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幾年因為工作關系,在天津常住了一些日子,對這個離北京如今只有半小時車程的北方大都市頗有些感慨。我發現,天津人百分之九十去過北京,而北京人大約百分之九十沒到過天津。這從普通百姓的反應就可以看出來,你要問一個天津人北京都有哪些好玩的好吃的去處,十個有九個能告訴你一大堆名字;可是我敢保證,你要問北京人關于天津的同樣問題,保證十個里有九個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他們從未涉足這個近在咫尺的大城市,而且是三大直轄市之一(重慶升格為直轄市是晚近的事)。這種知識的不對等的原因或許很復雜,但是太靠近北京以至于當幾乎所有資源都往京畿方向傾斜時,天津的“千年老二”地位使它幾乎被人遺忘。有幾個人能說出來,2008年北京奧運會有沒有項目在天津舉行?有的話,是什么?
從一個對藝術與人文有興趣的人的角度,我感覺天津有諸多值得流連于其中而可以慢慢品味的人文景觀,恐怕是很多北京的文化人所不知道的去處。天津在中國近代史上舉足輕重,既有著十分傳統的前朝遺風,也有著自二十世紀初以來東西文化交匯留下來的種種人文景觀。我不是天津人,不敢說對此有全面了解,只就我所看到的談點感想。
最令我神往的無疑是梁任公梁啟超(1873-1929)的故居“飲冰室”。在本科讀哲學系時就不止一次聽中國哲學史的老師說起梁先生的《飲冰室文集》,雖然沒有時間讀完它(全集有上千萬字),但對“飲冰室”這一充滿詩意的所在始終抱有十分的好奇。到天津的意大利風情街(即早年的意大利租界)游玩時,偶爾看到地標上有“梁啟超紀念館”的字眼,大喜過望。幾經轉折,得以親近,卻不得其門而入,因為門衛休息。第二次再去,得以進入,細細觀之,終得償多年夙愿,“原來這里就是‘飲冰室’!”
“飲冰”一說,原來并不像其字面那樣詩意盎然。原文出于《莊子·人間世》,“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任公以此比喻自己戊戌維新時臨危受命,內心煎熬,心急如焚,唯有飲冰才得以稍解。而且最有意思的是,“飲冰室”在1924年建成之前早已存在于梁任公的想象中。自建成后到他逝世,實際上他僅在此生活工作了五年左右,但他終生的著作大都納入《飲冰室文集》,所以我們也可以把他的“飲冰室”視為其一輩子的精神家園,而不僅僅是一個建筑實體。實際上,他在此不僅筆耕不輟,而且教授了許多來自清華和南開的學生,并接待名人無數,胡適、嚴復、張伯苓、梁漱溟等便是其中之四。兩層小樓是意大利建筑師白羅尼歐設計的,三聯拱的門洞,兩側的弧形臺階,中間的蓄水池和上面的獅頭浮雕,羅馬柱式的立柱,使得建筑的正立面充滿濃烈的西洋風格;室內裝修也體現出民國時期的中西結合趣味。
參觀的人少之又少,詫異的同時又覺得幸運,詫異的是居然沒有什么人來瞻仰這位“康梁變法”的先驅、現代史上的大思想家的故居;幸運的是因為可以很安靜地體味先生當年在此思考、寫作、會客的那種氣氛。紀念館收藏不多,我最感興趣的除了梁先生著作的手稿之外,是他給女兒梁思莊的一封信:
莊莊:昨天你二哥說你不大喜歡學生物學,既已如此,為什么不早同我說?凡學問最好是因自己性之所迫,往往事半功倍。你離開我很久,你的思想近來發展方向我不知道,我所推薦的學科未必合你的式 [凡學問沒有那(哪)樣不是好(的),合自己式(和自己意興最相近者)便是最好。—這一段是梁先生加在旁邊的小字,作者注] ,你應該自己體察作主,用姊姊哥哥們當顧問,不必泥定爹爹的話。但是新學期若已經選定生物學,當然不好再變,只得勉強努力而已。我很怕因為我的話攪亂了你治學道(?)路,所以趕緊寫這封信。八月五日 爹爹
通篇看到的是一個極為民主的慈父形象,只是因為自己給女兒推薦了一門課(彼時思莊應該是在北美讀中學),而后得知她并不喜歡,趕緊寫信詢問,并且解釋,更希望她以后自己作主,不拘泥于父親的建議。我讀此信尤其心有戚戚,因為我女兒正好是在讀高中的年紀。
河西從解放橋到大光明橋的解放北路是被稱為“華爾街”的金融一條街,原名“大法國路”。這里高樓大廈林立,是清末由英國匯豐銀行開始動工修建的,法、德、意、日、俄緊隨其后,在此建立了數家銀行。銀行似乎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建筑都是最富麗堂皇的,道理很簡單,因為不差銀子。
和那些氣勢宏大的洋行、證券大樓等相比,住宅區自然顯得更親近、更人性化一些。從意大利風情街往南約三公里處是遍布民國時期“洋樓”的五大道,實際上包括從東北向西南方向的平行的成都道、重慶道、常德道、大理道、睦南道和馬場道六條道。這里原來是英國租界內的住宅區,富商巨賈、軍政要員棲居此地,使它成為近代中國城市中規模最大的富人區。其時成都道名為倫敦路,重慶道乃愛丁堡道,常德道叫科倫坡道,大理道稱新加坡路,睦南道則是香港道,共有具各國建筑風貌的住宅230多幢。漫步其間時,同樣地,我發現來此發思古幽情者,寥寥無幾。當年的洋樓主人享受的也就是這種與世隔絕般的幽靜吧?我心里想。在種種風格各異、令人嫉羨的別墅中,有一棟破舊殘敗的小樓特別吸引了我的注意:斜坡式屋頂的兩層小樓其實并無特別之處,倒是院子里藤蔓雜草叢生的景象使我駐足其柵欄外良久:這種景象像極了我們讀過的種種纏綿悱惻、鬼怪出沒的愛情悲劇的場景,比如曹禺的《雷雨》,比如瓊瑤的《庭院深深》。我在想,這間屋子里一定也上演過不為外人所知的離奇曲折的故事吧!
去年年底在天津正趕上圣誕節,從五大道出來,學生領我去看天津最大的天主教堂西開教堂看做彌撒。這是1913-1916年間由法國傳教士杜保祿主持修建的,且地處法租界,因此天津民眾又稱之為法國教堂。法國羅曼式建筑,外墻以紅黃色花磚砌成,不算富麗,卻也堂皇。門口佇立兩尊圣徒雕像,又平添幾分肅穆。隨著人流入內,發現里面空間很大,將近二十米的高的空間,為靈魂飛升提供了足夠的空間。米黃與淺藍的色調使得教堂顯得透亮,沒有通常教堂的那種神秘感和壓抑感。因為是圣誕前一天,信眾云集,已經有濃濃的圣誕慶典氣氛。“玉潔冰清偕圣徒,鞠躬盡瘁保耶穌”,這幅十足中國味兒的對聯體現了主事者力圖將這異文化的西方宗教中國化的良苦用心。
天津的歷史性建筑遠不止此,我看過幾幢,寫點感觸,難免掛一漏萬。讀者諸君有興趣的話應該自己去探尋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