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奎
對于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這位重要的文化批評學者,中國學界并不陌生,他的諸多理論著述,如《文化與社會》、《關鍵詞》、《漫長的革命》等早已譯介,并在思想文化界引起過不俗反響。最近譯介的《鄉村與城市》也是威廉斯重要的理論著作,在該書中威廉斯從分析文學中的鄉村與城市出發,對英國近現代以來由資本所主導的文化觀和社會經濟結構進行了系統批判,揭示出了資本主義所面臨的危機并試圖尋求解決之道;而從方法論的角度看,威廉斯在這本書中更多地借助于馬克思主義的視角,這使他關注的問題從文學層面深入到了經濟、社會層面,批判了根深蒂固的關于鄉村與城市的文化傳統,并進而追問其社會基礎,尤其是他對感覺結構(structure of feeling)這一理論中介的引入,不僅創造性地發展了馬克思主義文化理論,而且還將文學研究、文化批評與社會經濟批判結合了起來。
威廉斯的問題意識及其理論方法上的穿透性,首先體現在他對田園詩傳統的祛魅過程中。田園詩是各民族古老的文學傳統,威廉斯對英國的田園詩傳統進行了再歷史化,他發現十七、十八世紀的田園詩在傳統的面貌下其實掩藏著某些不同于古典田園詩的風格和內容,此時的田園詩往往將鄉村描繪成了伊甸園的景觀,而鄉村現實的貧苦和矛盾、艱辛的勞動者等都被排除在外,而真正的田園詩傳統是并不回避這些問題的,可見此時的田園詩傳統是對傳統的選擇性繼承。威廉斯對傳統這一問題的洞見,可以說與霍布斯·鮑曼所說的“傳統的發明”異曲同工:傳統所呈現的面貌,其實是基于當下社會需要的一種再創造。
威廉斯正是從這個角度出發,對所謂的文化傳統進行了深入的辨析,尤其是要追問文化形態的社會條件。新的田園詩將鄉村烏托邦化,從而將真實的生產屏蔽在讀者的視野之外,更為關鍵的是,它生產出了這樣一種假象:維持鄉村生活的勞動主要是由自然力量完成的,勞動者是產品的分享者。這就遮蔽了鄉村的真實社會關系和經濟關系,也改寫了真實的歷史,這正是作者所要質問的。
由此,威廉斯將文學形式層面的問題追溯到作者的歷史意識及時代的情感結構,并進而落實到社會經濟等基礎層面。但一般從社會經濟層面所得出的原因是,隨著十六、十七世紀英國資本主義發展與城鎮化進程的加快,封建社會趨于解體,田園詩對鄉村的風景化是對即將逝去的封建社會的贊美,是對昔日貴族生活的惋惜和留戀。這解釋了為何作者忽略了鄉村的貧窮和勞工的艱辛的問題,但在威廉斯看來這并非歷史真相,真實的原因是農業資本主義發展。對農業資本主義這一社會根源的揭示,倒轉了長期以來人們對現代英國資本主義發展史的認識。
一般的歷史敘述都將資本主義的興起作為瓦解封建社會的原因,因而大多將這兩種經濟結構和社會形態對立起來描述,但從農業資本主義的角度來看則并非這么簡單。真實的情況可能是,資本主義與封建社會之間有著極密切的連續性,新興資產階級就是地主的另一重身份,他們利用土地和貿易雙重牟利,所以,關于圈地運動是瓦解封建制的歷史事件這個敘述也并不真實。“整體看來,這并不是一個封建秩序衰落的故事,而是有關蓬勃發展——而且經常是殘酷地蓬勃發展——的故事。”(《鄉村與城市》,56頁,下引此書只標注頁碼)可見,威廉斯對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分期也做出了一些修正。
在農業資本主義的發展中,屬于意識形態領域的田園詩,其所起的作用就是將這個過程神秘化,其后果則是:“在這些世紀中,如果光看主導階層的財富的話,這就是一個有關發展和成就的故事,但對大多數人而言,卻是一種形式的統治代替另一種形式的統治:神秘化的封建秩序被另一種神秘化的農業資本主義秩序所取代。”(56頁)因而此時的田園詩既是對封建社會的美化,也是對農業資本主義的神秘化。威廉斯通過這種層層剝繭的分析,從而對現代英國詩歌與小說中所確立的鄉村形象進行了批判,揭露了資本在現代進程中的主導作用,以及由資本及其社會關系所塑造的虛假意識形態,這并不只是關涉鄉村,與城市也密切相關。
如果說田園詩傳統是基于農業資本主義的發展而形成的文化傳統,那么城鄉二元觀的形成,則是資本這一因素所導致的另一種虛假意識。在威廉斯看來,正如歷史沒有斷裂一樣,城鄉也并非是對立的,而是有著復雜的勾連。城市的建立最初是功能性的,它為周邊鄉村服務,也以鄉村為食,但隨著貿易和對外征服作用的增強,城市開始具有自生性,從而看起來似乎是自我供養,尤其是現代市場、代理、金融等業務的發展,城市的規模越來越大,面貌也越來越復雜,在人們的觀念中也逐漸形成了城鄉二元對立的結構:與保守、靜止的鄉村相對,是進步與發展的城市;與和諧、寧靜的鄉村相對,則是紛亂、喧囂的城市,城市與鄉村互為他者而確立了自身的形象。關于城鄉的這種描述,無論是對于歷史研究者還是文化批評者來說,都是一種潛在的認知和價值判斷模式,但威廉斯追問的是這個模式的歷史性和有效性。
針對鄉村與城鎮對立的文化傳統,值得追問的是在關鍵的經濟交易中,到底誰來自鄉村這一根本問題。在威廉斯看來,雇農和佃農因為沉重的生活壓力,被束縛在田地里,因此,“只有地主和他那擁有繼承權的兒子,地主的妻子和她那滿懷期待的女兒來城里處理他們必要的事務”(76頁)。也就是說地主利用土地的產出在城市投資,而得到的利潤則作為進一步掠奪的資本;與此同時,他們往往根據其在都市的遭遇和觀感,塑造著城市與鄉村的不同形象,這逐漸成為社會的價值尺度和道德標準。因此,對城鄉對立的強調,反而掩蓋了真實的社會矛盾。
如何理解威廉斯的這一看法呢?事實上,他并不否認城鄉之間的矛盾,他反對的是觀看這一矛盾的方式。也就是說,從總體上看,城市對鄉村構成了剝削,這一剝削是通過資本實現的,城市無疑是受益者;而文學是如何呈現這一面向的呢?對于城市進步主義者來說,城市生產力的提高為人類開辟了新的前景;悲觀論者則持批判論調,從而將都市描述為“黑暗之城”,這是我們在小說中常見的關于城市的意象。但進步主義者忽視的是城市內部的矛盾,這也是資本主義所真正面臨的危機,即資本在帶來生產力高度發展、生產極大提高的同時,產品的分配卻極為不均,收益集中于少數資產者手中,從而形成了資本主義危機的根源,同時,城市化對原有共同體的破壞、現代分工所造成的人的異化等問題,則進一步導致了現代人“主體的退縮”,資本所帶來的這些后果正是城市進步論者所漠視的;而悲觀論者大多也是基于一種文學想象,不僅忽視了城市里的新生力量,如工人,也無法真正領悟這種新生力量,反而將其作為城市的疾病。無論是哪種城市形象,其實都沒有揭露資本在城市化過程中的決定力量,也沒有看到城市對鄉村的掠奪,反而將鄉村描述為一個樂園,從而使得鄉村這個苦難之地看起來更為優越一樣。威廉斯所做的就是要打破這個幻象,使人們看到,鄉村和城市的發展狀況,以及文學對二者之間的表述,都是由資本所決定的。endprint
通過對文學中鄉村與城市形象和觀念的社會分析,消解了既有的關于鄉村與城市的文化模式與認知方式的合法性,揭示了資本的決定性作用這一真實歷史面向,并對資本主義所面臨的危機進行了警示。然而,威廉斯也試圖從文化傳統和文學表述中發現新生的力量,作為建構新的歷史遠景的資源,這主要體現在如何重建共同體這個問題上。對共同體的追求,不僅是馬克思主義的傳統,也是人們尋求身份歸屬的情感需要。
從歷史發展來看,面對農業資本主義對鄉村共同體的破壞,是敏感的浪漫主義者最早對此進行了補救,他們確立了現代人的內面,并發現了風景(柄谷行人:《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風景正是社群和階級取得認同的方式(溫迪·J.達比:《風景與認同》)。但威廉斯則認為,浪漫主義者對風景的觀看往往是消費性的,他更關注浪漫主義者“綠色的語言”及這種語言的創造性。浪漫主義者從大自然獲得了對抗社會分裂的資源:自然首先意味著一種調節原則,它預示著人類能夠對其進行重新設計和控制,其次自然是一種創造原則,從它的創造能力,人們能獲得關于同情心的本性,而同情心正是維系共同體的紐帶。與詩人對相對抽象的創造性的強調不同,小說家描繪了一個更為具體的共同體模式,這是簡·奧斯汀筆下的“可知的社群”。可知的社群是以鄉村共同體為原型,由于人們面對面接觸,其社會關系的實質也很容易判斷,因而是一個完整而又顯得真實的社群,這種意象在喬治·艾略特等小說家那里得到進一步的發揚。
無論是綠色的語言還是可知的社群,其重構共同體的背景資源其實都是鄉村,但進入二十世紀之后出現了新的可能,這就是由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所開創的話語共同體,威廉斯對話語共同體的強調可能受到了巴赫金的影響,即,將《尤利西斯》放在西方傳統獨白體小說譜系中,考察其內部交替出現的多重聲音:既有個人的也有公眾的,還包括城市的聲音,這意味著都市經驗轉化成了一種獨特的集體意識,而意識流的語言形式正是集體意識的社會癥狀,由此,一種新的共同體也呼之欲出:“在那些強烈的主體之間,并且通過它們,一個形而上的或心理的‘共同體被假定了出來,而且就其特性來說這個‘共同體是普適的——哪怕僅僅是在抽象的結構上。”(338頁)將都市經驗上升為一種新的集體意識,威廉斯為都市形象注入了新的元素,從而改變了現代都市的“黑暗”形象,同時也開創了重建共同體的全新設想。
但威廉斯對于文化層面的這些嘗試又多少抱著懷疑的態度,他認為浪漫主義的綠色語言難免有逃避社會現實的嫌疑,而“可知的社群”則帶有小說家道德姿態的印跡,這種道德姿態正是由統治者的教育所確立的。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威廉斯自身思想的某些轉變,由于受到阿諾德(M.Arnold)和利維斯(F.R.Leavis)較深的影響,他早期主要還是試圖尋找某種偉大的文化傳統,如在《文化與社會:一七八零——一九五零》中,他的共同體設想還是對阿諾德以文化替代無政府主義思想的批判性繼承,同時他對馬克思的文化觀也做了較多的批判,重點強調了意識形態對經濟基礎的反作用。
但在《鄉村與城市》中,他卻表現出了對文化這一方式的懷疑,他此時的觀點更接近阿爾都塞,從生產條件的再生產的角度,強調意識形態所發揮的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功能。從這個角度來看,意識形態不僅具有虛假性,而且需要歷史化的批判。威廉斯對文化傳統的批判正是從這個角度切入,并最終追溯到了經濟基礎的層面,而他對文化建構共同體能力的懷疑,既顯示在他對綠色語言與可知社群的質疑,也從他對其他新生力量的強調顯示出來。如他從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看到了新的集體精神的生成,同時,他也注意到了集體意識所帶來的后果,除了融合的一面外,還有相互沖突的一面。但他不僅沒有回避這些沖突,反而給予了充分的重視,他認為這種否定的力量可能轉化為積極的行動,因而具有革命性,如工人運動,這樣威廉斯的共同體設想就不再是停留于文化領域的理論設想,而具有了社會實踐性。
威廉斯這種將文學研究、文化批判與社會實踐結合起來的視野和方法,對于我們重新思考中國現代問題有較多的啟發:這不僅在于他對鄉村與城市的思考有助于我們重新審視當代的城鎮化問題和資本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威廉斯對認知視角的強調,以及他對英國文化傳統的再歷史化批評,有助于我們對現代這一知識和文化裝置的再反思。
(《鄉村與城市》,〔英〕雷蒙·威廉斯著,韓子滿等譯,商務印書館二零一三年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