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1944年的韓國藝術家全光榮,用桑皮紙包裹數以萬計的三角形泡沫塑料,以平面或立體的方式拼合成被他稱為“集合體”的藝術作品。在1995年轉向該全新創作方向的全光榮曾在2006年這樣說:“我目前的作品并不會讓人感覺輕松舒適。它雖依然平靜,但卻蘊含強烈的情感。我希望人們對它的感受猶如滾油和烈火”。目前,全光榮的新作正在新加坡Art Plural畫廊展出。
全光榮在1968 年與 1971 年分別獲得由韓國首爾弘益大學與美國費城藝術學院頒發的美術學士學位和美術碩士學位。同時兼備東西方教育背景的他,稱自己的青年時代都與美國有關,且深受抽象表現主義的影響,故而在其早期藝術生涯中專注于此類風格的作品創作。雖然他的抽象表現主義風格作品頗受藝術家同行和畫廊業主的贊賞,全光榮卻發現自己身陷種種不可調和的矛盾中。當時,他洞察到許下財富和成功諾言的美國夢,其背后卻是凄涼慘淡的現實:年輕人戰死在異國叢林、看似朝陽初升的民主體制卻讓人迷失未來、人們的物質生活雖然豐富卻在精神上空虛無助、種族歧視依然如影隨形……“我那基于亞洲傳統價值觀之上的人文觀點和理想,不過是一個年輕外國人在對美國這個新世界的資本主義、物質主義感到不適應時的無用吶喊罷了。”同時,他在藝術創作過程中意識到抽象表現主義并非自己心之所向,“我想要表達不斷發生在人與人之間,或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沖突和斗爭,盡管這些沖突被微妙地隱藏在危險的和諧之下。抽象表現主義是對我的問題的解答。但是,當我開始制作以抽象表現主義為基礎的作品時,我聽到了我內心的聲音:‘這不完全是你的作品。你難道不是因為其他人這樣做,所以才這樣做?’”
對于迷茫地尋找新方向的全光榮來說,轉捩發生在1995年晚春的一個下午,他在病中回憶起童年,一幅烙印心頭的畫面重現,竟為他打通了創作新路。“孩子時的我,身體病弱,我母親常帶我去看附近的中醫。我從不喜歡那地方,因為那里充滿了強烈的氣味,針灸用的針也讓我不寒而栗。醫生為我把脈時,母親握著我的手,而我注視著房頂,聽著醫生的喃喃自語。我還記得數不清的桑皮紙包懸掛在天花板上,每一個都包著寫有藥名的卡片。童年記憶中的藥房景象在我頭腦中盤旋了好久。我一直以來都有一個渴望,通過韓國人的感受表達我的藝術,自那個值得記憶的下午后,從天花板垂下的藥包的圖像,就成為我的藝術作品中的新主題。”藥能救人也能致命,對有的人來說可治愈疾病的藥物,對別人來說可能就是毒藥。每個單獨的藥包對應著一位病人、一種病癥,而擁有了自己的特性。當不同的藥包懸掛在一起,在流動的空氣中發生碰撞時,就像單獨的個體在交流中產生的沖突;而這些個體的象征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又有了范圍更廣的解讀,如種族、國家、文化等。
桑皮紙在韓國人的生活中極為常見,可用來書寫、印刷,甚至糊窗欞、包裹食物或藥品。全光榮曾如是說:“我認為我(還是孩子時)首先看到的是我母親的臉,然后就是桑皮紙。這種紙不僅僅是用來書寫或繪畫,也象征著韓國人的精神和靈魂。”他還坦承就在開始使用桑皮紙時,他才更好地理解自己從哪里來。而他的桑皮紙還有獨特的來源——它們大多是七八十年前的古舊書籍,書的內容幾乎涵蓋人類思想文明的各個領域,涉及儒家經典、小說、詩歌、散文、法典等題材。“對我來說舊書的珍貴之處在于它們蘊含了時間的軌跡、歷史和記憶。所以,這些具有歷史的舊書本身自然是珍貴的,尤其當它們集合在我的畫布上時,作為一個整體就被賦予了更廣泛的意義。”這些書頁自身在時間中已經走過了一段相對較長的時段,它們所承載的內容也是人類歷史發展積累沉淀下的成果。但是這些積累與沉淀在和外界的交流中,必然以其固有的個性與之產生碰撞,就像全光榮作品中的突起與凹陷所暗示的意義。
在韓國用來包裹中藥材的紙包通常都折成四方形(在中國也是一樣的情況),如果直接將四方形運用到作品中,難免變成橫平豎直的瓷磚似的貼面。全光榮在此進行了創造,將四方形的藥包轉變為具有穿透力量的三角形。在畫面上,三角形不僅以相互緊貼、平鋪的方式出現,還矗立在畫面之上,刺破了平面而進入三維空間,暗示了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個性的掙脫,象征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既有緊張的沖突,又有平和的相處。同時,還可以視為不同群體、文化、種族之間的沖突與融合。畫面中似乎消解、下陷的部分,其三角形的排列相對平穩、整齊,似乎意指具有鮮明個性的個人、種族或文化的記憶之消逝,暗喻同化的成功;而凸起的部分刺破二維平面,以視覺上動蕩不安的碰撞,暗指沖突中矛盾的激化。在最終完成的集合體作品中,以遠觀所見的平面化的網狀結構,和近觀時的立體深淺對比,引發了觀眾對沖突與融合、同化與求異的思考。全光榮的立體雕塑作品同樣采用以桑皮紙包裹三角形的單體拼合的手法,將沖突碰撞與調解融合以立體的形式呈現出來,給人以更加震撼的視覺感受。全光榮這樣解釋自己的作品:“通過將這些單體一個挨著一個地拼貼在一個二維平面上,我想要表現出信息的基本單元是如何在相互間創造和諧與沖突。這成為我漫長的藝術生涯中的里程碑:希望傳達出現代人的困境,他們在物質主義、無盡的攀比、沖突和破壞的逼迫下,走向了絕望的生活。”
全光榮之前進行的抽象表現主義創作,雖然在材料或形式上與“集合體系列”都有著巨大差異,但還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后者。“如果說抽象表現主義消解了深度的錯覺,而強調了畫布的平面性,那么集合體系列則創造了深度感和突出感。它是某種淺浮雕,甚至類似雕塑。當然,拋開這些不同,它們之間還是有所關聯。我仍然以覆蓋整幅畫面的方式創作,希望傳達出個人乃至全人類的內心情感和沖突。我依舊通過我的作品傳遞信息,而這也貫穿了我的整個藝術生涯。”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在Art Plural畫廊展出的作品中,還有兩件與眾不同的作品,是藝術家為紀念故去的母親而專門創作的“獻給母親的信”系列,“(它們)非常安詳與平靜,不像我的其他作品那樣有沖擊力。我選擇了用極簡的手法來表達這個主題,雖然看起來平淡簡單,卻充滿了我成長過程中對母親的全部記憶和感情。”
各國藝術家都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尋找自身突破,運用本國文化元素進行創作,作品是好是壞,其判斷標準在全光榮看來,在于它是否不僅僅只講述自己一個人的故事:“我認為每一個藝術家都應該考慮自己個人身份的特性……這種個人身份的來源,雖然是由個人歷史、記憶和文化決定的,卻應該能引起普通群眾的共鳴。”
如今年已古稀的全光榮認為,自己的集合體作品雖然已經成熟,但仍然要在藝術道路上前行,而這也是他在創作過程中視為最困難的一點:“我認為藝術家需要不斷地改變和推進他們的藝術創作,這是每一個藝術家都必經的過程,卻也是最難達到的。我覺得自己不能固守原地,而是每一天都要將自己的創作推向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