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裸體藝術的現實意義,我和副主編爭論了很久,我也不是什么保守刻板的人,好歹還是學了點藝術史,我只是想不太通,什么年月了,討論裸體還有什么意思,不時髦,當代藝術們都那樣了。12月里,多少個需要歡樂的節日,裸遇,還是男裸,這么個選題,直覺上都有點不喜氣。
副主編又淺笑低頭,點滴不好意思,說,因為,美吧。
爸爸的好朋友中有兩個叔叔,我印象深刻。陳叔叔,精瘦,嘬腮,小眼睛,微微佝僂,看著像極其狡猾的壞人,一說起話卻是從頭到腳的和氣,還愛開玩笑,他在學校是個小領導,也常常給我爸幫幫小忙。他懼內,抓住空就來學校的筒子樓找我爸討口酒,暑假的時候也經常來,和我爸抓一把花生豆就開始聊,他說老婆上班了,他一個人在家管理女兒,天天頓頓打開冰箱吃涼面,他說他女兒說,吃涼面吃得心都潮了,武漢的夏天極其潮熱,潮就是被濕噠噠的膩住了。他們也不談什么國家大事,也不議論學校里的人事兒,也不下棋也不打牌,只是坐著喝茶抿酒吃涼菜,說說老婆何其討嫌,說說女兒不思進取,琢磨琢磨下學期怎么能逃躲起來少上點課。太陽快西落的時候,他會拍拍褲子站起來,說要回家給女兒拌個涼面了,然后羨慕地看看我爸給我準備的鍋里的菜。我私下嘲笑過這兩個在大學生還是稀缺品年代的師范學院高才生,居然安適于不爭不取撞鐘過小日子的校園環境。陳叔叔因為肝下膽管結石去世的時候,我十二三歲,他女兒跟我差不多大。我只是突然覺得那個進門就講笑話逗我一下的人可能不會推門了。
另一個叔叔姓趙,是個很神奇的人,興趣廣泛,琴棋書畫什么都會,也瘦,微瘸,那個年代的小兒麻痹也是常事,他舊舊的中山裝總顯得邋里邋遢。他父親是中國文壇數得上的大作家,大到什么程度呢,他父親文革時被打成右派,那是毛主席親自簽的文件,老先生平反后,被世人簇擁著再寫點什么,他寫下的是高舉毛澤東思想的紅旗。趙叔叔家世的不平凡我爸還有舉證,傳說他們家有部傳世的棋譜,相當了得,金庸先生于八十年代出大幾十萬托人向他家購買,被拒。趙叔叔是話少的人,好像只有我爸這個朋友,他也怕老婆,經常在外下棋不回家,倒被棋友們催著回去。他樂于幫人修整小提琴,也不收錢,據說經他調音摩挲過的琴,即可身價十倍。退休后,我爸和他很少碰面了,只是某天告訴我,趙叔叔和老婆離婚了,孩子遠離,孑然一人,依舊琴棋,但難免凄涼。
在一小眾雜志上看到近兩千個中國人今年夏天在威尼斯雙年展都做了些什么的報道,尤其是那個相對于主題展的中國平行展,身體運用還是被號稱中國藝術家的那群人熱火朝天地標榜。開幕當天,策展人王林在其展覽“未呈現的聲音”展場門口,隨著威尼斯藝術學校穿著粗劣的中式紅旗袍的外國姑娘們起舞,這位快六十歲的川美教授一直堅持著并不優美的舞姿,一如他所策劃的展覽。孫平的書法行為表演更是在未經主辦方同意的情況下強行完成,他亢奮并慷慨地鼓勵圍觀者拍攝與他合作創作的姑娘的身體,并不介意自己對她殘忍的利用。為了出名和日后銷售或拍賣鋪路的創作令人生厭,盡管目前這還是這批藝術家們普遍的做法,根據我只能安放鄙視和懷疑的判斷,他們已經過時了。
好吧,副主編說的美,大概是我想要的淺顯而又沉著的現實意義,我們是不是正在失去這個哲學上的美意。如父親的朋友,面對寡淡的生活,氣定神閑,卻也失去了這一代知識分子懷才不遇的一輩子;如在異國土地上竄下跳的中國藝術家們,面對找不到新意和出口的當代藝術,慌里慌張把自己從世俗堆里撥羅出來,再扔進更荒謬的坑里,失去他們與藝術世界最原始的聯系。
李小米
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