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陽

春耕夏耘秋收冬儲，古訓的沿襲在浦郡的農家依然如故，好比果子熟透了就會掉下來、鴨子見了河道就會撲打翅膀一樣地自然。浦郡農家的一些人生定律也會有意無意地起著作用，如同有緣無份的情人邂逅，淚眼相看，互訴思念一樣。一切都在不經意間，一切又像是命運的刻意安排。

一

臘月初三，一個暖陽的冬日。

鄰里間互道“吃了沒有”的問候，互問有無曝曬的東西。李家見張家抱出了被子，在暖陽下輕輕地撲打，也叮囑孩子將自家的白菜搬到廊沿下，整齊排好，朝太陽笑著。媳婦們則腋下夾著團毛線，兩只厚實的手靈巧而又飛快地編織著，像編織著一生希望。

男人們都去魯家忙事了，魯家老爺昨夜里笑著去了。

對于魯家老爺的去，村人們覺得是天底下再自然不過的事了。就像秋后的莊稼，一整夏地瘋長，熟了自然就要收割。再說，從趙家大爺過世后，村里就數他年紀大了。村里人邊給趙家大爺料理后事，邊說這下該輪到魯家老爺了。魯家老爺那時就站在村口，邊遙望著給趙大爺送殯的村鄰，邊嘆息說：“該是我了，下一個！”

魯家老爺一生六個孩子，三男三女。他計劃著去每家過兩個月，就連最窮的二女兒家也去了。二女兒嫁了個賭棍，嗜賭如命，家里窮得叮當響。魯家老爺平日不怎么去的，任憑二女婿如何地請他，他老人家就是笑瞇瞇地倚在墻根，長袍連同扎腰的灰布帶慵懶地拖曳在地，就是一言不發。女婿又激將老人嫌他窮，看不起他。老人仍是一言不發，啜著一米多長的旱煙，有節奏地叭噠著。氣得女婿起身就走，頭也不回。女兒則埋怨老人家，“爹，去不去隨你，但國光勸您老到現在，您總得說句話啊？！”“我有什么好說的？”老人家叭噠一口煙，煙絲在煙鍋里滋滋作響，一縷縷青煙順著煙鍋裊裊浮起，老人家噴著煙霧嘆了口氣說：“這就是命啊！”

老人家去趟二女兒家的決策是正確的，特別是將此行定為六個女兒家最后一站并提前十天回來可謂是英明的，如果他知道自己回來的第十天夜里就去了的話。老人家似乎知道自己的去期，最后的十天里，他看過自己耕作過的田塊，摸過自己栽下的白楊，端詳過自己的孫兒孫女，去過小自己幾歲的童年伙伴家里嘮嗑。就連一輩子死對頭的老單頭那里也去過，還跟他說了許多要他原諒的話，讓老單頭無語凝咽，老淚縱橫。

老人家像是一切有知。第十天中午叫來大兒子，對他說：“我可能要走了。昨夜夢見你娘了，哭哭啼啼罵我冤家，說她在陰間遭了很多罪。”大兒子以為他老糊涂了，86歲的人也應該糊涂的，便說：“爹，你是不是打癔癥了，娘都去逝20年了。”“哎，傻孩子，你爹我還沒老糊涂呢？在夢里，你娘什么都跟我說了，我也很想她了，她一人太苦了！叫你媳婦去割點肉，包些餃子，我吃了好上路！”兒子見老爺子很少有的認真，雖然覺得有些怪，但還是認真吩咐了媳婦。

老人家也許正如自己所說，并非老得那么糊涂。他吩咐大兒子買肉包餃子后，又讓他將二兒子、小兒子兩家都叫來吃頓“團圓飯”。“家有老人，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大兒子懷著這樣的心情，將老人的遺囑辦得十分完美，直到摸著老人已經僵硬冰冷的尸體后，他都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老人家是面帶笑容去的，一點痛苦也看不出。兒女們想起他吃完飯后的話——也是他終前的最后一句話——“好了，一切都好了！我吃飽喝足好上路了，夜里就能見到你娘了。哎！她太苦了！”直到這時，他們才覺得人間萬物皆有靈性，一切人等皆有先知啊！

白菜是自家園里種的，粉絲是自家晾的，家家圈里都有幾頭豬，雞鴨各家都用網罩著呢……一切都現成的。幾個兒子幾個份兒出，雞鴨按只數點，豬的斤重也大差不差，菜、粉絲等也都照份兒拿。吹鼓手則是女兒們的事，二女婿牛得自個要請一班。小村的平靜被打破了，吹鼓手鼓著腮幫狠命地吹著，像要將他們家人所有快樂的哀思都吹出來，夾著現代藝術元素和形式的歌手、舞者也競相亮場，似要將孩子們所有的喜悅都表現出來。

執事的老者倍受尊重，他的一言一行村人們悉數照辦。什么時候吹？什么時間唱？什么時候跳？什么時候雜耍？吹什么曲？唱什么歌？跳什么舞？雜耍什么？棺址、棺向、穴坑、落棺、埋土……一切的一切都由他說了算。他也是全村惟一的自始至終神情嚴肅近乎麻木的人，因為他代表了威嚴和悲傷。其他的人則不管這些，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嘻笑追逐的也一刻不停；喝醉的有，吃不完朝家帶些的有，相互咒罵的也不乏其人……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魯家老爺的去世，也止于他老人家的入土。

人們說笑著送他老人家上路。老單頭佝僂著站在村頭，自言自語地說：“下一個該是我了！”發現他的人也說：“不用來看了，下一個就是你了！”

二

臘月初六，又一個冬日暖陽。

昨天，趙家曬繩上晾滿的粉絲、一地的雞毛、豬的嚎叫、搭建的棚子、支起的爐灶、大紅的“雙喜”……一切都在表明：趙家老三要娶媳婦了。

興奮多日的老三早早地起來，將帶有“新郎”字樣的紅花別在胸前，“新娘”的則細細地用紅紙包好，裝在西服的口袋里，又將口袋沿罩從袋里翻上來蓋嚴，生怕新娘的紅花會長腿跑似的。接親的是堂兄老大，現在全村只有他具備接親的資質：能喝酒、懂禮數、還會圓事。他也早早來了，點數著應帶的東西，走雞、跑魚、粘糕、麩皮、棗子、紅傘、箱子、鞭炮、新娘上車費等等，又細數每樣物件的數量，見一切都妥當了，才問車子什么時候來。于是老三問父母，父母問他舅，他舅問兒子，兒子問在城里開車的同學，一圈下來，在得知車子馬上就到后，才放了心，臉上堆著厚厚的幸福的笑。

接親的一般得有兩個，一老一少，一親一遠。堂兄老大自然是前者。后者是老三的同學，細挑的個兒，白凈的臉，一款新式西服似乎表明他不凡的身份，看樣子起碼得是個大學生。老的是主角，到了新娘家后，接觸也是對方的長者，一般是與對方的主事人平坐在八仙桌的東首，商量著嫁娶的事宜和程序。小的一般則與女方的小兄弟平坐在他們的對面。老者間聊著春去冬來，人世滄桑，或是對青年人的評價之類，言語間也不乏道喜祝福、互相恭謙和不屑的羨慕之辭。小的們則侃著古今中外，人間萬象，或是對老年人最新界定之類，言語間充斥著怪誕荒謬，唯我獨尊和將來自己怎樣怎樣之類的豪言壯語。

聊歸聊，說歸說。受人之托，重人之用，得將今天的事給辦妥實了才有水平。所以在酒水差不多了，新郎不耐煩了，他們就將話鋒一轉，商量著正事。“大兄弟，你看，天不早了，是不是上嫁妝？”老的謙恭地問，這是顯示他本事的時候。浦郡的浦南習俗是“黑進門”，就是天要黑了新娘才上車去婆家。而老的要做的，就是要將新娘早點忽悠到風俗相反的浦北婆家，好讓四里八方來看新娘的親戚朋友飽下眼福再走。“還早呢？慢慢喝，我們這邊規矩你又不是不知道的？”對方慢條斯理的，不無得意地說。小的剛要插嘴，就被老的眼神制止了，于是又慢慢地喝。老的說：“不能老是喝啊！反正以后是親戚了，喝酒機會多的是，還是將正事給辦了吧？”“你放心，我們又不是不上排場的人，不會難為你的。你總得給人家娘倆說說話，道個別吧？人家一把屎、一把尿地養她這么大，孩子出落得像個藕尖，嫩得像蔥白一樣，怎么好就讓你一句話就給帶走啊！”對方笑呵呵地說，這話新郎聽了是很受用的。酒又慢慢地喝了起來，彼此也按雙方孩子的輩份改了稱呼。

老的示意新郎出來一下，倆人假裝上趟廁所，過些時間又回到桌上。新郎叫“對方”一聲大叔，給他點上了煙，又給全桌人敬了一遍煙后坐下了。老的則借機俯在對方的耳朵上說：“時間不早了，現在年輕人都不講什么風俗習慣了，就讓他們早點回吧？！新郎都不高興了。”“哦，小三都不高興了？再不高興今天也得忍著。”對方拿出在家主事的權威，但說歸說，事還得做，彼此心中都有數，雙方扯個差不多就行，不能早也不能太遲。“這樣吧？先放鞭炮，讓他們上嫁妝，我們再喝兩盅！”聽到這話，小的則一溜煙跑出去，將上嫁妝鞭放了。女方聞聲開始朝車上抬嫁妝了，大紅的被子、棕色的箱子、紫色的柜子……一應俱全，只待這陣鞭炮炸響了。

帶來的五掛鞭炮已放了四掛，最后一掛是新娘上車出村時放的，女方也會同時放響一掛。酒已結束了，老的和對方抽著紙煙閑聊著，老的這時并不急，因為他掌握了主動。嫁妝上了，按照那邊風俗，新娘很快就會上車的。即使新娘有意磨時，她娘家人也會催她的。雙方為“上車費”發生了爭執，新娘一臉慍色：“說好的，1999的，少一分也不行。”新郎笑著打圓場：“999行呢！反正多少都是我們的！”女的仍不依不饒地說：“對啊！既然是我們的，你又裝什么孫子呢？你不要面子我還要呢？”新郎趕忙解釋：“哎呀！我真的‘忘帶’了，你對別人就說是1999，反正沒人知道！”女的嬌嗔地說：“這事你都能忘？你就是小氣，就是想讓我難堪！”……

“怎么還不上車呢？我去看看。”對方這時主動了，他覺得再拖下去，人家會說自己不懂禮數。他將姑娘拉到一邊，擺出長者的威嚴開始訓示：“什么多少的？給你再多以后的日子還得自己過，如數給你，你就有面子了？以后窮得叮當響才叫沒面子呢？”“我也不在乎多少的，可他不能騙我，說好的事怎么變卦了？”女的似乎真的生氣但又不敢頂撞輕聲地說：“您再叫他加點，湊個1369，有個369多順啊！”對方又趕忙跑回來將事情對老的說，讓老的告訴新郎。老的邊嘆氣邊說：“現在這些年輕人怎么這么愛錢！我們結婚時哪需要這樣？”言語間透出對所謂的現代文明與古老習俗碰撞產物的不滿和羨慕抑或其它。

“1369元終于定下了，新郎將花別在新娘的胸前，新娘則高興地挽著新郎的胳膊出了門。“娘，我走了！”新娘把娘對她二十幾年的愛，用清脆語調、簡單的話語作了總結。“走吧！好好孝順人家父母。”娘哽咽著轉頭回了。兩掛鞭同時點上，劈劈啪啪競相歡笑。

老單頭照例要被請來喝酒的，坐在老人們一桌。“今年還能喝上孩子的喜酒，明年就說不定了。”老單頭顫巍巍地說：“現在的日子真的好！”話里飽含著滄桑、羨慕和眷念之意。

三

臘月初九，人們只看了下旭日的半張笑臉，就知道又是個艷陽天了。

浦郡人的事，似乎總與吃喝有著不解之緣。今天又如此。鄺家得個大胖孫子，凌晨3點生的。一清早，鄺家父母便分頭給全村每家報過喜。按照慣例，中午是兩個親家酒，晚上是全村人的酒。

三輪車用不著熱水澆、點火燒就發動起來了，“突突”地飛向集貿市場。老套爺仍是櫥子，侉叔仍是執事人，龍哥也仍是屠夫，不幸的似乎仍是那些雞、鴨、豬了，不久便傳來了它們悲慘的叫聲。

照例，人們要回訪鄺家的，夸夸他家的孫子，說些道喜的話。孩子們則成群地圍在鄺家，一邊高興地接過他家的糖果，一邊嘰嘰喳喳地評價著哪種糖好吃。甚至還裝模作樣地跟著大人，看看人家的孫子，新奇地接著大人道喜的話說：“嘿嘿，好玩。”幸虧大們擋得及時，否則那雙又涼臟的小手早就伸到人家孫子臉上了。

今天，大家議論的主題自然是鄺家的孫子了。

“人家老兩口的命真好！頭胎便是個孫子！”四奶奶說。

“可不是嘛？俺家媳婦都生倆丫頭片子了！”二嬸羨慕道。

“那小子長大肯定有出息，頭大腰圓、天庭飽滿的，一看就是個官坯子。”貴山娘說。

“能做個公社主任吧？”依舊把鄉鎮叫做公社的四奶奶問。

“打不住，說不定是縣長、省長什么的！”貴山娘發揮了自己的想像。

“說那些干什么？就是到了中央也不見得對我們有什么好，還是想想自己的事吧？”二嬸懊傷、妒忌、生氣而又無奈地說。

男人們是不管他當什么長的，他們提早便來趕酒了，像是初戀男女不肯遲到的約會。酒是要喝的，但要有個開始，而開始還得要有個借口。好比男孩子想牽女孩的手，急得像這群男人想喝的酒。男孩子期冀著有車輛呼嘯而來，好借關心抓住女孩的手，就像已坐下的這群男人，齊刷刷地看著桌上的長者，而長者又恰是男孩期待的車輛。長者說：“來，斟上酒，為鄺家有個大胖孫子干了！”話音未落，大家齊刷刷地端起杯子，說聲“干”，一飲而盡。其實酒是早已自個兒斟好了，大家等的就是這個信號了。這個信號也特別管用，如同餓狗聽到了主人的呼喚，潛伏的干警看到了歹徒的出現，緊張而又興奮，產生涎液和眩暈是正常的。浦郡人辦事效率最高，耐力最久的也許就是這事了。

酒過饞癮，就得有個醉的目標。為這個目標努力的人不僅要能說會道，也得有些勸酒的絕招，還得有自己也醉的準備。于是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為這個理由、為那個借口認真地喝著。說認真不僅是認真地檢查別人的杯子，而且也得認真地被人檢查，即使玩個假也得認真玩。好比熟識的色鬼與浪婦在眾人中的邂逅，先用鎮靜的表情掩飾一下內心的躁動，然后才是眉來眼去心照不宣地另尋去處。這群酒醉男人也都有向老婆解釋的借口，年長者說晚輩們死皮賴臉勸酒，甚至跪下勸，不能不喝。年輕人則說，不會喝酒成不了事。如果女人還是怨，他們就說是故意喝醉的，借機考驗考驗老婆待自己怎樣的。反正有借口，借口也都很體面。好比貪官的坦白，不是別人的錯，就是自己的政治素養不夠，忙于工作而淡化了人生觀的改造。

鄺家大胖孫子的出生給了他們再次聚餐的機會。老單頭也是其中的一個，年事雖高，但酒沒少喝。這是大家能料到的，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的。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在他們被女人搖晃著睜開眼睛，得知老單頭昨夜過世的消息時，他們的眼睛一亮，不知道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所驚嚇，還是為之所高興。驚嚇也罷，高興也罷，反正他們又有事忙了。

而我倒開始懷疑：浦郡人祖祖輩輩篤信并沿襲的這一信條——“三六九，直杠走，幸福又長久”，是否真的還有那么一丁點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