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補

前兩天的事兒，我們小區，夜深人靜，一位衣著整齊的女士從樓上跳下，無聲無息，有人發現她已經是天亮了，整個早晨，她先生都坐在她的身邊悲慟哭泣，直到救護車警車來臨。

據說是憂郁癥，好久了，不能控制，實在不能了。

我高三那年，數學老師是一位白發蒼蒼瘦弱的老太太，她是我們這所省重點中學的特級教師，在家長們的一致要求下，學校返聘了這位已經退休經驗豐富名聲響徹全省的老老師。老太太脾氣特別好，說話聲音小，寫板書得踮起腳，也只能夠得著半塊黑板的高度，我們一個班七十多個人，在她上課的時候最安靜，平時最調皮搗蛋的幾個男生還經常在上課的時候主動沖上講臺幫老太太擦黑板，因為半塊實在不夠寫，老太太會停下來說謝謝，你好好回去坐著，一臉善意。老太太有幾天沒來，大家都奇怪著，這不是常有的事兒，因為她總說，高三了，時間緊，我得抓緊推你們一把。直到一天數學晚自習，她突然來了，說把這幾天的課補一補。教室里氣氛壓抑得讓人擔心，老太太還是小聲講著習題，誰都能看出來這一次的小聲是因為有氣無力，只要她背過去寫板書，就會迅速抹一下眼睛，臺下七十多個孩子屏住呼吸聽課，不敢任何造次。后來別的老師特意來到我們班，警告我們，老太太家里出事兒了，她老伴兒患病臥床，可能覺得連累了家里人，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跳樓了，你們能想象她多傷心，就這樣還堅持給你們上課，這是多么偉大的教書育人者，你們要識好歹，不能辜負她的苦心。高考后，我們去看望老太太，她說，我哪有那么偉大，我只是不想呆在家里，想得太多。

情緒是不是一件特別難以彌合的藝術品。

總是在卷首語里寫和藝術無關的故事是我的長項，并不想刻意把無端聯想到的事生硬地套在每一期的選題中。我很佩服小編們這一次做了一個關于藝術品保存與修復的特別報道。且不說，這其中細致的調研和采訪工作，使我對逐漸成長的年輕小編們的工作能力邏輯上感到愉快，最讓我心生敬意的是文中多次提到的“保存與修復”，是從這個行業的從業態度和未來重要性的角度來描述、強調和擴展這項目前還不起眼的藝術大業。都忙著創造新符號和編造市場，來不及停下看看損失和過往，才是藝術工作中讓人不進則退的恐懼，回望謹慎保養理智尊重修舊如舊是多重的科學，其中也夾著迷茫錯位貪婪利益不顧一切的復雜情緒，不可控制。

藝術品是不是一坨特別難以純粹的情緒。

盼大編推薦給我了曾在中央美院的露天環形劇場上演的一部話劇，不去學美術的導演不是好編劇，超現實的戲劇沖突和真切的疼痛情節匯聚成年輕人絕非無病呻吟的力量，在失明的城市中讓我不寒而栗，不是害怕這樣無畏藝術實踐的勇氣，而是嫉妒他們走得太勇敢，把保守懶惰俗不可耐的我們扔下得太遠，年長卻自嘲年長的我們關心荒誕荒謬的社會時政，關心錢多錢少的職業倦怠，關心人云亦云的行業標榜，就是已經忘了修補我們曾經單純沖動想當然無所畏懼孤注一擲的年輕的欲望，以致極力理所當然地享受自己可笑的碌碌無為。

各處不被控制的錯漏遺失，怎么修補。

李小米

201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