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原
俞樾(一八二一——一九零六),字蔭甫,號曲園,浙江德清縣人。晚清著名樸學大師,治學以經學為主,旁及諸子學、史學、訓詁學,乃至戲曲、詩詞、小說、書法等,可謂博大精深。曾主講蘇州紫陽書院、杭州詁經精舍等,海內外求學者甚眾,被尊為“東亞唯一的宗師”。一生筆耕不倦,著有五百卷巨著《春在堂全書》。
這樣一位嚴謹治學、造詣頗深的著名學者,卻提出了偏激的“廢醫論”,成為近代史上反對中醫“第一人”,于情于理都令人難以索解。對于其提出“廢醫”的原因,代表性的觀點大致有:
趙洪鈞先生認為其思想根源多方面:傳統社會士大夫向來看不起醫學;清末醫界不振、醫道頹靡;俞樾家人多因病早喪者,故頗有切膚之痛;俞樾所處時代畢竟已經引進一些西方文明,醫學又在諸學術之先,故洋務思想及西醫之影響也不可完全否認。劉澤生先生認為李鴻章等人的影響、日本學者的影響、甲午戰爭的失敗的刺激是俞樾提出廢醫的主要原因。郝先中先生則認為主要由于俞樾家庭的厄運引發出“廢醫論”。
在考察當時的文化背景以及俞樾生平資料后,筆者認為俞樾廢醫受到西方文明、李鴻章、日本學者影響等觀點缺乏直接、可靠的材料。家人多因病早喪,厄運連連無疑是俞樾提出“廢醫”的重要原因,但俞樾之“廢醫”并非只是情感的宣泄,在廢除中醫的激憤言辭下,或有“起醫”之良苦用心。
俞樾涉及“廢醫”的文章有兩篇:《廢醫論》與《醫藥說》,兩篇文章觀點亦不全相同。
《廢醫論》共分七個篇章,包括本義篇、原醫篇、醫巫篇、脈虛篇、藥虛篇、證古篇、去疾篇,其主張從篇名中已可概覽,分別從不同的方面“論證”了醫藥皆不可靠,應該廢除,最終的結論是“醫之不足恃,藥石之無益”,治療疾病的唯一途徑是“長其善心,消其惡心”。而到了后來的短文《醫藥說》中,則改變了關于“藥虛”的立場,提出“余固不信醫也,然余不信醫而信藥”,于是又有“廢醫存藥”之說。
俞樾本是樸學大師,宗法王念孫、王引之父子,以訓詁、文字、考據之精而獨擅一時。然而這兩篇文章,卻缺乏學者的嚴謹與邏輯的力量,只憑主觀臆斷,僅僅選取對己有利材料,“僅僅從古文獻中擷取例證,加以排比歸納、串聯,摘取資料作為論據,得出‘醫可廢’的觀點和結論。然而,研究中醫藥理論,僅從考據角度,從古書到古書,從文獻到文獻,忽略古今醫藥的實踐,難免得出荒謬的結論。可以說《廢醫論》基本上是一篇帶有書生之見的不通之論”。
然而,這樣的“不通之論”的確出自俞樾之手,收在他的文集當中。這必須結合文章寫作的背景才能更好地理解。
“廢醫論”列《俞樓雜纂》第四十五卷,《俞樓雜纂·序》云:
光緒戊寅之歲,門下諸君子為余筑樓于孤山之麓,名曰“俞樓”,……明年春,余與內子偕往,同住俞樓,勾留四十余日而返。是年夏即抱騎省之戚,福過災生,斯之謂歟。余亦意興頹唐,衰病交作。回憶春日湖樓風景,殊有一生幾兩屐之嘆。因于《曲園雜纂》后,又成《俞樓雜纂》五十卷,或藉著述流傳,使海內知有此樓,庶不負諸君子之雅意乎。
“光緒戊寅之歲”為一八七八年,“明年春,余與內子偕往,同住俞樓”,表明一八七九年俞樾才正式住進俞樓。筆者曾在蘇州曲園查看俞樾生平年表,記載《俞樓雜纂》編定于一八零零年(一說為一八零一年左右)。按,一八七七年,俞樾編定《曲園雜纂》五十卷,因此,《俞樓雜纂》收錄的為一八七八年至一八八零年文章,《廢醫論》自成于此間。
正是在此期間,俞樾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八七九年,自幼青梅竹馬的妻子姚氏病故。姚氏為俞樾外表姐,伉儷情深,二人一生恩愛。妻子的突然病故對俞樾打擊很大,從此以后,他“亦意興頹唐,衰病交作”。將夫人歸葬杭州右臺山后,俞樾曾在墓側筑室三間,和夫人日夜相守,感人至深。然而疾病和災難對俞樾的打擊遠不止此。他與妻子育有二男二女,卻屢遭不幸:大女婚后不久,丈夫便突然病故;一八六六年小兒子染重病,幾近成廢;一八八一年,長子紹萊英年早卒;一八八二年,俞樾最疼愛的小女繡孫又突然病逝。
以俞樾在當時的聲望與地位,家人有恙,自會全力延請名醫救治,居住地蘇州又向為繁華之地,多有名醫坐堂。然而,醫藥全然無效,家人相繼遭遇不幸,俞樾內心的絕望與悲憤難以言表,從他當時留下的詩句“老夫憔悴病中軀,暮景如斯可嘆無。去歲哭兒今哭女,那教老淚不干枯”中可窺一二。同樣收錄在《俞樓雜纂》中的《一笑》也記錄了他此時的心情:
莊子不云乎: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余近日朝郗暮,愁環無端,求有此四五日而不得,故于《雜纂》中存此一卷,排積慘而求暫歡。
家庭的屢遭不幸使得俞樾懷疑乃至遷怒于醫藥也就不難理解。可以說,正是妻子病故直接促使他提出了“廢醫”的偏激言論,《廢醫論》中自言:“曲園先生所以憤然而議廢醫也”,“憤然”一詞正是他情緒化表達的最好詮釋。
由于在晚清名望卓著,其書流布甚廣,是以,俞樾“廢醫”說一出,觀者為之嘩然。然而,俞樾的高足、同樣為國學大師的章太炎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先師雖言廢醫,其譏近世醫師,專持寸口以求病因,不知三部九候,足以救時俗之違經,復歧雷之舊貫,斯起醫,非廢醫也。”
章太炎是俞樾的得意門生,自幼習經之余,受家庭氛圍影響,對于中醫亦廣泛涉獵。自一八九零年入詁經精舍后,長期侍奉俞樾左右,師生二人甚相投,章太炎在詁經精舍所作幾十篇“課藝”,還曾被俞樾收入《詁經精舍課藝》,足見俞樾對他非常欣賞。雖然在一九零一年,章太炎曾由于投身革命遭受到俞樾的指責,師生公然脫離關系。然而,這純粹是出于政治上的分歧,為掩人耳目而為,并未真正改變師生關系,章太炎終身都對俞樾保持著極高的敬意,把他視為自己的恩師。
對于俞樾的“廢醫”思想,章太炎應該說是最具發言權的。他首先承認俞樾廢醫之說有其特定的背景:“先師俞君僑居蘇州,蘇州醫好以瓜果入藥,未有能起病者。累遭母、妻、長子之喪,發憤作《廢醫論》。不怪吳醫之失,而遷怒于扁鵲、子儀,亦已過矣!”但是,他沒有像一般人那樣就事論事,僅拿曲園先生的表面文字做文章,而是通過文字的激憤,看到了俞樾的苦心與無奈,認為俞樾的廢醫論并非批評中醫藥,而是針對當時的醫師技術不精,“專持寸口以求病因,不知三部九候”而作。由此,章太炎對俞樾“廢醫論”給予了很高評價,“救時俗之違經,復歧雷之舊貫”,認為這不僅不是反對中醫,而且是在“起醫”。
很顯然,俞樾撰寫《廢醫論》、《醫藥說》系由于醫生未能救治家人,由此遷怒醫藥而起。事實上,他對于“周秦以上之遺言”、“炎黃以來之遺法”非常推許,認為“宋元后諸家,師心自用,變更古意,立說愈多,流弊愈甚”(《與劉仲良中丞書》)。
但即便是在憤激之下,俞樾也沒有否認世間有良醫存在。《醫藥說》中,俞樾寫道:“藥之始,固出于醫,然此等醫皆神而明之,非世俗之醫也。余亦豈敢謂世間必無良醫?然醫之良不良,余不知也,必歷試而后知焉,身豈可試乎哉?”他所諷刺的乃是“世俗之醫”:“今之世為醫者日益多,而醫之技則日益茍且,其藥之而愈者,乃其不藥而亦愈者,其不藥不愈者,則藥之亦不愈,豈獨不愈而已,輕病以重,重病以死。”俞樾對于“世俗之醫”的抨擊固然出于激憤,卻并非全無道理,一針見血地指出了當時醫界魚龍混雜的復雜局面。
無獨有偶,章太炎在寫于一九二零年的《仲氏世醫記》一文中記載到:“先師德清俞君,恨俗醫不知古,下藥輒增人病,發憤作《廢醫論》。有疾委身以待天命,后病篤,得先生方始肯服,服之病良已,乃知道未絕也。”治愈俞樾疾病的就是江南名醫仲學輅,他以精湛的醫術,讓憎恨“俗醫”的俞樾也發出了“道未絕”的感慨。
醫術關系到人的性命,因此,自古以來,人們對于醫生的期望值都非常高,自然,對于誤人性命的庸醫也格外痛恨。但是不學無術的庸醫并不等同于治病救人的醫,將二者混為一談是不公正的。醫學發展的主流畢竟是積極向上的,廢醫之說絕不可取,正如大詩人蘇軾所說:“華佗不世出,天下未嘗廢醫;蕭何不世出,天下未嘗廢治。”(《擬御試策》)
俞樾的“廢醫說”產生后,產生了很大影響,時常被反對中醫者拿來作為證據。有論者每將后來廢止中醫的領軍人物余云岫的思想淵源上溯至此,認為二者一脈相承。但在筆者看來,余云岫的觀點更多的是在留學時受日本的醫事改革影響,俞樾的言論只是被他引來作為例子而已,他對于俞樾的理解遠沒有其師章太炎深刻,至多算是“誤讀”而已。
撥開籠罩在《廢醫論》、《醫藥說》上的迷霧之后,我們再來看俞樾時,會發現他對于中醫藥的態度是矛盾的,雖然大聲疾呼廢醫,但同時又主張“多刻古本遺書”,他在《與劉仲良中丞書》中言:
竊謂諸子之中,有益民生日用者,切莫于醫家。……宜多刻古本醫書,如《難經》、《甲乙》、《巢氏諸病源候論》、《圣濟總錄》等書,俾學者得以略聞周秦以上之遺言,推求炎黃以來之遺法,或有一二名醫出于世間。(《春在堂尺牘卷六》)
俞樾對于醫學經典非常熟悉,諸古醫籍中,他最重視《內經》,認為“四庫全書中,子書莫過于《黃帝內經》”。并對王氏父子治經之法仔細校讀,對于各注家,認為“宋林億、孫奇、高寶衡等校正者為最善”。俞樾并就讀書中的疑問做了札記,其《讀書余錄》中,有四十八條是對《素問》的校勘,正是他運用考據學方法對醫學經典進行整理的見證。后被定名為《內經辨言》,收錄于《三三醫書》中,上虞俞鑒泉在書(會稽裘吉生)序上所說:“考據精詳,引證確切,關于《內經》之一字一句,無不探賾索隱,辨訛正誤,良是助吾醫之研經考古者。”
此外,俞樾對于養生也頗有研究。他在遺書中叮囑子孫“飲食尤宜清淡,若肥醲之物,古人謂之腐腸之藥,非徒無益,而反有損。勿信世人食補之說,須知我輩究是膏粱之體,非遂飲饌者所能補也”。《廢醫論》中強調精神道德因素對于健康的影響,也符合自古養生“身心兼養”的原則:“夫人之病由心生也,心者氣之帥也,氣者人之所以生者也。善養生者,長善心而消惡心。善心為主,四體從之,其氣和調而暢達,足以御風雨寒暑之變,故其為人也不病,雖有病也不死。”“不善養生者,消善心而長惡心,惡心為主,四肢達之,其氣繆慶而底滯,非但不足御風雨寒暑之變,甚者挾吾心而妄行為狂易之疾,故其為人也恒病。”他還作有《枕上三字訣》,論述如何提高睡眠質量、強身健體的要素,為養生者所重視。
由此可見,長期以來,由于帶有“廢除中醫第一人”的頭銜,俞樾在養生與《內經》文字的校對等方面的貢獻被人所忽視。我們不僅要看到他對于庸醫的痛恨,更應注意到激烈的文辭背后,“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苦心。“廢醫”之說,或許只是“起醫”的另一種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