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威尼斯體驗中國的樂趣,與其去考據影響這些策展決定背后的美學和政治因素,還不如盡情領略這一路的意外和驚喜。
今年夏秋,那些來自中國大陸、港澳臺、以及海外的華僑藝術家、評論家,還有愛好藝術的、愛好中國文化的都將在威尼斯找到溫馨的第二故鄉。第55屆威尼斯雙年展可以說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雙年展,雖說質量良莠不齊,但卻在數十個展覽上匯聚了數百位華人藝術家的作品。威尼斯雙年展在全球藝術舞臺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往往是策展人野心的催化劑,不難感受到策展人競相在各種熱鬧繁雜的展覽中試圖脫穎而出,因此,參觀威尼斯不足以判斷一個國家當代藝術的趨勢。事實上,從主展館到肯尼亞國家館,威尼斯雙年展上中國藝術家無處不在,是一個相當隨機、五花八門的群體。在威尼斯體驗中國的樂趣,與其去考據影響這些策展決定背后的美學和政治因素,還不如盡情領略這一路的意外和驚喜。
今年的主題“百科殿堂”一如既往保留了對圈外藝術家(outsider artists)的強烈關注。策展人馬西米利亞諾·吉奧尼(Massimiliano Gioni)從一個非常寬泛的角度來解釋“圈外”,這是展覽的一個吸引人之處,一場200多名藝術家的群展中只有區區少數中國藝術家足以佐證。香港藝術家林穴以畫一幅沒人能看完的山水畫為人生目標,這位隱士脾性出了名的藝術家甚至在大多數情況下拒絕出現在自己展覽的開幕上。林穴自學成才,用墨水和削尖了的樹枝在畫紙上創造出精巧細致的自然世界。他的靈感來自于宋人山水,在威尼斯軍械庫展出的13幅畫作大部分看似桃核,然而一旦接近,一個看似無限的微觀自然和超自然世界便展現在眼前。
另一個亮點是已故藝術家郭鳳怡的作品。郭鳳怡認為自己的作品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藝術,而是氣功的延續,在宣紙上用流暢細長的線條畫出人形圖案。郭鳳怡相信她的畫是精神世界通過她的身體傳送信息的一種手段。由此產生的作品,和隔壁房間的金獅終身成就獎獲得者瑪利亞·拉斯尼克(Maria Lassnig)的“身體意識繪畫”一起,呈現出兩位藝術家形而上的視角間強烈的共生關系。
在吉奧尼所策展覽上穿梭了一陣之后,人們或許會渴望看到一些更“傳統”的“當代藝術”。在“宮殿”中漫步,我不由得想起了弗朗西斯科·伯納米(Francesco Bonami)十年前策劃的那次沸沸揚揚的雙年展“夢想與沖突”,。那時軍械庫里塞滿了視頻和多媒體裝置,我都以為自己誤入了游戲廳。說實話,今年展覽上視頻類作品的數量平衡得接近保守,但這也正恰到好處,因為在這樣一場大型的展覽中,按照策展人的預期,觀眾吸收太多也不現實。同其他門類藝術作品一樣,視頻和影像作品散布在軍械庫和意大利館,其中大多數作品尚能讓人接受。同伴說,闞萱的《大谷子堆》尤其是一件“很適合雙年展的藝術品”,觀眾路過的時候瞥一眼就足以看懂了。這件曾在北京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展過的作品包括173組靜幀錄像,紀錄了中國目前所有已知的帝王陵墓。其中有些陵墓年久失修,有些卻成為保護遺址,這件作品以沿途考察的形式,呈現了21世紀一次引人入勝的中國視覺之旅。
盡管艾未未被中國所有官方展覽拒之門外,但其作品在威尼斯雙年展上卻出現了3次。場外空間的裝置作品《直線》再次調查了2008年的四川大地震,這對艾未未來說已不是什么新的關注點。在德國館,他再次發揮了可以說是他最擅長的才能:挖掘歷史,針對中國歷史大張旗鼓地提出一個微妙的問題。Bang由886張三角凳組成——這些木凳子曾經在封建帝國時代非常常見,但隨著人們逐漸不再用木頭制作家具,它們在如今的中國已經很難見到了。
但最常被人談論的作品還是《神圣》,一開始它看起來就像理查德·塞拉(Richard Serra)的箱子;不同的是這些箱子有小門,它們是艾未未2011年被中國當局羈押81天時所在的監獄模型。透過窗戶可以看到里面的人物和家具的縮微模型,觀眾從此得以了解艾未未被拘羈押期間極其糟糕的環境:24小時都亮著的光禿禿的燈泡,吃喝拉撒都在兩名警察的密切監視之下。在“艾未未究竟是活動家還是藝術家”這個問題上,無論你選擇何種立場,都不得不承認這件作品是有震撼力的。至于它為什么在17世紀建成的圣安東尼教堂展出,就不得而知了,或許是因為這里能給贊助展覽的倫敦里森畫廊最優惠的租賃條件?觀眾很可能會一次次提出類似的問題,因為打著雙年展旗號的各種“平行展”數量多得幾乎要失控,若要一覽無余,恐怕得花上整個夏天。雙年展的這種給錢就玩兒的“民主”機制不說有損于誠信,至少最終令其嚴肅性打了折扣。
總體來說,中國官方的“國家隊”沒有給人留下太深刻的印象。王春辰策劃的群展“變位”太過依賴“新媒體”的炫目和花巧,但實則落伍了;就像人們在主展廳看到的那樣,“新媒體藝術”的標新立異在2013年已經過氣了——現在我們想要的是內容。事實上,群展上最有看頭的作品是“舊媒體”藝術家王慶松的大幅攝影作品——《跟你學》、《跟他學》和《臨時病房》,這些作品深刻地洞見了看似正常表面下的社會沉疴。當然,你可以辯解說中國館的位置不利,離軍械庫的出口有幾公里之遠,誰看了幾個小時展覽后到了這兒肯定都身心疲憊,哪來耐心看完張小濤34分鐘的動畫電影《迷霧》。該作品呈現了一幅奇異的反烏托邦式的科幻場景,重度污染的工業城市上空漂浮著彩虹和佛陀,巨型蜥蜴和螞蟻漂游其上。這是一次沒有意義和情節的感官過載。如果策展的意圖是想讓人們在一路跋涉至中國館之后注意力再度為之一振,那么這個計劃算是事與愿違了。
一些評論家已經認定,中國館里上演的民族主義太過了。這樣的解讀顯然有失公允,也有可能是排外心理的成見。雖然中國難免存在政治宣傳過度之嫌,但王春辰是一位正直而富有才華的策展人和學者,對中國藝術的知識也毫不輸他人。盡管“變位”可能不會是他被人們記住的最高成就,但至少不用擔心被“未曾呈現的聲音”搶走風光。那個荒唐的威雙平行展過度展示了自1979年以來的“中國獨立藝術”。展覽場地位于一個面積5000多平方米的廢棄工廠,與中國館僅有一條運河之隔。這里的每一寸地方都填滿了藝術品;作品總數得有上百吧,到頭來,觀眾離開時等于什么都沒看到。我要是中國人,我會對它偏僻的位置感到些許慶幸——的確挺難去到,我和同伴得搭乘雙年展官方穿梭船,還告訴我們他們只送不接——這確保了只有很少的觀眾可以看到這個展。正是這種展覽讓外界人認為, 在經過60多年國家共產主義統治下的宣傳灌輸之后,中國藝術家和策展人仍沒能達到對此保持諷刺姿態的高度。
與之相比,隔壁的“歷史之路”展覽更加連貫,這也只是說,更能令人勉強接受。這場展覽由成都當代美術館組織,紀念中國藝術家參加威尼斯雙年展20年。這里可以看到嚴培明的森然的作品《夜》系列,以及張培力著名的運用制衣廠女工監控錄像的視頻裝置《480分鐘》。總的來說,只選擇20位具代表性的藝術家是一種相對理智的呈現方式。
鄢醒是最早在作品中明確表達同性戀+色情主題的中國藝術家之一,今年他的作品被列入“未來世代藝術獎”的決勝名單展出。該獎項由烏克蘭平丘克藝術中心贊助。鄢醒的裝置《甜蜜電影》被置于孔塔里尼·波里涅克宮(Palazzo Contarini Polignac)中一間小小的傭人房中,房間里有很多燈、場記板,廢棄的攝影設備,而一黑一彩色的電視屏幕上豪不掩飾地播放著裸露男人的身體特寫。
今年威尼斯雙年展支持的最有力的視角之一可以歸諸于李杰(Lee Kit)。李杰代表香港參加了今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他的裝置《你(你)》呈現了一個沒怎么住過但也沒被完全廢棄的房間——一個在中間狀態的空間。進入軍械庫入口的院落,可以看見兩個空的警衛室。其中一個警衛室中,兩張空白的便利貼貼在三個窗戶中的兩個上;另外一個警衛室里有一個攪拌機,以及花園椅、妮維雅面霜、空的塑料杯,一組縮微的抽屜,這些房間顯然已被廢棄。繼續看進去,兩間普通的屋子都鋪著死氣沉沉的藍地毯,體現了平庸無趣的中產階級生活。一塊寫著習語“扔掉鑰匙”(意為“無期徒刑”),的白色帆布已經污跡斑斑。這里還有視頻監視器、洗衣籃。坐墊被鋸成了兩半,隨意地仍在房間的角落。監視器播放的一段視頻告訴我們這房間為何如此干凈:房間經吸塵器打掃,估計就在不久前。盡管如此,在這里可以明顯感覺到時間的停滯,這令我有些猶豫寫下這句話的后半部分。進入第二個房間,一排揚聲器被擺在地上。當你走近的時候,一些被遺忘的搖滾民謠片段開始播放。揚聲器那邊,有一幅寫著“他踩到自己的手指甲”的畫。這個房間散發著一種荒涼,只有沉穩、敏感的思考者才能感覺到。每件物品的描繪和擺放都十分精確,藝術家試圖以此達到敘事的連貫,但這卻永遠都無法實現。荒謬隱秘地存在于美中,唯有敏感地意識到這點的藝術家才可能創造出這樣的作品,這真是亦喜亦悲!
(原載于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