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轉向暴力革命

摘要：李大釗早期的社會主義思想深受基督教社會主義的影響，主張“物心兩面的改造”。在中共三大之前，李大釗很少有反對軍閥的言論。他不認為中國有實際意義的軍閥，再加上溫和的性格和個人身份的限制。所以一直主張平和革命。中共三大后，特別是在失去北大教職后，李大釗成為一名職業革命家，參與國共兩黨的事務增多，對中國革命的實際狀況有了更深的了解。開始逐步轉向了暴力革命。

關鍵詞：李大釗；社會主義；平和革命；暴力革命

中圖分類號：K2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11-0118-05

李大釗何時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學界的看法不盡一致，有認為是在日本留學期間，較為通行的看法是以《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作為標志，日本學者后藤延子則認為應以《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作為標志。后藤延子的理由是，此前“在李大釗的論文之中有時把日本思想家的文章、譯著一模一樣、原封不動地當作藍本使用著”，而此文是李大釗運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系統分析中國問題的開始。

上述看法見仁見智，但都會遇到一個難以解釋的問題：李大釗在此后的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對社會主義還不是一種科學的理解和把握。與《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一文發表的同時，李大釗在《美利堅之宗教新村運動》中說：“許多明智而且慈悲的人，不忍見社會上有這樣悲慘的現象，乃想出好多救濟這種社會的方法和學說，社會主義于是乎產生”，社會主義“簡單一句話說出他的普通概念來，就是反對現在經濟組織的精神和運動，各家的學說遂有殊異，而于此點，卻大抵相同”。1920年下半年，他在北大經濟系的講課中提出，社會主義與平民主義一樣“亦是一種精神”，“兩者是接近而一致”。即使晚至1921年底，李大釗對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的聯系與區別仍很模糊，他從知、情、意三方面尋找社會主義的“根蒂”，認為“社會主義是對于現存秩序的批評主義”，“是一種我們能以較良的新秩序代替現存的秩序的情感”。

其實，在1924年以前，李大釗都在做著平和革命的努力，從行動上很難說他完全符合馬克思主義。那么，怎樣理解李大釗對于社會主義的認識？他為何主張平和革命？又是何時轉向暴力革命？

一、人道的社會主義

李大釗的思想有著濃厚的人道主義色彩，他對社會主義就是一種人道主義的接受。在他用以表達十月革命的象征意義的十個并列的句式里，社會主義與人道主義、平和思想、民主主義在意義上是相同的，十月革命敲響的是“人道的警鐘”，帶來的是“自由的曙光”。與在一種新制度上的貢獻相比，李大釗更看重十月革命在互助、博愛的精神上對人類的昭示。他認為，以前人類的種種不公平、背人道的事情都源于優勝劣敗、弱肉強食的天演進化學說，“從今以后都曉得這話大錯，知道生物的進化。不是靠著競爭，乃是靠著互助。人類若是想求生存，想享幸福，應該互相友愛，不該仗著強力互相殘殺”。俄羅斯和人道主義、“新文明”在李大釗筆下如影隨形。在加拉罕宣言傳人中國后，李大釗曾提出，不要因為蘇俄政府將以前沙俄時代在中國攫取的權利歸還我們而去感謝他們，“我們是因為他們能在這強權世界中，表顯他們人道主義、世界主義的精神，才去欽服他們的。”

在一些基本理論上，李大釗的倫理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之間也有距離。李大釗曾言，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實際上“只是歷史之經濟的解釋”，稱之為“經濟史觀”更為妥當。雖然他曾有過經濟變革決定精神變革的表述，如在給胡適的信中，他提出：“經濟問題一旦解決，什么政治問題、法律問題、家族制度問題、女子解放問題、工人解放問題，都可以解決。”但實際上李大釗接受了新康德派的理想主義哲學，持心物二元論的看法，在他那里精神是獨立于物質的。他認為馬克思的學說存在著忽視精神作用的偏差，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改變并不能自動提高人的素質，人類的惡習也不是“單靠物質的變更”就能夠實現的，這是馬克思學說“應該加以救正的地方”。他的“救正”方法是將社會主義與人道主義糅合一起，“以人道主義改造人類精神，同時以社會主義改造組織。不改造經濟組織，單求改造人類精神，必致沒有效果。不改造人類精神，單求改造經濟組織，也怕不能成功。我們主張物心兩面的改造，靈肉一致的改造”。

“物心兩面的改造”常見諸李大釗的筆端。他認為社會改造有精神的改造與物質的改造兩種，兩者功用不同，互為補充。“精神改造的運動，就是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宣傳‘互助’、‘博愛’的道理，改造現代墮落的人心”，“物質改造的運動，就是本著勤工主義的精神，創造一種‘勞工神圣’的組織，改造現代游惰本位、掠奪主義的經濟制度，把那勞工的生活，從這種制度下解放出來，使人人都須作工，作工的人都能吃飯”。馬克思主義在李大釗看來是一種不全面的物質改造的理論，所以，他提出，馬克思的學說，“實在是一個時代的產物，在馬氏的時代。實在是一個最大的發現。我們現在固然不可拿這一個時代一種環境造成的學說，去解釋一切歷史，或者就那樣整個拿來，應用于我們生存的社會”。這也揭示出李大釗在馬克思主義接受上的靈活性。

李大釗的思想深受基督教社會主義的影響。在日本留學時，在李大釗的授課老師中，安部磯雄就是一位著名的基督教社會主義者。李大釗曾言自己“受到他的影響”，不能排除這是他接觸基督教社會主義的一條重要途徑。李大釗對英國基督教社會主義者約翰·羅斯金的評價非常高。羅斯金主張用合作代替競爭，他的社會主義學說帶有濃厚的人本主義色彩。羅斯金認為，Economy=goods+goodmanagement，所謂goods即屬于物質問題，good management即屬于人的精神問題，將此二者結合即成為經濟問題。羅斯金持心物調和的改造論，認為要實現健壯的社會，必須有健全之人，如果要健全人心，不得不要一種健全社會，而健全社會的產生，在于適得其宜的財務分配。在李大釗的上述言論中，不難發現羅斯金的影響。

精神變革既然不受物質變革的決定，在階級斗爭的問題上，李大釗與馬克思主義也有相異之處。“Ruskin對于階級斗爭，是不贊成者。Marx即主張階級斗爭者，以為欲改良勞動者之生活，只在階級斗爭。此純由物質方面去改造。Tolstoy主張從心的方面去改造。Ruskin主張心物調節，故二者均須改造”。李大釗傾向于羅斯金的觀點，認為人類生活的法則在互助而不是競爭。在《階級競爭與互助》一文的開篇，李大釗即引用Ruskin的話：“競爭的法則，常是死亡的法則。協和的法則，常是生存法則。”并進而提出：“一切形式的社會主義的根萌，都純粹是倫理的。協和與友誼，就是人類社會生活的普遍法則。”

李大釗思想中的調和性，在他同時接受“互助論”與“階級競爭說”中體現出來。他認為兩者“仿佛相反”而實不反，互助的倫理是改造人類精神的信條，階級競爭是改造社會組織、達到互助生活的必須經過的途徑。因為現在是建立于階級對立的經濟構造的社會，有階級競爭天天在那里破壞，所以互助、博愛的理想總不能實現。要創造互助、友愛的生活，當然要先將與互助精神相反的社會組織打破。他強調，馬克思的階級競爭說并不是通用于人類歷史的全體，它是對人類以前歷史的描述，這最后的階級競爭是要肇啟一個嶄新光明的互助的世界。

不難發現，“階級競爭說”的合理性在李大釗那里是由它所要實現的互助的社會目標來確定的，這種倫理中心的思想自然會限制對激烈手段的使用，他提出：“人類應該相愛互助，可能依互助而生存，而進化；不可依戰爭而生存，不能依戰爭而進化。這是我們確信不疑的道理。依人類最高的努力，從物心兩方面改造世界，改造人類，必能創造出來一個互助生存的世界。我信這是必然的事實。”雖然從學理上李大釗對二者進行了成功的調和，但確信人類“不能依戰爭而進化”，“階級競爭說”在他的思想中也是一種矛盾的存在了。

二、平和革命的內在邏輯

事實上在中共三大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李大釗都在做著平和革命而不是暴力革命的努力。如果說“工讀互助團”在剛開始時得到了包括陳獨秀等很多人的支持，但李大釗卻顯示了比他人更為持久的熱情。他此前就曾號召青年速去農村，要把知識階級與勞工階級“打成一氣”。當北京的工讀互助團很快宣告失敗后，在1920年4月1日給陳獨秀的信中，李大釗表達了要轉入農村繼續進行的想法，認為工讀互助團的失敗是由于都市昂貴的地皮、房租等因素，應該“采取純粹的工讀主義才是”，方法是“其中有一部分欲實行新生活的人，可以在鄉下購點價廉的地皮，先從農作人手”。

到農村去創造一個理想社會的模型，胡適此前就曾撰文反對，稱“新村生活”是種“獨善的個人主義”，改造社會須要改造社會的種種勢力，跳出這個社會去完全發展自己個性，便是放棄現社會。胡適支持工讀互助團并不是將其作為“新生活”，而是作為一種半工半讀方式。主張物心兩面改造的李大釗，則將“工讀互助團”視為最佳的社會改造途徑。他提出，將“耕讀傳家”改為“耕讀作人”，“工讀打成一片，才是真正人的生活”，都是希望精神的改造能與物質的改造并行，這也是在別人放棄后他仍想繼續努力的原因。武者小路提出的新村生活是出于對未來革命的一種設防：“對于這將來的時代，不先預備，必然要起革命。怕懼革命的人，除了努力使人漸漸實行人的生活以外，別無方法”。李大釗對新村生活的熱情，也反映了他對于暴力革命的態度。

1920年8月1日，李大釗與胡適、蔣夢麟、高一涵等人在《晨報》上發表《爭自由的宣言》，提出，“政治如果不由人民發動，斷不會有真共和實現”，而要達此目的，則先要“養成國人自由思想自由評判的真精神的空氣”，所以要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等方面的自由。半個月后，李大釗又發表《要自由集合的國民大會》文章，贊同吳佩孚召開“國民大會”以定國是的倡議，提出，國民大會應將政府勢力排斥在外，文中李大釗不僅沒有對政府可能的暴力鎮壓的估計，甚而認為，“把目前解決時局的辦法，簡單而且重要的標出幾條，交給南北政府去辦，他們如不按民意去辦，我們可以給他們一種制裁”。從爭取言論、出版等方面的自由，到認為可以召開將政府勢力排斥在外的國民大會，并能在條陳未被履行時給予政府以制裁，可以窺見這一時期李大釗平和革命的邏輯。

對于平和革命的努力，還反映在李大釗在這一時期的社會交往中。李大釗交游很廣，“幾乎同各種人物都有接觸”。這其中就有他的同學、在吳佩孚手下任要職的白堅武。通過白堅武的搭橋牽線，李大釗“一度和吳佩孚接近”。這種接近程度不僅是與吳佩孚的內務次長孫丹林有過數次會談，甚至還介紹俄人霍德羅夫與吳佩孚、白堅武會見。雖然當時吳佩孚是以“進步”的形象出現的，白堅武的思想也還算進步，并且從一種革命的策略來說，可以利用統治階層的內部矛盾，采取聯合政策。但綜觀李大釗這一時期的社交活動，卻很難說他主張暴力革命。

雖然張國燾帶著《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交給李大釗時，對于這份陳獨秀起草的反對“好人政府”的文件，“他毫不遲疑的表示同意”。中共二大更是明確提出了反帝反封建的最低綱領，必須以革命的手段打倒封建的武人政治。但在1922年底的文章中，李大釗仍有自己的獨特思考。他認為，“中國現在不能希望根本改革”，現在最需要做的是：第一，先爭得憲法上的平等權，然后拿爭到的政權去解決各種的問題；第二，要做聯合運動，凡目的相同的都應該聯合起來，一點一滴的去做。他看重“政治的力量”，強調“強有力的政治團體”的重要性，“有了強有力的政治團體，則能握到政權。先得到了政權。則可以徐圖解決自身問題。換言之，第一步先運動參政權，參政權得到后，即可在議會上列席，得以建議和監視。一方面組織強有力的政團，解決一切社會上不平等的問題”。他并以“主張根本改革”的俄國為例，“當勞工革命欲以無產階級打破有產階級，以造成世界底幸福以前，各婦女即和勞動者聯合，組織團體，先取參政權、普選權等”。

建立“強有力的政治團體”，中共中央此前曾經提出，但在中央文件和通過的議決案中，都有對軍閥武力鎮壓的充分估計，最后要以武力完成革命，在這一點上李大釗的言論顯然與中央有所不同。在“強有力的政治團體”到“握到政權”之間，在政治運動與獲得參政權之間，李大釗并沒有軍閥武力鎮壓的考慮。在奪取政權的革命決戰前，可以做爭取普選權等合法的斗爭，但鑒于統治階級暴力的存在和可能的反抗，暴力革命是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最根本手段，這是馬克思主義的一條根本原則。由此觀之，李大釗強調決戰前的合法斗爭的重要性并不為過，而對統治階級可能的暴力鎮壓則顯然估計不足。雖然這種主張不能簡單地認為是一種議會手段，因為李大釗此前曾對議會政治也有過批評，但想以建成“強有力的政治團體”，采用平和方式完成民主革命卻甚是明顯。

為什么李大釗對平和革命具有信心呢？他認為，“社會革命派”與“社會改良派”互有長短，“又各具毛病”。現在急進黨與緩進黨之間大有超越黨籍而互相接近之勢，這種調和的結果會使他們不再專等機會，也不致太失機會，“于社會改良最為有利”。“調和論”在其中再次清晰地浮現出來。

當“二七慘案”發生后，吳佩孚的進步形象被撕毀。李大釗撰寫《普遍全國的國民黨》一文，鮮明地提出反帝反封建的問題，但同樣不是一種武力的解決。他認為。“只顧去以武力抵抗武力，不大看重民眾運動的勢力”，這不能不說是國民黨的錯誤。他提出，國民黨應該挺身出來，去宣傳去組織，樹起旗幟來讓民眾集合在國民黨旗幟之下，結成一個向軍閥與外國帝國主義作戰的聯合戰線。如果“只顧去以武力抵抗武力”尚不能證實李大釗對平和方式的探求，但差不多同時期的言論卻可證實這一點。他在此后不久的一次演講中提出，現在學生應該做的事有兩種：（1）組織民眾，以為達到大革命之工具；（2）對現政局立于彈劾的地位。二者之所以要配合，“我們光組織民眾是不行的，他們是可以破壞我們組織民眾的事業”。對政府的“破壞”已有估計的李大釗，仍然沒有選擇“以暴制暴”的方式，以為組織起民眾對現政局立于“彈劾”地位即可解決。所以，他很自信地認為，學生對于以上二事努力去做，則將來自有極大之效果。

在中共三大之前的文章中，之所以李大釗很少有反軍閥之類的言論，是因為他認為“很多人將大督軍等稱之為軍閥，其實就因為我國沒有含有真實意義的軍閥”。1922年8月14日，李大釗、胡適、蔡元培、蔣夢麟、湯爾和在大陸飯店與孫丹林談話。當孫丹林提出武力統一，只要派兩師兵力直搗廣州，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時，蔡元培生氣地說，“那么吳佩孚也不過是一個軍閥”。蔡元培的這句話表明，他內心里實際上并沒有將吳佩孚視為軍閥，這應該也反映了當時在場的李大釗、胡適等人的看法。所以，認為中國沒有軍閥的李大釗將“打倒軍閥、埋葬政客”視為“表面上堂皇的口號”。

認為中國沒有軍閥是李大釗尋求平和革命的重要原因。李大釗認為，從中央到各省督軍，“在發生無論什么事變的時候，都沒有充分力量來鎮壓”，那么革命自然也不用考慮軍事鎮壓的問題。所以，在1923年5月的文章中，李大釗仍在作一種平和革命的呼吁。他將重心放在以國民黨為中心的政治團體的建立上，“使該黨形成為更加有力的團體，那么其它督軍中之有力者，就不能反抗它而不得不加入它了。只有達到這種狀態，才能開始進行實際改革的事業。”這段話也揭示出了李大釗對平和革命的持續追求。

三、走向暴力革命

很多人都曾對李大釗和陳獨秀的性格作過評價。張國燾這樣描述李大釗，“他的個性溫和，善于與人交往，極具耐心而又沒有門戶之見”，陳獨秀則是“詞鋒犀利，態度嚴峻，像一股烈火似的，這和李大釗先生溫和的性格比較起來，是一個極強烈的對照”。與兩人同事的梁漱溟也有過相類似的評價。

個性“溫和”的李大釗早期深受章士釗調和論的影響，在他筆下，“調和”曾是出現得極為頻繁的一個詞匯。與陳獨秀“去一取一”的價值取向不同，李大釗強調“并立”、“競進”、“忠恕”，“勿可馳于極端”。他反對矛盾中的一方消滅另一方，“宇宙萬象，成于對抗。又因對抗，而有流轉”，調和是美的根源，“蓋美者，調和之產物”，“故愛美者，當先愛調和”。李大釗認為俄羅斯精神就是一種調和的精神。“俄人既受東洋文明之宗教的感化，復受西洋文明之政治的激動，……世界中將來能創造一兼東西文明特質，歐亞民族天才之世界的新文明者，蓋舍俄羅斯人莫屬”。

李大釗早期是個溫和的民主主義者。民國初年，他對各派政黨“爭意見不爭政見”的“黨私”和“各省督撫握權漸重”的“省私”表示“隱憂”，因為在國基未固、外敵伺隙之時，需要群策群力、并力建設。為“鞏固國權”他提出裁撤都督的主張，并寫有《裁都督橫議》一文，積極提出裁督的時機、方法與善后問題。對“以暴制暴”的方式他尤為反對。二次革命爆發后，他指責袁世凱的暴力鎮壓，但對國民黨暴力革命的主張也表示反對，“當局者憑一時之勢力，以圖除盡異己之根株，吾人已嘆其誤。反之，民黨各派之弗循正軌，而欲以暴止暴，吾人亦惜其妄而憫其愚”。他曾言：“群演之道，在一方固其秩序，一方圖其進步。前者法之事，后者理之事。必以理之力著為法之力，而后秩序為可安；必以理之力摧其法之力，而后進步乃可圖”。社會進步為社會秩序創造根基，社會秩序為社會進步掃除障礙，“平流并進，遞演遞嬗，即法即理，即理即法，而后突發之革命可免，日新之改進可圖”。在1921年時，他還撰文闡釋社會秩序的重要性，“我們所要求的自由，是秩序中的自由；我們所顧全的秩序，是自由間的秩序。只有從秩序中得來的是自由，只有在自由上建設的是秩序。個人與社會，自由與秩序，原是不可分的東西”。求秩序、反暴力的思想貫穿于李大釗早期的政論中，在他從事共產主義運動后，仍然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李大釗的性格中又有激烈的一面。梁漱溟認為，“實際上骨子頭里他也是很激烈的”，張國燾也認為他“極富有青年的熱情”。這種矛盾的性格與他思想中所呈現的矛盾面相極其相似。如果說秩序和穩定在李大釗的思想中處于中心的地位，他又并不否認流血、恐怖手段的有效性，“一世紀新文明之創造，新生命之誕生，其機運每肇基于艱難恐怖之中”，當新社會在締造之初，會被認為“非常之禍變”，如同法蘭西革命初起時，世人視之恐怖，為之悲觀，但法蘭西人之幸福恰奠基于此，而20世紀初葉以后之文明，其萌芽即茁發于今日俄國革命血潮之中。流血革命雖非首選，但不可避免時，亦不能茍且退讓。“我們的目的，在廢除人類間的階級，在滅絕人類間的僭擅。但能達到這個目的，流血的事，非所必要，然亦非所敢辭。要知道犧牲永是成功的代價”。追求平和革命但在某種情況下又不反對暴力手段的使用，李大釗言論中的不一致性皆因于此。

所以，在沒有完全轉向暴力革命時，李大釗也曾表示過對暴力革命的贊同。

1922年6月1日，他與鄧中夏、黃日葵、劉仁靜等人聯名提出了一份提案，指出，鑒于國內軍閥政治的強暴，國外資本帝國主義的壓迫，將中國改良的各種希望都泯滅殆盡了，欲誠懇改革社會的人們都應該不能再忍了。提案根本否定了改良主義的路徑，表示“要連根帶蒂的拔除督軍制度”。喊出了“打倒軍閥和國際資本帝國主義”的口號。提案在最后提出，“為革命的民主主義，我們全體動員了。我們不要躲在戰線后，空談高深的主義與學理，我們要加入前線，與軍閥及軍閥所代表的黑暗勢力搏戰了”。在該年11月7日的講演中，李大釗也表達了對暴力革命的贊同。

“二七慘案”發生后，李大釗的思想漸趨激進。在中共三大后，“反軍閥”更是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言論中。在1924年的一篇報告中，李大釗說“起初，國民黨人只力爭借助武力擴大地盤，不懂得搞群眾運動。改組以后。在我們的影響下，國民黨開始接觸群眾，發表了宣言，號召推翻國內的軍閥和外國帝國主義者。”雖然李大釗仍然認為國民黨的錯誤是不注重民眾運動，但對比前面他對國民黨“只顧武力抵抗武力”的批評，現在改為只顧“借助武力擴大地盤”，思想的變化已可顯見。1924年以后，李大釗的言論開始同中央的口徑相吻合。他分析“二七慘案”發生的原因，“帝國主義者卵翼的軍閥與民眾的結合根本不相容。因為民眾一有結合，便有一種力量抗拒他們的階級的民族的仇敵，那作外國帝國主義者代理人、賣國殃民的軍閥，焉有不時時堤防民眾運動、壓抑民眾結合的道理”。他認為，中國革命之所以至今不能成功，即因為帝國主義者利用反革命勢力以壓制革命。在行動上李大釗也開始作暴力革命的努力，他強調黨在北方區要去掌握河南紅槍會這支武裝力量，并領導和參加了一系列的武裝運動。

是什么原因促使李大釗思想中激進的一面占據上風，轉而接受暴力革命？從第一篇介紹十月革命的文章開始，李大釗對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就是一種學理式的研究和介紹。盡管他是中共北方黨組織的負責人，指導著北方的工人運動，但名流人士的身份、北大教授加以擔負著經常性的行政事務，學者的身份和氣質并沒改變。1920年5月時，李大釗認為，自己和陳獨秀等人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研究都還不夠深刻，對于俄國革命的情況知道的也還嫌少，所以他主張此時首先應該致力于馬克思主義的研究。組織馬克思學說研究會前，他還提出這個團體應暫不過問實際政治。應該說從事共產主義運動的早期，李大釗主要是一位馬克思主義的研究者。1923年后，他參加國共兩黨的事物增多，1924年6月被北洋政府通緝，失去北大教職后，他成為一名職業革命家，對中國革命的實際狀況有了更多的了解，并開始研究中國革命的實際問題。同他一起工作過數年的朱務善說，如果說1924-1925以前，“守常同志的寫作宣傳，多致力于馬克思主義一般的基本原理，那末在領導黨的實際工作以后，守常同志則根據馬列主義開始專心研究中國革命和黨的實際問題與策略”。從朱務善的回憶中也能反映出李大釗在身份、工作重心上的變化。此外，不能排除陳獨秀對李大釗的某種影響。李大釗一直對陳獨秀保持著高度的信任。他在還沒有組織中國共產黨的決心時，曾表示，如果陳獨秀有進一步的計劃，他也很贊成。鄭超麟曾說，他們在莫斯科時，談到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心目中只有一個陳獨秀，因為“李大釗是跟著陳獨秀走的”。

當然，主要依據于文本的解讀是有缺陷的，特別是針對李大釗而言，他的言論有時不得不考慮到自身所處的環境。在接受日本《報知新聞》記者采訪時，李大釗曾說：“思想的研究和宣傳雖然是自由的，可是如果多少觸犯到軍閥，就是說寫了或者說了對軍閥不利的事，立即就會讓你遭殃，到那時候就根本不講什么道理了”。這也提示我們應從多種維度，以更加立體的方式來解讀李大釗。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