《紅樓夢》似乎并無可比性,陳先生卻獨具只眼,看出它在抒寫真情、反抗禮教束縛等方面,實與《紅樓夢》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堪稱是體現中國近世民主主義思想的文壇雙璧,未可多得。在小說《紅樓夢》里,賈寶玉、林黛玉最終未能結為連理,留下愛情的遺憾,而現實生活中的沈復、陳蕓卻由表姐弟而成為夫妻,共同生活了20余年,備嘗坎坷窮愁又相依為命,他們這種清貧又不乏溫馨的婚姻生活幾乎就是賈、林未能實現的婚姻前景的現實寫照。在陳先生的專著《沈三白和他的(浮生六記)》里,是把沈復、陳蕓作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林黛玉的參照人物來定位的。雖然沈、陳是現實人物,而賈、林是虛構的文學人物,但是這兩組人物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抗拒世俗之見的侵蝕和禮教的束縛,要求個性自由,追求一種具有情趣和美感的人生;在感情問題上,都看重雙方精神上的契合融洽。這樣的人生價值觀是具有進步意義的。
陳毓羆的治學,繼承了“乾嘉學派”的樸學傳統而又有所創新;他考證精微又并不局限于考證,而是把藝術風格的辨析納入考證的范圍:并將對于外國文藝理論的深人理解融會貫通于古典文學的研究中。而這一切奠定了陳先生在治學上獨有的博學精思、善于論古出新的學術風格。在同時期的學者群體之中,陳先生的著述,在數量上也許不是最豐盛的一個,但是在學術的質量上則是穩居上乘之列。他的立論,看上去質樸嚴謹,不事聲華,卻沉穩大氣,蘊含深厚,見解獨具,猶如春雨潤物無聲,足以啟迪后學,涵養學術。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