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京吾
說實話,我是有點家國情懷的。這種情感得自于我對這塊土地的直接感受:巍峨壯麗,幅員遼闊。在古代長城的盡頭,遙望過祁連山的挺拔,那雪白的山體,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無比壯美;在騰格里沙漠,一邊是延綿無際無垠黃沙,一邊是黃河大拐彎,簡直令人感到波瀾壯闊。我看過黃山的云山霧海,泰山的雄偉宏闊,此外——還有我沒去過但聽說過的,漓江的秀美、九寨溝的五彩斑斕……
凡此經驗種種,我實在找不到不熱愛、不贊美這方水土的理由——不需要任何人、任何教科書大義凜然地把我教育成為一名愛國主義者,我自動地熱愛我們這個民族的山川河流。
不過,此種“愛法”具有強烈自然主義色彩,還有些許審美特征,它詩情畫意,卻完全不具有理論特性,不能因此成為愛國主義理論的歸依。
愛國主義理論是一種政治理論。國家不僅包括自然的土地,悠久的歷史文化,它還具有政治屬性——在政治學意義上,“國家”還凝聚著一種特別的誘惑力,特別令某些人感到神武威猛、心醉神迷:權力。一旦涉及權力,“國家”的面目頓時變得有些可憎起來,作為歷史學者,我對愛國主義口號下的各種苦難更是屢見不鮮。此種情形下,提及“愛國主義”不能不小心翼翼。
但不論對愛國主義持何種態度,在現實世界里,我們卻面臨著一個相當現實的問題——到目前為止,我們還不得不屬于一個國家,換言之,不論自己歸屬哪國人、哪個民族,我們不得不接受某一統治、治理集團的管轄。因此,即便在現代國家,對公民政治忠誠的考量,依然是現代政治學關注的重要內容之一。
就一般意義而言,愛國主義和自由主義屬于兩種不同價值觀,愛國主義強調付出,自由主義則強調對個體權利的維護。由于國家的權力屬性、對個人奉獻的要求,使得公眾在讓渡自己權利的時候,往往采取觀望姿態:奉獻自己的利益并非不可以,但我們為誰而奉獻?誰將在我們的奉獻中獲得利益?如果這個答案僅僅是“國家”,而將“人民”的概念抽象化、形而上學化,那么,國家又為何需要收獲這種利益,它的最終受益者究竟是誰?國家不是純粹抽象的概念,而是由許多具體的人組織而成,必然有利益的最終獲得者。抽象的國家和抽象的國家利益從來都不存在。
如何調節權力與情感、理性之間的巨大落差,使國家不僅在自然面貌、風俗人情、歷史文化上可愛,同時還使得國家在擁有權力的同時也值得人們尊敬呢?為了消解對國家的政治忠誠與個人自由之間的緊張關系,德國政治學者揚-維爾納·米勒為我們總結了一套款式相當新穎的愛國方式:憲政愛國主義。這是一套區別于自由民族主義、傳統的共和愛國主義以及世界主義的新理論。
米勒告訴我們,憲政愛國主義發端于戰后分裂的德國,是“民族認同”的替代品,是“作為一種歸宿形式嚴重分化的戰后社會被推崇起來的”,憲政愛國主義追求一種普世性道德,是一種后民族國家的、普世主義的民主政治忠誠形式。
憲政愛國主義有幾個主要過程。它之所以發端于德國分裂后的西德,源于“二戰”失敗納粹德國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所犯下的殘酷罪行被揭露出來之后——在一個犯下令全世界瞠目結舌罪行的德國,是否存在一種集體罪過?德國之所以走向瘋狂,德意志的“民族意識”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當德國思想界對“德國”進行重新審視的時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已不能夠成為維系德國公民情感的紐帶,傳統的自由民族主義在德國勢必成為一種歷史。在這樣一個背負著沉重歷史罪責感的國家里,如何實現公民的政治忠誠?雅斯貝爾斯認為,如果德國人需要承擔歷史責任,那么就必須具有一種“集體責任”,必須要有一個對民主政治的認同和真正的社會整合。德國人必須直面過去。
一九七九年西德建國三十周年,政治學家多爾夫·施特恩貝格爾明確闡述了憲政愛國主義的觀念,他將此描述為一種國民理性:能夠使國民認同民主國家,并且保衛她免受敵人侵害。其主要目的就是為了保障政治穩定和實現和平。隨后,德國著名思想家于爾根·哈貝馬斯對此再度進行了概括,認為憲政愛國主義是對一套政治原則的有意識的認定。與施特恩貝格爾在重心上有所區別的是,哈貝馬斯關注的重心在公共領域,施特恩貝格爾則著意于保衛民主制度。
究竟什么是憲政愛國主義?
本書作者給出的回答是,憲政愛國主義本身并不是一套正義理論:它是一種可被稱為規范性依賴的概念,它依賴一個更寬泛的正義理論來獲取實體性的規范內容。在廣義上是指部分公民對維護某種政治安排抱有持久的忠誠,其關鍵是“對于民主政治秩序的構想、證明和維護相關的一系列挑戰做出回應的一部分”。憲政愛國主義的忠誠對象是“關于普世性規范與憲政文化”,通過對國家確定的價值形態的維護,以達到“愛國主義”的目的。
憲政是倡議憲政愛國主義首先要具備的政治資源,或者也可以視為實現“愛國主義”的一個前提。在具體的操作中,首先面臨的是對“憲法”的維護問題。對于憲法的守護者問題,其中最著名的莫過于納粹思想家卡爾·施米特提出的“強人總統”,但結果恰恰相反,希特勒正是當時的總統興登堡任命的總理,納粹黨上臺后葬送了魏瑪憲法。因此,由“總統捍衛憲法”的政治構想已經遭到顯而易見的失敗。
既然總統不能作為憲法的守護人,那就必須尋求另外的守護方式,以確保憲法不受權力的侵犯。一九五八年西德經歷了著名的“呂特判決”,憲法法院做出了一個影響深遠的歷史性判決,憲法法院作為“保衛民主不受侵犯的主要角色出現了”,發展成最受尊重的公共機構。憲法法院獲得的重要地位,解決了德國長期爭論不休的“憲法守護者到底是誰”的問題。
憲政愛國主義理論提出之后,也有不少反對意見,比如有一種觀點認為這是“國家民族主義”的一個變種,其原因在于,盡管“憲政”優先,但它并不排斥愛國主義與生俱來的動員力量,因此有著“走向非自由主義”的天然傾向,反而自覺漠視普世的民主規范和價值。
米勒指出,“憲政愛國主義并不主要與國家相關,而是與政治原則息息相關”。也就是說,它并不是把“國家”概念放在首位,而是把“之所以成為這樣一個國家”的原則放在首位,這個原則就是憲政原則。只有在憲政國家中,“愛國主義”才有意義,這樣,國家的位格實際是低于價值形態、低于憲政制度的:“憲政愛國主義并不會導致國家角色的死亡,它只是將其降格為配角。”endprint
由于憲政具有包容性和多樣性的特點,憲政愛國主義與傳統愛國主義產生了一個重要區別:憲政愛國主義是一種具有強烈反思性和批判性的特征。這種反思和批判構成了特定的“憲政文化”。基于這樣的“文化基礎”,它的共同體成員共同享有“符號象征、典禮和儀式,以及受人尊敬的機構”。
對于一個身處現代的歐洲,憲政愛國主義還可以解決歐洲移民的國家認同問題。傳統的自由民族主義涉及文化認同,由于移民的信仰和生活習俗,不能總是適應,移民總有一種異族意識難以得到改變,猶太人在歐洲的遭遇就是很好的例證。這個傳統自由民族主義始終沒有得到解決的問題,則由憲政愛國主義提供了一種解決途徑,因為它所提倡的“普世源”機制,對歷史、文化具有強大的包容性,也將使歐洲間不同的政治體更加開放。
隨著上世紀九十年代蘇東事件爆發、德國統一之后,歐洲國家間的同質化傾向愈加明顯,一體化進程明顯加快,憲政治理成為歐洲絕大多數國家普遍采取的治理方式,因而,歐洲的政治學者們將“憲政愛國主義”的范圍進一步拓展到全歐洲。而且,歐洲的發展也確實出現了聯合傾向,從歐共體變更為歐盟,歐洲議會的作用也愈加突出,歐洲貨幣的逐步統一,甚至還于二零零九年簽訂《里斯本條約》,并首次選舉比利時首相范龍佩為“歐洲總統”(歐洲理事會常任主席),傳統的自由民族主義的適用性越來越狹窄,基于民族主義的“歐洲爭霸”有走向終點的希望,這對于人類的和平事業不啻是一個利好消息。
“憲政愛國主義”作為一種理論探索、一種對現代國家政治忠誠的研究,不意味著它立刻具有了不容置疑的適用性,但探索本身的意義卻是人類思想不可剝奪的基本權利,以任何借口來禁錮思想,都是對人類尊嚴的侵犯。
我并非一個癡迷的愛國主義者,對一切權力和一切掌權者,一切盜用“國家”名義兜售私貨的人,都懷有天然的疑慮感。但我對這塊土地的深切熱愛,所具有的家國情懷和歷史意識,使我無法決絕地拒絕對這個國家的所有情感,也許,憲政愛國主義為我或者持有同類情感的人提供了一個可供參考的途徑。同時,我們還可以通過“憲政愛國主義”這一概念的提出及歷史演變,一窺西方政治思想史的發展路徑——一個始終思想著的國家才能獲得人們的尊敬,德國在此方面有著極為深刻的教訓。
(《憲政愛國主義》,〔德〕揚-維爾納·米勒著,鄧曉菁譯,商務印書館二零一二年十一月第一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