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傳統(tǒng)的男外女內(nèi)兩性規(guī)范使明代主婦成為家內(nèi)婢女的實際管理者。明代主婦御婢策略包含著施婢以恩、御婢以嚴和恩嚴并用三種形式;在具體御婢過程中,又表現(xiàn)為寬而有則、嚴而有法以及主婦身先為范的實踐藝術(shù)。明代主婦將傳統(tǒng)的婦道、母道和孝道等女性倫理規(guī)范運用于主婢關(guān)系中,從而使其御婢方式表現(xiàn)出明顯的儒家道德紋理。這種特質(zhì)的形成一方面是在新舊更替、良賤等級秩序不斷被沖擊的明代社會背景下,儒家倫理建設在主婢關(guān)系上進行的積極努力;另一方面是在傳統(tǒng)的兩性規(guī)范秩序與現(xiàn)實女性文化情態(tài)之間出現(xiàn)巨大差距下,明代文化精英們試圖傾力打造女性正統(tǒng)典范形象,從而強化明代正統(tǒng)主流女性文化地位的必然結(jié)果。這有助于明代主婦自身文化修養(yǎng)的內(nèi)斂與提升,對婢女人之屬性以及自我意識的覺醒也具有積極意義。
關(guān)鍵詞:明代;儒家倫理;女性;御婢策略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13)11-0107-06
家庭是中國古代儒家倫理實踐的基本單位。按照“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兩性規(guī)范,主婦具體負責家內(nèi)秩序管理。在明代女性碑傳文資料中,主婦御婢充滿了策略藝術(shù)。明代主婦的御婢方式不僅是儒家倫理在生活實踐中的一般性修正,在明代特別是在秩序、正位和紀綱等矛盾逐步凸顯的明代中后期,明代主婦御婢的努力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強化當時社會秩序和家庭秩序整體過程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一個十分值得探討的問題。
一、明代主婦施恩用威的御婢策略
關(guān)于明代主婦的御婢策略,明代女性碑傳文中有豐富記載。女性碑傳文是有關(guān)女性傳記體文獻的總稱,一般包括墓碑上的碑志文、寫在紙上的傳狀文以及其他女性傳記資料。在古代正史對女性記載相對匱乏的情況下,女性碑傳文遂成為研究女性史的重要文獻。
在明代女性碑傳文中,經(jīng)常能夠看到描寫主婦與家婢之間相處融洽的文字。如華守正的妻子呂孺人“御僮婢,甚宜”;祁太孺人黃氏“御僮婢。肅雍相宜”;左孺人魏氏“接妯娌御婢仆,疏戚咸宜之”。文中“甚宜”、“相宜”、“咸宜之”表明主婦與婢女之間相處得較為和諧。能夠達到這一程度,與主婦的御婢之道密不可分。因為主婢之間存在許多隔閡。如主婢之間身份與地位的巨大差異。呂坤在《閨范圖說》中云:“婢也賤……論勢分,則士大夫、庶人妻不相齒。”主婢尊卑與良賤分野是其關(guān)系中難以逾越的鴻溝。再有,作為管理與被管理者,或者說服務與被服務者之間,難免產(chǎn)生嫌隙與怨詬。故主婦御婢必須講究方法。明人程敏政在為孺人呂氏所作墓志銘中談道:“孺人年十七歸芳……處妯娌、待姻戚、御仆婢皆有道。”這里的“皆有道”便透露出這樣一條信息:與處理家內(nèi)成員關(guān)系一樣,主婦御婢也要遵循一定的策略方法。
1 施婢以恩
在明代主婦的御婢策略中,恩撫為第一要略。即主張以恩養(yǎng)姿態(tài)與婢女相處,以恩義感化婢女,使其甘心為主人家庭服務勞作。從明代女性碑傳文的記載來看,持恩撫策略的主婦居多。如明保定知府康迪吉的母親,“使令奴婢恩而有感”;康次攄的側(cè)室卜氏待“內(nèi)外婢仆皆有恩”。等等。
盡管同為主婦恩撫婢女,但施恩程度還是有所差別。最基本的恩撫形式是主婦能夠精心照顧婢女的日常生活,保證婢女的溫飽。如周汝登的母親黃氏,“拊婢子童豎曰:‘得無饑寒乎?’”還有一位淑人胡氏,“撫臧獲有恩,恒體恤其饑寒。而亦未嘗不御以禮法”;歐陽氏“撫奴婢幼賤有恩。衣服飲食多寡必均”。體恤饑寒溫飽屬于對婢女的物質(zhì)層面恩惠,由此再進一步,則是主婦不輕易打罵婢女,或者虐待婢女。如孺人王氏“遇婢仆以恩,戒家人勿得虐,無不感而力于役,亦無敢欺者”;林氏“于婢仆輩終身未嘗撻一人”。主婦能夠善待婢女,無所笞叱,實際上是將婢女作為人來看待,這對賤民身份的婢女來說是超過物質(zhì)需求的精神慰藉。不僅如此,有的主婦待婢女如母女一般,在主仆名分之上添加了一層親情色彩。如牛氏“撫諸婢如母子視”;鐘孺人“待僮婢亦若子女”:宋孺人“愛婢仆如子”。
主婦若能以“恩”善待婢女,往往令婢女深受感動。她們不僅安心勞作,克盡主仆名分,而且還時時感念主婦的賢德。像徐縉的繼室郁氏,“御仆媵每有恩,凡蒼頭婢子皆曰:‘賢哉!’”有的婢女甚至還愿為主人犧牲自我。如楊桓妻張氏,“御婢下有恩,病既篤,其婢吁天乞以身代”。陳母戴氏“善下猶故也。顧特善以德率人。姒有性狠戾虐使其婢者,太淑人片言即解,又時時擁護之。婢私尸祝終其身。”
2 御婢以嚴
持這一策略的主婦在御婢過程中多以“強勢”姿態(tài)與婢女相處,主張以嚴厲的家規(guī)進行約束,令其不敢有所僭越。如沈一貫妻張氏,“御下嚴,婢尤嚴”;溫恭毅的母親,“性嚴重,御子婦及仆婢若官府”;葛母“性凝重,訓御諸婦諸女如師”。將家庭治理得像官府衙門或者軍隊未免有所夸大,但由此可以想見這類主婦在家庭中的威嚴和肅重氛圍下婢女的噤若寒蟬。這類主婦對婢女的嚴格管理也表現(xiàn)為一些具體方法。其一,有些主婦給每個婢女都安排繁重的日常工作量,令其無暇分心。像吳太孺人,“率女婢紉緝繅炱與組刺之用,無虛晷,工倍于田婦”。其二,為了更大程度地發(fā)揮嚴管效果,主婦還將責任落實到具體人頭。如蕭孺人“治內(nèi)有法,家婢十余人,人各執(zhí)一事,遇事事有弗建,則督過其所執(zhí)者,故人皆自勵少有懈”。鄒宜人亦“籍賦僮婢以職常,以微言感諷,不役以威。鞭樸馳于閨庭,其所任者,職某敢不自督。智者效計,力者用勞”。其三,主婦對婢女督責的同時,也給予鼓勵,力求做到獎罰分明。如孟思的兒媳靳氏按照婢女的勞作強度進行賞賜,“某婢某婢侍疾久而勞者,與衣物若干件。某婢善而無過者,與若干衣物“。
3 恩嚴并用
持這一策略的主婦在御婢過程中多持恩養(yǎng)與強勢兼容姿態(tài)與婢女相處。如戴孺人“御婢仆嚴而有恩”。譚元春寫的《柳母序》中對此有較為詳細的展現(xiàn),“吾母使僮仆有法教,家嚴不令之嬉,不俾之逸,而又節(jié)其勞逸,時其饑飽,其恩足以勸。故吾家僮婢無玩者”。可見,持此策略的主婦主張對婢女要以強制規(guī)范進行約束,同時輔之以溫情進行感化。關(guān)于“恩嚴并用”的具體實施,女性碑傳文中也有記錄。如陳氏“天未明,即呼婢仆起治事,有過則曲為掩護”。再有黃氏“御婢仆亦嚴而有恩,居常不假以辭色,然撫育周至懇懇焉,唯恐有不得其所。”
從上述分析中能夠看到,無論施恩亦或用威,還是恩威并用,都是主婦御婢的策略方式,三者不是絕對涇渭分明,而是雜糅互用,至于采取哪種方式往往由主婦根據(jù)自家情況來做抉擇。之所以稱某主婦用恩,某主婦用威,某主婦恩威并用,當是突出某主婦的御婢策略之重點,而不是用恩即排斥威。還有一點需要說明的是,無論是恩、威亦或恩威并用,這三種御婢策略本身沒有孰好孰壞之性質(zhì)區(qū)別,主婦在運用它們的時候,其最終所指是為達到安撫婢女踏實勞作之目的。
二、明代主婦御婢策略的實踐藝術(shù)
籠統(tǒng)地看,明代女性碑傳文中保留的主婦“御婢”策略主要包含軟、硬及軟硬兼施三個方面。這些主婦御婢的策略充滿著實踐藝術(shù),它一方面有主婦對恩威分寸的把握,另一方面也有主婦個人人格魅力的運用。
1 寬而有則
明代主婦對婢女的恩撫或者恩養(yǎng),主要是指善待婢女,體恤婢女生活,對婢女不苛責,其具體實踐原則就是要有寬容的涵養(yǎng)。所謂寬容,就是主婦對婢女的過失需有容忍之度量。明人韓邦奇在描寫趙淑人御婢時就提及:“待婢仆以寬,雖大失誤未嘗惡聲叱罵”。顧潛的母親也是“雖婢仆有觸忤弗順亦恬然視之,無怒也”。
當然,主婦對婢女寬容并不意味著對婢女只是一味地縱容,這其中也有原則和方法。明人的說法是“御婢仆惠而有則”或“御侍婢寬而有法”。其具體表現(xiàn)一方面是在慈愛之中融入教誨,使婢女更容易接受。如鄉(xiāng)貢進士徐昌的妻子郭氏,“遇婢仆誨而慈”。另一方面,將慈愛、恩惠作為一種對婢女的獎賞,從而形成一種內(nèi)部激勵效應。如袁舜問的母親白孺人,“奴婢之勤者愛之。惰者教之,終不忍以鞭樸加之”。此外,還根據(jù)婢女的不同情況區(qū)別施以寬容,尤其對父母的侍婢要格外優(yōu)厚。如汪氏“御臧獲有恩,其年往者多厚給之,曰:‘是先世陳人也。’一婢以經(jīng)世程宜人,故廿七年不加撲扶。性至孝,語及先父母,輒淚簌簌下”圓。尹孺人對待“太夫人左右侍者未嘗不接以溫詞,即仆婢有不善,未嘗當太夫人前有誶語,曰:‘有姑在,吾不敢專也。’”
通常情況下,心慈則行善,主婦只有擁有一個仁慈之心,才能夠?qū)捜萆拼九H纭对⒘旨分械纳蛉嫒耍靶源群檬柰稣摱啬酪鲎澹髦T婢仆”。這里慈與恩并列、互容,說明主婦品行仁慈是寬婢的前提。以此為尚,明代主婦也多以仁慈撫婢為標榜。像許孺人趙氏“御婢仆尤以慈,小過不遽加撻楚”;松江府宋論之妻錢孺人。“性仁慈,撫群妾御婢盡愛。雖有過,未嘗施梗楚,對之示不悅而已”;歸有光的姑姑“婢仆之御未嘗有疾言厲色,知夫人之仁也”。除此尚需注意的是,明代主婦對婢女能夠保持寬容,也需要心態(tài)上的把握。即主婦的寬容與仁慈中也包含有自身處于高高在上心態(tài)下對婢女的憐憫之意。國士王文祿的母親孺人陸氏對其兒媳御婢方法由“嚴酷”轉(zhuǎn)變?yōu)椤皩挃z”的指點就頗為典型,“嘗以愆尤,笞婢。孺人佯忿助婦數(shù)斥,潛則呼婢誡曰:‘新婦欲汝善,爾汝毋銜憾。’又私諭婦曰:‘蠢婢安能事事當懷。即笞毋夜施,毋譴記。蓋宵昏狡者便逸,愚者易死。’由是婢改服,而婦以寬攝矣”。孺人陸氏勸誡兒媳所言“蠢婢安能事事當懷”雖然也清楚表明主婦應具備的寬容之心,但其話語本身卻帶有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心態(tài),意在身份高貴的主婦不應與出身卑微的婢女斤斤計較,更不應當與其有所爭端。
2 嚴而有法
明代持御婢以嚴策略的主婦也并非一味地嚴苛,其具體實踐中包含著較為豐富的方法。首先,嚴而有度。嚴不是簡單的責罰,畢竟責罰的最終目的是使婢女安心勞作。所以為達此目的。主婦對婢女的嚴要講究度。如胡孺人“待仆婢下人嚴而不傷”;喬夫人“處奴婢嚴而不刻”。主婦不能隨意地對婢女橫加責罰,如曾孺人“下?lián)彡矮@婢兒,亦不輕加呵譙”;康氏“至仆婢小過。則又勿問,曰:‘愚劣當自遷也。’”其次,嚴而有教。女主人對婢女雖嚴格要求,但更注意日常教誨的恰當運用。歐陽氏“馭侍婢隨事訓教,未嘗稍厲聲色,閨門之內(nèi)肅如也”;引禮舍人方溪的妻子曹氏,“訓子女嚴而有恩,婢仆小過,諭之使改”;蔣克敬的妻子徐孺人,“御媵婢以惠,有過溫言戒諭”。再者,嚴而有分。即對婢女的嚴格要有所區(qū)分,在婢女的做事與行為上可以嚴格要求,但對婢女的衣食生活不能嚴苛。例如,繆太夫人“御奴婢一切嚴以約束,而又時其饑飽勞佚”。“先太夫人待婢仆頗嚴肅,至衣食之則甚饒。”在這種御婢策略中,主家對婢女勞作的高標準要求,是以能夠充分保證婢女日常生活溫飽無虞為后盾的。同時,女主人也積極安排婢女的婚嫁問題。如阮氏的“婢仆年逾二十五三十者,即為之嫁娶,使自成立。”。亢思謙的母親毫無怨言地為媵婢置辦嫁妝,“媵婢有所適者,或以不足言,即簪珥衣物無所吝”。主婦于生活細節(jié)方面的種種關(guān)心,成為御婢以嚴的必要前提,這實際上也是一種寬容,一種在嚴格御婢下的寬容。當然,與前述對婢女寬容心態(tài)相似,這種嚴而有分下的寬容也有主婦凌駕其上的心態(tài)存在。在這方面,王安人魏氏的話頗具代表性:“至仆婢之際,雖甚嚴毅而憐恤之際獨厚。予向因家事怒諸婢將責矣。安人因和色默諫曰:‘彼惟愚,方為君役。彼能一如君意,且將役君矣。君安能役彼邪?’此意甚到可以語諸有位者,毋以過望責人。”
3 身先為范
主婦在對婢女施恩用威的過程中,還經(jīng)常通過自身的勤勉來影響、帶動婢女。從碑傳文所反映的內(nèi)容上看,主婦經(jīng)常直接參與家內(nèi)勞作。當然這種勞作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示范,以令婢女的勞作有章可循。如宋孺人“中饋之勞必身先之”:李開先之母王氏“凡酒漿殖醴薪蒸之事,補紉瀚濯蓋藏之細,率身先諸婢,而常程其勤”;金氏“既貴,猶紡績不休,群婢作息皆有程期。醯壺醬瓿必得其任,米鹽出入無敢屑越者”。可見,主婦示范多圍繞著“勤勉、節(jié)約”的宗旨來引導婢女。
在家庭內(nèi)部日常生活中,侍奉翁姑是件大事。盡管翁姑身邊都有婢女甚至專職婢女照顧,但一些主婦還會選擇親自為翁姑縫制衣裳,特別是親自侍奉翁姑飲食。如王氏“事姑孝,凡飲饌裳衣必躬治之,弗委諸侍婢”;胡氏“事舅姑孝敬,每飲膳必手自烹飪,不假手婢仆,而亦未嘗或為他務所移”。主婦在這方面親力親為,不僅僅是對婢女以身作則,彰顯自己的孝敬,還因為侍奉翁姑關(guān)系重大,唯恐婢女有所閃失。如夏成章的妻子鄒氏就因親身侍奉翁姑而受到人們的稱贊。鄒氏對“婢仆未嘗聞呵叱聲……姑嘗得疾,湯藥必躬進,或以命諸子,不使童婢,人問其故,曰:‘童婢固當報勞,然疾病非所諳,脫有失為患非輕。’聞者嘆服。”“為患非輕”反映出主婦對侍奉翁姑之事的重視。
三、明代主婦御婢策略的儒家道德紋理
《明故贈孺人盛室王氏墓志銘》載:“(王氏)遇仆婢嚴而慈,克盡儒門婦道,足范閭里”。這里王氏對婢女的“嚴而慈”與“儒門婦道”緊密相聯(lián),它一方面透露出明代主婦的御婢策略與實踐藝術(shù)遵循了儒家的道德倫理觀念。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由于儒家經(jīng)典中缺少對處理主婢關(guān)系的直接說教,明代主婦的御婢實際上是通過傳統(tǒng)的婦道、母道和孝道等儒家女性倫理規(guī)范展開的。
儒家倫理的婦道規(guī)范主體內(nèi)容是三從、四德,其中婦德是指女性個人的品德修養(yǎng),婦功則是女性最基本的持家技能。此外還有一些更具體的內(nèi)容,如勤儉持家、處理好家庭人際關(guān)系等,這些婦道規(guī)范都深深影響了明代主婦的御婢策略及具體實踐。如儒家的人世哲學將齊家與治國聯(lián)系起來,認為家和則國治。而在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治家格局中,齊家的關(guān)鍵是主婦。婢女作為家庭中的特殊成員,是主婦處理家庭人際關(guān)系的重要一環(huán)。明人就將御婢引申到齊家治國層面,如崔銑稱:“小物克慎,可以舉大矣。仆婢服義,可以使民矣”;鄭碹也認為“奴婢無縱則家尊”。崔銑還提到因為他責罵婢女遭到母親的訓斥:“不肖自侍讀在告,嘗看花張園回,詈婢于室。先妣早起數(shù)之曰:‘婢可怒,胡不待醒。昨夜即爾酗酒,爾為儒,為天子法從臣當如是否。’”《皇明書》對此事的記述更加詳細。“李淑人,崔侍郎銑母……后侍郎官侍讀在告,出飲歸,詈婢于室。先妣早起數(shù)之曰:‘婢可怒,何不待醒,乃酗詈為也。爾為儒,為天子法從當如是乎?’于是侍讀偕從母弟、外弟跪謝過,乃已。”崔銑的母親將御婢與治理天下作類比,反映出主婦御婢背后的儒家治家倫理。
有關(guān)女性治家的儒家婦道。除了理順家庭人際關(guān)系外,主婦還需要修德、勤儉持家、躬身垂范,這些婦道規(guī)范在主婦御婢中也得到充分顯現(xiàn)。如王孺人“躬率女婢日劬女紅,為藉水之資”:徐氏“內(nèi)則躬率群婢紡績不輟,外則分委童仆耕藝,唯時一錢尺帛率手操心記,而節(jié)縮之,以是業(yè)用不墜焉”。這些主婦親率婢女勤于勞作,并親自操持家務,說明她們并沒有坐享其成的浮華風氣,這符合儒家崇尚簡樸的婦道。同時,在明代蓄婢風氣尤盛,婢女往往成為裝飾門面的附屬奢華品情況下,這些主婦能從家庭幫手的角度出發(fā)而蓄養(yǎng)婢女,也屬于節(jié)儉持家的行為,因而亦為時人所稱贊。此外,主婦從婦德的角度施婢以恩,待婢以寬,不因婢女身份卑微而將婢女作為發(fā)泄情緒之對象,都體現(xiàn)了修德正己的婦道。如“馭僮婢有法而不虐,皆有列女之行”;“婢仆之御未嘗有疾言厲色,知夫人之仁也”,等等。
值得指出的是,主婦對婢女的恩撫、恩養(yǎng)不僅是自身品德的張揚,還有儒家家庭倫理中的母道,即家長對子女撫養(yǎng)、關(guān)心和愛護的慈幼之舉。來知德在談到“明德親民”時稱:“如以家庭論,對父母則父母為親,而孝之道不可離矣。對妻妾則妻妾為親,而別之道不可離矣。對昆弟則昆弟為親。而長之道不可離矣。對婢仆則婢仆為親。而慈之道不可離矣。”這里就將婢仆為親作為慈之道。強調(diào)對婢女規(guī)范時應懷有慈幼之心。在明代的一些《女誡》、《女訓》中,也將施恩御婢作為母道和婦道的內(nèi)容。如在《女誡》中稱:“婢仆多恩,毋生茶毒……婦順母儀,能回薄俗。”另《女訓》中也談道:“女訓訓女事也,而婦道母道備焉。人知重教子,而不知教女。閨門萬化之原,其可忽乎?述嘉言記善行作女訓。……婢仆無苛,視亦人子,體念惟周,衣食寢處,凡此數(shù)事,靡一可遺。汝或不盡,人得汝疵。”文獻中關(guān)于主婦踐行母道、關(guān)愛婢女之事亦多。如鐘孺人“其待僮婢亦若子女:吳氏“既歸,克執(zhí)婦道……雖婢仆亦各以為于我有殊恩也”。
明代主婦的御婢策略在某種程度上也有儒家倫理中的孝道。關(guān)于主婦對翁姑孝道的內(nèi)容早在《禮記·內(nèi)則》中就有規(guī)范:“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咸盥漱、櫛縱、笄總、衣紳……及所,下氣怡聲,問衣燠寒,疾痛苛養(yǎng),而敬抑搔之。”《禮記·內(nèi)則》多重視主婦侍奉翁姑生活起居的細節(jié)。明代成祖仁孝文皇后編撰了《內(nèi)訓》,她在《事舅姑篇》中集中闡述了事舅姑的要點,而超過之前諸書對其生活細節(jié)的關(guān)注。其中有“舅姑所愛,婦亦愛之;舅姑所敬,婦亦敬之。樂其心。順其志;有所行,不敢專;有所命,不敢緩。此孝事舅姑之要也。”明代主婦御婢策略與實踐中有兩方面與上述孝道內(nèi)容契合,如前述主婦親自承擔侍奉翁姑之事,不假手婢女。另一方面是對“舅姑所愛,婦亦愛之;舅姑所敬,婦亦敬之”的遵從,表現(xiàn)為厚待翁姑侍婢。如顧紫垣的夫人冒孺人曾告誡子孫云:“汝母為吾家婦二十年,女僮細婢不輕笞,其有必當笞,而以白吾請笞。吾慰之,令自為笞,不欲奪其權(quán)也。汝母竟釋不笞,其恭順如此”:汪氏“御臧獲有恩,其年往者多厚給之,曰:‘是先世陳人也。’一婢以經(jīng)世程宜人,故廿七年不加撲扶。性至孝,語及先父母,輒淚簌簌下”。主婦或厚待翁姑侍婢,或親侍翁姑,不委婢女,恭順異常,都極其符合當時社會對主婦孝道的標準。
四、結(jié)論
有明一代主婦“御婢”策略及其實踐,雖然有役使奴婢的歷史文化基礎。但更為突出的特征是與傳統(tǒng)儒家經(jīng)典倫理道德規(guī)范相印合。這一現(xiàn)象在本質(zhì)上是明代精英階層在社會思想文化危機下努力的成果,更是其將傳統(tǒng)儒家倫理道德應用于主婢關(guān)系的產(chǎn)物。
由于受商品經(jīng)濟繁榮發(fā)展的影響,明代社會大致呈現(xiàn)出新舊更替、良賤等級秩序不斷被沖擊的混沌狀態(tài)。其中,社會各階層的蓄婢行為越來越普遍,一方面是大量的良人女性因經(jīng)濟困境被推人婢女階層,導致婢女所具有的賤民屬性的弱化;另一方面是依托財富增長而成為蓄婢主人的群體,特別是商人階層數(shù)量激增,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原本蓄婢主人所具有的“高貴”屬性。雙重力量的迭加,令原本就存在的主婢矛盾更加尖銳化。如何捋順主婢關(guān)系。尋求到更有效的管理方法成為迫切問題。雖然儒家經(jīng)典強調(diào)倫理規(guī)范。對每個家庭成員的行為方式、空間領(lǐng)域等都做出了種種規(guī)范。在主婢關(guān)系方面,也明確提倡“以德服人”,講求仁心的化外方法,并對蓄婢主人虐婢行為持否定態(tài)度,但它所表達的僅限于一種態(tài)度,并沒有進一步明晰闡述如何管理家內(nèi)婢女。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按照儒家兩性行為規(guī)范的要求,“男外女內(nèi)”的隔斷令主婦“御婢”重要性得到了凸顯。主婦畢竟是管理婢女的基層實際操作者,其效果的好壞關(guān)系著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在這一背景下,主婦的“御婢”策略及其實踐藝術(shù)被充分重視。掌握話語權(quán)的精英階層開始不斷地記述主婦“御婢”策略的種類與效果,以及主婦于此過程中展現(xiàn)的高尚品行,甚至將明代這種文化現(xiàn)象烘托為一種更具集體性特征的社會行為。如果考慮到宋儒和明代文化精英們對女性規(guī)范的持續(xù)性收縮,以及明代女性參與社會活動空間的實際拓展兩者之間的內(nèi)在矛盾,那么,明代主婦“御婢”策略及其實踐的豐富則表明了儒家的倫理建設運動在當時的積極努力。
另外,明代儒學兩性規(guī)范約束力的日趨薄弱,家內(nèi)女性的活動空間的拓展,諸如女性各種經(jīng)濟行為、社會性的交往聚會等,都令儒學精英心目中“靜謐”的閨闈世界變得熱鬧,進而造成儒家傳統(tǒng)的內(nèi)外兩性規(guī)范秩序與現(xiàn)實女性文化情態(tài)之間巨大的差距。為了彌合此差距,明代文化精英們將關(guān)注點落到那些能夠完美實踐儒家倫理規(guī)范的家內(nèi)主婦身上。通過挖掘這些主婦所具有的能量。凸顯家內(nèi)主婦在家庭內(nèi)部事務中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對婦道、孝道的完美實踐,傾力打造女性正統(tǒng)典范形象,從而強化明代正統(tǒng)女性文化的地位。如果進一步從社會文化變動的角度來說,家內(nèi)主婦于“御婢”策略中體現(xiàn)出的寬以待婢、恩撫為主的傾向,一方面反映出明代主婦內(nèi)在的女性文化修養(yǎng)的內(nèi)斂與提升。另一方面也促進了婢女群體在受到極大壓迫的社會總環(huán)境下其地位的逆向提高,尤其是“婢亦人女”思想的不斷深入人心,對婢女人之屬性以及自我意識的覺醒都具有積極意義。
(責任編輯 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