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著艾麗絲·門羅以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獲得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評論界似乎重新發(fā)現(xiàn)了短篇的意義。這種以細小處體現(xiàn)敘事魅力和人性纏雜的體裁,向來都是寫作高手一展手段卻往往遭遇忽視的繽紛地,比如石黑一雄的短篇集《小夜曲》。這位獲得諾獎提名多年的日裔英國小說家,最為中國讀者知曉的兩部作品是被成功翻拍為電影的長篇小說《長日留痕》和《千萬別丟下我》,其中前者也是1989年的布克獎獲獎作品。“回憶”一直是石黑一雄最感興趣的內容,“回憶”是一場旅行,是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互相審視,不同時光中的“自我”彼此評判,推動回憶者不知不覺間與自己的生活拉開距離,繼而在身份的重構中再度投入生命旅程。這使得《長日留痕》和《千萬別丟下我》的主人公們,無論面對怎樣的不堪和失意的生活,總能在“回憶”這一具體行為中發(fā)現(xiàn)一點繼續(xù)生活下去的黯淡之光。
這種特征在《小夜曲》中得以延續(xù)。既是“小夜曲”,就不會有大開大合的故事情節(jié),風格是平淡輕松的。五個故事的敘述者是不斷變化身份但始終與音樂有關的落寞的“我”,故事中的人物,他們曾經(jīng)有的美好生活和年輕時的夢想都屬于音樂,他們或屈從于現(xiàn)實,或陷入失敗的婚姻和無望的生活,恰契合本書副標題“音樂與黃昏”。故事是輕盈的,甚至是詼諧的,情感仍然是石黑一雄式的節(jié)制壓抑,只著力于對蘊含著情感潛流與變化的碎片予以細膩的展示,那些沉重的戲劇化的變故皆隱藏在文字的背后。如其中一篇《傷心情歌手》中,過氣歌手托尼·加德納攜妻子琳迪來到昔日的蜜月之地威尼斯,進行一次“特別的旅行”,“我”,雅內克,咖啡廳樂隊的吉他手,加德納的鐵桿粉絲,在一場愉快但略顯詭異的交談后,被加德納邀請協(xié)助他在夜晚旅館的窗下,在搖曳的威尼斯小船上給窗邊的妻子彈唱他昔日的名曲。這是美妙的浪漫之舉,卻并非某種紀念性質的昨日重現(xiàn),而是他們即將分道揚鑣的挽歌。敘述者“我”既是旁觀者,聆聽他人的回憶,又是參與者,與人物一起追溯過去,繼而跌落于無望的現(xiàn)在。
回憶在敘述中漸漸失去人物彼此生活的界限,成為一種彌漫如薄霧的氛圍。“我”旁觀時,他人的回憶解釋或預示著“我”曾經(jīng)和將來的生活,“我”參與時,回憶益發(fā)襯托出現(xiàn)時,并對未來展開模糊的期許。過去的美好因現(xiàn)在的種種不如意而增添傷感,可當我們回憶時,曾經(jīng)的單純與夢想不僅提供暫時的喘息,也可能成為心靈中隱秘的棲息地,為今后并不華彩的人生帶來一些念想。
《長日留痕》中,男管家史蒂文斯的個人回憶被賦予沉重的“二戰(zhàn)”歷史和英國紳士文化的內涵,《千萬別丟下我》的回憶則慢慢展現(xiàn)了驚人的倫理悲劇,在這橫縱歷史與人性的大手筆之后,石黑一雄試圖在《小夜曲》中呈現(xiàn)一種純屬個人詩性記憶的片段:青年時代的石黑一雄曾是嬉皮士浪潮的一員,熱愛旅行,唱詞譜曲,做著美好的音樂夢。作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搖滾樂風潮中成長的一代人,石黑一雄與村上春樹都樂于摒棄其中顯而易見的政治社會內涵,用輕靈節(jié)制的手法使之成為我們懷念青春時一點無傷大雅的小哀傷。如果說《長日留痕》和《千萬別丟下我》是石黑一雄著力打造的文學正餐,那么《小夜曲》則是飯后獻上的小盤茶點。
于是,在石黑一雄這部輕靈的短篇集里,回憶是過去的美好,是懷想時的甜蜜,也是對未來淺灰色的期待。《小夜曲》中落魄的爵士樂手遇見被加德納拋棄的琳迪,后者剛剛做完整容手術,“我應該向前看,生活確實不單單只是愛一個人。”而遇見失意德國夫婦的吉他手則繼續(xù)寫歌,盡管回去還得面對失望的姐姐,但“我看了看天上的白云,又看了看腳下廣袤的大地,然后把思緒重新拉回到我的歌上,拉回到還沒寫好的橋段上。”如果說艾麗絲·門羅在女性瑣碎而窒息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逃離”的意義,那么在擁有一點回憶的同時繼續(xù)生活下去,則是石黑一雄獻給青春夢想的文字音符,也是平凡如我們唯一可能做的最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