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作品往往能預示作家本人的命運,比如《了不起的蓋茨比》。而不久前同名電影的熱映雖然增加了原作的銷量和觀眾對作者的興趣,卻終究浮華有余韻味不足。也許萊昂納多對自己的魅力太過自覺,無法傳達蓋茨比怯生生的善良、懦弱與緊張,這種氣質一如菲茨杰拉德本人,后者對拜金女澤爾達的愛,激發也毀滅了他作為作家的生命。
1920年代的美國,全社會的尋歡作樂中出身平凡的菲茨杰拉德實現了自己的美國夢,寫出暢銷小說,如愿娶回佳人。而當意氣風發的他爬上紐約帝國大廈的頂端時,才發現這座城市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般路通路街連街綿延不絕,它明明是有邊界的——紐約終究只是一座城市而不是宇宙,菲茨杰拉德在想象中精心搭建的一整套熠熠閃光的觀念體系轟然落地。無論在《了不起的蓋茨比》,還是那些在海明威眼里不嚴肅的、類似于賣淫賺錢的短篇小說中,都能看到菲茨杰拉德自己的影子。他一遍遍回憶著給他帶來甜蜜記憶的愛情,與澤爾達幾年短暫的溫柔幸福建立在豐厚稿費的基礎上,在倫敦、巴黎、威尼斯、弗洛倫薩、羅馬,在歐洲各樣的大酒店,年輕的一對揮霍著他們的愛情和青春,是享受也是透支。而對菲茨杰拉德來說更多的是一再承受隨之而來的傷痛,他將一生奉獻給一個拜金、虛榮、瘋狂的女人,然后用憂傷簡潔舒緩的語言寫下屬于整個時代的故事。澤爾達用她的奢侈與放蕩一步步抽干了菲茨杰拉德的血液,大量的欠債,創作低谷,“情感破產”——終于使菲茨杰拉德寫下:“毫無疑問,所有的人生都是一個垮掉的過程。”
1936年,菲茨杰拉德四十歲。在這個不惑的年紀,他寫下“崩潰”、“拼接碎片”、和“小心輕放”等一系列文章,自剖了所有令美國讀者厭惡的失敗者心態。人們總喜歡看成功者的勵志語錄和心靈雞湯,沒人愿意花錢看你發牢騷——青春消逝,夢想破滅,在常年酗酒的短暫清醒中,菲茨杰拉德意識到自己無論怎么做都為時晚矣。而崩潰階段的菲茨杰拉德,在海明威眼里只是個無恥的懦夫,后者作為一個出了名的硬漢,在朋友陷入人生谷底時以一封戲謔無情的打油詩予以嘲弄。
即便如此,1940年,菲茨杰拉德還能在收到并讀完《喪鐘為誰而鳴》后寫信給海明威,他的善良與孤獨使他忘卻了朋友曾經的傷害,并以一個同行的眼光熱烈贊揚友人的新書,而此時他自己也正在創作《末代大亨的情緣》,這部因他的突然離世最終未能完成的長篇小說。很多年后,當海明威拿著獵槍對準自己時,是否會想到那個早已先行離世的老朋友曾寫下的:“在一個成人的內心,那種希求氣質超群的渴望,那種‘不斷奮斗’的渴望,最終只會讓這種憂郁雪上加霜——這個‘最終’既終結了我們的青春,也終結了希望。”
被很多人忽略的是,在成功的作家和失敗的情人之外,菲茨杰拉德還是一個父親。在生命的最后一年,菲茨杰拉德依然盡力向女兒傳遞著靈魂的熱度。他指導女兒應該讀什么書,告訴女兒詩歌的真諦,他關心女兒如何獨自開始生活并對女兒說:“我從不責怪失敗——生活中充滿了太多復雜的情況——但我對不肯努力是絕不寬容的。”菲茨杰拉德逝世后,他的好友威爾遜和畢肖普都以詩歌的情感與意象力量,完成了對這個英年早逝的作家最好的紀念,而我依然愿意引述海明威那段著名的話,它始終都是關于菲茨杰拉德最憂傷的評價,一如了不起的蓋茨比和他孤獨的背影:
“他的才能像一只粉蝶翅膀上的粉末構成的圖案那樣地自然。有一個時期,他對此并不比粉蝶所知更多,他也不知道這圖案是什么時候給擦掉或損壞的。后來他才意識到翅膀受了損傷,并了解它們的構造,于是學會了思索,他再也不會飛了,因為對飛翔的愛好已經消失,他只能回憶往昔毫不費力地飛翔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