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10月25日,北京畫院和龍美術館不約而同的舉辦了溥心畬的作品展,兩個展覽均全面回顧了溥心畬不同時期的作品,展覽規模都是前所未有的。出身皇室的溥心畬,自幼飽覽清宮內的歷代書畫珍品,雖得傳統正脈,但自創新風,詩文書畫各方面均有成就。
北京城什剎海的西南角矗立著清代最大的王府——恭王府。在它建筑院落的宏大格局中,至今保留著其最后一位主人當年的書房:蝠廳,舊主題款的“寒玉堂”匾額懸掛正中——主人名叫溥心畬,不過人們總是自然而然地為這個稱謂配上如下冗長的說明:原名愛新覺羅·溥儒,清道光宣宗皇帝的曾孫,恭忠親王奕訢之孫,貝勒載瀅的次子。末代皇帝溥儀正是他的堂弟。
走馬蘭臺類轉蓬
1911年,袁世凱兵圍恭王府,時年16歲的溥心畬與母親從府邸花園草叢中的狗洞中倉皇出逃,開始了一生的轉蓬歲月。雖然隱居京郊西山的日子里始嘗稼墻艱難,但成年后的溥心畬仍日夜不廢詩書,后來竟赴德留學,取得柏林大學天文學、生物學的博士學位。奇怪的是,這段留洋經歷的余響在他后來的人生際遇中幾不可聞。歸國之后,這位舊王孫回到滿室宗親的交游圈中過著酬唱應和的傳統文士生活,并在新中國成立前夕選擇追隨國民政府遷居臺灣,期間也曾赴日韓講學,晚年課徒授業之外,繼續潛心經史,寄情書畫,終不曾再踏上故土。
同樣輾轉飄零的還有恭王府曾一度富甲天下的收藏。以下一長串名字構筑了我們今天對中國美術史坐標的認知:陸機《平復帖》(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顏真卿《告身帖》(現藏日本書道博物館)、懷素《苦筍帖》(現藏上海博物館)、韓干《照夜白圖》(現藏美國大都會美術館)、宋徽宗《五色鸚鵡圖》(現藏美國波士頓美術館)、易元吉《聚猿圖》(現藏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陳容《九龍圖卷》(現藏美國波士頓博物館)……
宣統出宮后,溥心畬的兄長、末代恭王溥偉毀家以紓國難,變賣家藏措款以期復辟大清,溥心畬自己在中道落魄之時也曾將余下的國寶作價售賣。它們的散佚故事里還活躍著張伯駒、山中定次郎這樣一度主導中國近代文物命脈的收藏大家和古董商人的身影。
溥心畬在北京和臺灣都豢養過猿猴,并依據《聚猿圖》和自己的長期觀察,畫它們掛樹攬月,攀移騰挪,通其性情,趨盡其妙。而其筆下的馬則直接來自舊藏《照夜白圖》,杜甫曾寫詩稱頌韓干畫馬:“君看此馬不受羈,夭矯勢欺凌云長。”《奚官調馬圖》中駿馬昂首嘶鳴,足蹄驤騰的姿態顯然本自李隆基坐騎照夜白的粉本,不過馬身更加重了墨色的渲染。
正因為有了這些王府舊藏,激發了畫主人在恣意賞玩之余弄筆臨摹的興致,既無師承,不專一家,全憑自悟而后得,因而他的翰墨之路較之晚清“芥子園加四王”的路數全然不同。35歲在京舉辦首次夫婦書畫聯展時,有評論家稱其使沉寂了數百年的北宗山水別開生面,一掃北京畫壇空洞無趣的四王畫風。溥心畬作為北宗山水代表的名聲大約也是在那時確立了起來。
書畫本文人余事
溥心畬幼年受光緒皇帝訓誡“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自謂:“一生之學在經史,余事為詩,其次書法,畫再次爾。”又因為“以書法作畫,畫自易工,以為余事,故工拙亦不自計”。同為清皇室后裔的啟功曾入于溥心畬門下,回憶老師作畫常直接摹寫別人的現成稿,懶于自己構圖起稿,且落筆不拘定法。常畫山石樹木,勾出輪廓,就隨便橫豎任筆抹去。
啟功還說老師的字確乎比他畫法功力要深厚得多。溥心畬羈居臺灣期間所作的《楷書立軸四言》一共“聲震致囂”四個謹嚴精絕的正楷大字,卻是用旁人難以辨識的異體字寫就,自金石考據之風興旺以來文人墨客常以此賣弄自己的學識,并為作品增添古拙的趣味。自負學者的溥心畬早在西山隱逸時期就曾潛心學習各類陶文、瓦當的拓印方法,著有《金文考略》、《陶文存》等考據文章,后來更是立志革新王羲之遺書集字《千字文》的書學傳統,新找一千字,精思斟酌十數年,綴編成押韻的四言文而成《寒玉堂新千字文》,晚年竟以此為娛,每月至少寫上一幅,楷行草不拘。隱居西山時與年長40歲的海印禪師(別號永光)詩酬應和的經歷也讓他的早期楷書頗具碑底僧面、疏散蕭淡的永光體風格。但“聲震致囂”四字結體精絕,筆畫轉折方勁、頓挫分明,按照啟功的說法,舊王孫中專習書畫的,對祖上的家法都是極尊崇的,中年以后的溥心畬開始親近旗人書家莫不以為楷模的成親王書法,心追手摹,正是要借此方正嚴格的楷法“返本還原”。
立軸題款處的正剛先生是溥心畬的生前好友、國民黨前行政院參議萬公潛。1989年萬氏將溥老60余件作品無償捐獻給恭王府,這座國難之后幾乎空空如也的皇族舊宅也因此迎來了最重要的一批書畫收藏。
羲皇上人與西山逸士
溥心畬曾與人談論自號“羲皇上人”與“西山逸士”的原委,大意說自己性好文學,耽于書畫,舉凡交游的盡是些文士,淡利祿、薄功名,所以自比陶潛詩中那立夏時節,橫臥北窗下,沐浴習習涼風的上古閑適之人。而西山戒臺寺則是自己青年時期為躲避兵禍課書10余年的所在,期間游遍京西名勝古跡,甚至整理出不少珍貴的地理志記。他有一方印章:畫從西山秋色中來。而他的繪事也是“觀山川晦明變化之狀,以書法用筆為之,逐步學步”而得之。
溥老自述30歲左右始習畫,當時古琴演奏家、后任輔仁大學美術系主任的堂弟溥雪齋創辦了松風畫會,會員都是些沾親帶故的滿族皇室遺老遺少,延續著宣統出宮后的紫禁城宮廷藝術傳統,也因而成為京津畫派一個重要的陣地。溥老本人后來則以畫名與的張大千并稱“南張北溥”,又與集書畫、鑒藏于一身的吳湖帆并稱“南吳北溥”。
大千居士與溥心畬長達35年的翰墨之交是近代中國繪畫史的一段佳話。啟功曾回憶1933年在恭王府目睹平生“最大最奇的一次教導”:溥張二人各取一張,隨手畫去,運筆如飛,“一張紙上或畫一樹一石、或畫一花一鳥,相互把這種半成品擲向回給對方”,如此一來二往,不到3個多小時的時間,就畫了幾十張。這樣的畫壇軼事聽來讓人撫今思昔,神往不已。
但溥心畬的處世風格卻與張大千迥然不同,后者極善交誼,晚年更是在藝術上銳意革新,以潑墨與潑彩獨步畫壇,而溥心畬則常常被認為是中國近代畫家中的異數。在陳獨秀、徐悲鴻一眾干將抨擊中國畫衰敗已極,號召以西方寫實救國畫之弊的風潮中,溥心畬仍然是個固守國粹派陣營的地地道道的舊王孫,即使他曾負笈留洋。無論詩文書畫,溥老都在因承傳統的路子上潛心精研融會貫通的法門,以古為新。據說晚年,他每天十點半以后辟出大概半小時左右的時間替登門拜訪的朋友們畫上幾筆,每人分配5到10分鐘,喚作“排班”,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什么他后期多是應酬小品,山水畫多馬夏式的一角半邊之景,或孤松出云,或沙洲遠渚,或高士徘徊,頗有南宗院體畫的清寂蕭索之氣。不同的是溥老的作品不僅具名款,而且常做自題詩,甚至曾教導啟功說:畫不用多學,詩作好了,畫自然會好。在萬公潛先生捐獻給恭王府的藏品中有一套山水冊頁,題詞的五言絕句做得極是相宜:“輕舟凌水色,枯樹滿秋光”;“遠岫孤云起,疏林暮靄流”……,正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文人情趣。這些山水小品具備了更多醇厚潤秀的南宗風格,相比早期馬、夏斧披皴的凌厲,筆意更為簡約,轉而多用淡墨輕嵐烘托山石的質感,溥心畬以清淺的赭石和花青,用虛靜的心情回歸寧逸幽遠的文人情懷,與世無爭,與人無競。臺北知名美學家蔣勛曾評論說:“溥心畬最好的作品……并不特別使人只注意到他的技巧的經營,相反的,卻是一片淡雅的墨色中渲染出了一個安靜不沾塵俗的文人世界。”
臺灣商務印書館曾整理出版《溥心畬先生書畫遺集》,滿紙煙云的最末特別附錄了這位舊王孫在“九一八事變”后所作的《臣論》,其時堂弟溥儀邀他出任偽滿親王,他在文中堅辭道:“草莽之臣,始曰擇主。豈敢背先帝先王,而從其所不當從者哉?!变呃隙膳_之后10余年身居陋巷,課業授徒,寄情書畫?!逗裉迷娂分休弯浟艘皇淄砟曜饔谥星锏摹栋嗽赂袘选?,末尾兩句是:京華不可見,北望意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