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賈斯汀·希爾的《天堂過客》可以說是其東方三部曲的精華,較之《黃河》、《品夢茶館》中的語言表達和情感態度,《天堂過客》詩化的文本背后是希爾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接受與鐘愛。希爾將主人公魚玄機塑造成了一個具有極強自我意識的女性形象。在父權男權統治下的封建社會,她獨立,自由的性格實際上是西方文化在文中的縮影。與此相對應的中國傳統文化也找到了它的代言人:養母、李奶奶、還有包括李億在內的文人墨客。他們同魚玄機對話的過程也是中西文化交流、碰撞的過程。從文化的角度解讀魚玄機,發掘希爾筆下的人物形象所承載的跨文化意義,對于研究多元文化、促進中西文化融合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關鍵詞]希爾 《天堂過客》 魚玄機 中西文化對比
[中圖分類號] I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3437(2013)17-0062-03
一、引言
英國作家賈斯汀·希爾1971年生于巴哈馬群島,曾隨海外志愿服務社(Voluntary Service Overseas)在中國和非洲進行七年志愿工作。憑借其三部著作《黃河》、《品夢茶館》和《天堂過客》,希爾在當代文壇聲名鵲起,博得一片贊譽。他借著自己在中國的所見所聞,試圖從側面展現一個真實的東方大國,卻依然逃不過“西方中心主義”的窠臼。然而,隨著觀察的深入,希爾漸漸擺脫了西優東劣的思維定式,開始接納并深深陶醉于中國傳統文化之中。
在翻譯女詩人魚玄機僅存于世的四十九首詩歌的過程中,希爾的心被這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晚唐奇女子給打動了。他翻遍了和魚玄機有關的資料,卻發現歷史給她的評價多是負面消極的。憑著自己對中國古典詩詞的理解和領悟,希爾看到了她外表倔強,內心柔弱的雙層性格;讀懂了她“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的孤寂惆悵;體會到她淪落風塵,不被世人理解的無奈心境。惋惜之余,希爾的文學激情瞬間迸發,決定利用手頭僅有的資料,引經據典,輔以想象,記載她多舛的命運。“小說中的魚玄機不是妖艷惑人的紅顏禍水,而是道教天堂的傾慕過客,是讓人憐愛和同情的天堂過客,這正是小說命名為《天堂過客》的用意所在。”[1]
二、跨文化視野中的魚玄機
《天堂過客》于2004年8月由英國ABACUS公司出版,2005年榮獲毛姆獎(The Somerset Maugham),并引起了極大的關注。《愛爾蘭觀察報》對其大加贊賞:“品讀《天堂過客》時你會發現時間放慢了腳步,你能漸漸體會語言的精妙之處,直至完全沉浸在中國那段輝煌的年代之中……《天堂過客》令人無法忘懷。”[2]
希爾創作《天堂過客》時,似乎并沒有完全依附于史書記載。他大膽地添加自己的想象,揣摩人物心理,讓故事情節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讀者仿佛穿越時光隧道,來到晚唐,時而以旁觀者的身份審視著,時而站在女主角的立場掙扎著。小說以時間順序再現了魚玄機短暫的生平,精煉的文本輝映著獨特的中國文化:那兒有廣闊無垠的塞外風光,有繁華熱鬧的長安大街,有似人間仙境的杭州西湖,還有與世隔絕的道教圣地,讓人身臨其境,流連忘返。與此同時,西方文化的影子也忽隱忽現,和中國文化形成對立,這也從側面反映出異質文化融合中無法避免的沖突與矛盾。
(一)魚玄機自身的中西對比
希爾成功塑造了一位集中西文化于一身的魚玄機。不難看出,他筆下的魚玄機是一個具有極強自我意識的知性女性。在父權男權統治下的封建社會,她獨立,自由的性格實際上是西方文化在文中的縮影。此外,她還是位典型的傳統中國女性,一個渴求愛與被愛,一心只盼愛人歸的平凡女子。
同李億離婚后,魚玄機希冀成空,心灰意冷,但她沒有就此萎靡不振,而是化悲憤為詩才,參加宴會,吟詩作對,大顯文采,充分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在慶祝潘安考取進士的宴會上,魚玄機滿懷感慨,即興作出一首七絕:“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目睹新張貼的及第進士名單后,她百感交集,悲憤萬千,恨自己生就女兒身,縱有滿腹才學也不能像男人一樣金榜題名,有所作為。短短四句詩既抒發了魚玄機對科舉制度的不滿,也趁機向儒家禮教發出了挑戰。
魚玄機對李億用情至深,雖身在咸宜觀,卻心心念念牽掛著他。李億顧及往日夫妻情分,也會偶爾去探望她。閑談敘舊之際,魚玄機甚至放下自尊,只求能與李郎歸隱山林,不食人間煙火。無奈李億不解風情,沒察覺玄機話中有話,只好作罷。另一日,魚玄機見三人騎馬朝咸宜觀趕來,忙請楊道姑幫忙確認來者可是李億。“千萬別是他!千萬別是他!”魚玄機坐在床上祈禱著。要是李億,我該怎么辦?我要跟他回長安嗎?不行,我不要重蹈以前的覆轍,我不能跟他回去。可當楊道姑告訴她,三人中沒有李億時,她“只覺一切希望再次化為虛無”。魚玄機外表堅強,寧愿孤身一人,也不向丈夫低頭;可她畢竟是女子,內心柔弱的她也需要愛情的滋潤。“兩種性格融于魚玄機一生,實質就是兩種文化融于希爾一書。”文化融合中的對立,外在表現為魚玄機的矛盾心態。這種復雜的心理折磨著她,令其進退兩難,欲罷不能,最終走上一條不歸路。
(二)李家人與魚玄機
李家人和魚玄機不同的家庭觀正是中西文化的沖突所在。在中國人的思想意識中,家庭是社會最基本的結構單元。著名漢學家費正清在《美國與中國》中談到社會結構時就曾說過:“中國家庭是自成一體的小天地,是個微型的邦國……家庭才是當地政治生活中負責的成分。在家庭生活中灌輸的孝道和順從,是培養一個人以后忠于統治者并順從國家政權的訓練基地。”[3]
李家乃名門望族,李奶奶身為家里地位最高的長者,自然是威嚴無比,備受尊敬。初見魚玄機,她擔心這個年輕貌美的小妾會挑起事端,帶來麻煩,于是百般為難,令玄機啞口無言。然而,得知魚玄機懷有身孕時,她為了李家香火,命人更換食物,并好生照料她。作為一家之主,她必須以大局為重,就算再不喜歡魚玄機,也要將家族利益放在首位。
李億之妻恪守禮教,順應天命,不管丈夫帶回多少小妾,她都忍氣吞聲,不敢有半句怨言。在李億垂暮之年,她不離不棄,盡妻子該盡的責任,直到他生命的盡頭。相比之下,魚玄機則不甘命運的擺布,勇敢追求自由和幸福。她恨透了李府無止境的束縛,嘗盡了守望成空的心碎和無奈。對她而言,人格和尊嚴至關重要,不容忽視。她不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而是可以主宰自己命運的自由身。最終,她因表現良好獲得出逃的機會,成功逃離李家大院。較之中國傳統的以家庭為本的思想,魚玄機更在意的是個人權利的獲得,她崇尚自由、追求平等的性格正是西方個人主義價值觀的體現。
(三)養母與魚玄機
魚玄機身世可憐,自小父親不在身邊,因生活所迫,被母親賣給王家做童養媳。住在王家,雖然日子并不艱苦,生活卻是單調乏味,了無生趣。生母吞金自盡后,王家人生怕晦氣,又把玄機賣給魚學士做養女。魚學士夫婦本有一兒,卻早年夭折,對這個機靈懂事的養女寵愛有加,呵護備至。然而,養母與魚玄機在女性地位的問題上看法不一,爭論不休,是《天堂過客》中西文化對比的高潮。
在魚學士的精心栽培下,魚玄機知書達理,善詩詞歌賦。她寧愿讀書也不愿幫忙做家務。養母教育她:“生活不僅僅是讀書……你是我們的女兒,女兒就注定要離開娘家,和夫君生活在一起,死后你也只會和他的祖先埋在一起。”可玄機卻不以為然,她發誓長大后不會像養母一樣,只能待在家中操持家務,完成傳宗接代的“使命”。讀到“孟母三遷”的故事時,魚玄機看著這個謹遵“三從四德”的女人,不禁仰天長嘆,感慨她的荒誕不稽。
魚玄機重回長安后,迫不及待地趕回娘家,只盼與親人見面。誰料,養母卻斥責道:“你應當尊重你的夫君,他是你的天。別忘了,如果你能像孟母那樣,就不會被罵了。”在養母眼里,夫為妻綱,女子既然出嫁,就得從夫,這就是女子的命運。她認為,若玄機回去跟李億道歉,或許還有挽回的余地。面對受封建禮教規約的養母,玄機知道就算說再多,也于事無補,于是只好選擇沉默。
銀大人貪污腐敗,因罪入獄,最終走上刑場。按照律法,他家里所有的女眷都得收監關押,魚玄機也不例外。李億請求縣官赦免玄機,可玄機聽說后,大為憤怒。她堅持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事,寧死不屈,養母再三勸誡也無濟于事。因為她知道,若接受了李億的“施舍”,自己就不能繼續撫養孩子,魚玄機的女性主體意識在這里又得到了很好的體現。最后,為了孩子,她不得不放下自尊和驕傲,同意赦免。
(四)主流社會和魚玄機
在封建思想“男尊女卑”的禁錮下,在儒家傳統“三從四德”的規范下,女性只能處于從屬附庸的地位。古代思想家董仲舒首先提出“三綱五常”的倫理觀。他指出,“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陽為主,陰為輔,這是永恒不變的“天意”,故有“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4]盡管魚玄機熟讀百經,銘記于心,但這并不代表她要依規而行。她蔑視這種不公的社會制度,堅決為追求平等作斗爭。于是在逃出李府后,她便申請同李億離婚。這種先進的思想是常人萬萬不敢有的,她卻能理直氣壯,付諸實踐,給主流社會以重重的一擊。縣官聽后,著實不敢相信,無奈之下只能沖魚玄機怒吼:“你提的要求是自然所不容的。”
京兆伊 (Upright Magistrate) 也是封建禮教的代言人。他早前就當著李億的面詆毀過魚玄機:“她墮落至極,根本不知道如何規范自己。”李億在銀大人一案中為玄機求情時,京兆伊稱其“觸犯唐朝律令,祖宗之法。”甚至認為國力之所以衰弱腐敗,是因為沒人整治社會不良風氣。殊不知,魚玄機雖廣交文人,卻是以詩會友,以實現自身的價值。李大釗在《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一文中說過:“前者(東方)女子恒視男子為多,故有一夫多妻之風,而成賤女尊男之習;后者(西方)女子恒視男子為缺,故行一夫一妻之制,而嚴尊重女性之德。”[5]希爾將魚玄機的意識里注入西方男女平等的現代思想,她反傳統,反主流,向封建禮教發出質疑,對男權社會進行批判和譴責,積極肯定了女性的生存價值。
三、結語
賈斯汀·希爾的著作《天堂過客》,設景于晚唐,以魚玄機的故事為主軸,不僅是部催人淚下的悲情小說,還是一個文化底蘊異常豐厚的研究性文本。希爾對中國文化的感知和領悟,從耳濡目染到親身體驗,從與西方文化的反復比較到深刻理解,經歷了一個由淺入深,由表及里的過程。希爾置身于西方文化的背景下,不僅能拋棄固有的思維模式,摒棄成見,還能在創作的過程中看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并進行中西融合,這就為實現異質文化融合提供了很好的例子。文本中承載著中國傳統文化的官僚制、科舉制、婚禮習俗、葬禮禁忌等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與此同時,我們應當看到,小說里中西文化的對比與摩擦隨處可見,這是異質文化交流對話時不可避免的現象。面對不同文化的接踵而至,刻意避免,消極抵抗文化沖突的方式只會帶來問題和麻煩,正確的處理辦法是直視困難,彼此學習,彼此豐富,取長補短。在多元文化相互滲透,相互借鑒的現實大背景下,如何用辯證的眼光審視文化交流的現狀,趨文化交融之利,避文化沖突之害,以達到全球文化共生共存的局面,值得每一個跨文化研究者深思。
[ 參 考 文 獻 ]
[1] 張喜華. 跨文化視野中希爾作品研究[M].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8.
[2] Hill, Justin. Passing Under Heaven[M]. London: Abacus, Time Warner Book Group, UK, 2004.
[3] 費正清. 美國與中國[M]. 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
[4] 董仲舒. 春秋繁露[M]. 北京:中華書局,2011.
[5] 李大釗. 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J]. 言治,19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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