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樸民
孔子在人際關系上,提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往原則,反對跟別人走得太近,過于密切。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事君數,斯辱矣;交友數,斯疏矣。”意思是說:與君主打得太熱乎了,不免君主日后翻臉,招致悲慘的下場;與他人交往到了形影不離、卿卿我我的地步,到頭來很可能像刺猬似的互相傷害,勢如水火。只有保持一定的距離,君臣、朋友才能彼此欣賞,相安無事,即所謂“距離產生美”。
由此可見,保持距離,留有空間,既是人際交往上的成功秘訣,也是政治生活中的杰出智慧。
用它來觀察中國歷史上的君臣關系,可以發現,不少功臣之所以沒有好的下場,走的幾乎都是建功立業——橫遭猜忌——舉事謀反(或受讒去職)——身敗名裂的人生歷程,讓人浩嘆“太平本是將軍致,不使將軍見太平”的歷史輪回,其中十分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不知道或忘卻了孔老夫子“事君數,斯辱矣”的明訓,沒有在君臣關系上保持合適的距離。
綜觀歷史,功臣勛將在建立大功、驟致富貴后忘乎所以、胡作非為,因而遭罹殺身之禍的,可謂是不勝枚舉。但這些功臣勛將之所以會忘乎所以、胡作非為,是因為他們自認為是皇上最親近的人,與皇上有過命的交情,淵源極深,關系特鐵。在他們的內心深處,或許是以為皇上的寶座是自己舍命幫忙給搶來的,自己功蓋天下,勛高五岳,縱情享受是應該的,做事出格說話罵娘是可以的,施加影響指指點點也是允許的。說到底是他們潛意識里的“圈子”意識在作祟。于是乎,他們死抓住權力不放,占著位置不讓,霸著財富不松手,滋生欲望永不滿足,卻始終不曾鬧明白,名利富貴,猶如過眼云煙,白駒過隙,對它們的追逐等于是追逐幻影,遲早是會落得一無所有,甚至于身陷禍難的,正像《紅樓夢·好了歌解》所稱的:“只嫌官帽小,反把枷鎖扛。”
歷史上“事君數,斯辱矣”一類的現象比比皆是,其中明初胡惟庸、藍玉的遭遇,清代年羹堯、隆科多的下場,最具有典型性。
朱洪武皇帝,從他立國伊始,就居心叵測向最親近的文武勛臣發出警告:要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夾著尾巴做人,切切不可效法西漢時期的韓信、彭越,“事主之心日驕,富貴之志日淫”,實際上已經預示著對功臣勛將的歹毒殺機。爾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殺人的嗜好,先后毒死功高蓋世的徐達、劉伯溫等人。
其實,這僅僅是一個開頭,更大規模的屠戮還在后頭呢!遺憾的是,胡惟庸、藍玉等人依然沉浸在成功的喜悅中,一心以為自己是朱元璋核心圈子里的人,“淮西故人”,大樹底下好乘涼,“車至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會直”,根本不用擔憂自己的前途。殊不知,人是會變的,“圈子”也是會改的,自己輔佐朱元璋蕩平群雄、滅亡元朝,奪取江山固然是事實,赴湯蹈火,居功厥偉同樣不假,可遇上了無賴出身、嗜血如命的朱元璋,他們的功勞就變成了讓他們命歸黃泉的催命符,他們的“圈子”里人的身份,只是提醒了朱元璋更早地對他們下毒手。
“釀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如果他們自己能夠早點意識到自身的危險,盡量淡化自己身為“圈子”里人的色彩,夾著尾巴做人,唯唯諾諾,裝瘋弄傻,那么也許就不大容易被朱元璋抓住辮子,可以多茍延殘喘一段時間。即便是最終逃脫不了一死,至多也是及身而止,無需幾萬人跟著陪自己殉葬,做屈死的冤鬼。
功臣的腐化墮落,驕縱不法,嚴重妨礙統治效能的提高,加劇了社會上各種矛盾的激化,而以“圈內”人自命,功高震主,藐視朝廷權威,更威脅到皇權的集中。朱元璋是何等人物,本來他就準備磨刀霍霍向功臣,只是苦于少了必要的借口,如今功臣勛將自己大不檢點,貪贓枉法,驕橫滋事,這豈不成了自己造成“圈子”、殺戮功臣的最好理由。
清代雍正皇帝能在與諸兄弟爭奪皇位的斗爭中最終勝出,除了他本人善于玩弄權術,慣于搞陰謀詭計之外,主要是依靠了年羹堯、隆科多這兩員心腹干將的兩肋插刀,鼎力輔弼。隆科多是康熙病危時唯一的顧命大臣,又以國舅之親擔任步軍統領這一要職,掌握著拱衛京城和暢春園的兵權,雍正即位的所謂康熙“遺詔”就是由他之口傳達的。他為雍正登基立下了頭功,由此備受雍正的尊重。
很顯然,年羹堯、隆科多都是雍正核心集團的骨干,典型的“圈內人物”。雍正成功爬上帝座,兩人功不可沒。對這一點雍正心里最是明白。然而正是因為他們處于最核心的圈子,對雍正的歷史與心理太熟悉了、太了解了,這就犯了最大的忌諱:與他們在一起,雍正身上的神圣光環就不復存在,這對于九五之尊的皇帝而言,無疑是最沒有辦法接受的事實。
所以,雍正對年羹堯、隆科多的感激與信任只能是暫時的,在他內心的深處,對這兩位最鐵的“圈內”人物其實存在著深深的猜忌,雙方之間的關系遲早會搞僵鬧翻。而雍正心腸之堅硬,手段之毒辣,絲毫不亞于明太祖。
雍正三年(1725年),雍正先給年羹堯安上一個“怠玩昏憒”、“自恃己功,顯露不敬之意”的罪名,將其調任杭州將軍。同時諷示群臣繼續給年羹堯羅織罪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最大負面性,是它曾經造就無數看皇上眼色行事,慣于順竿子爬的無恥宵小。這等人在任何時代都不缺乏。現在皇上要治“年大人”之罪,墻倒眾人推,趕緊落井下石吧,遂有許多臣僚紛紛劾奏揭發年羹堯的“滔天罪行”。這正是雍正所需要的局面。等到各種“罪證”收羅完畢(恐怕至少有一大半是“莫須有”的),雍正便理直氣壯地決定讓“年大將軍”命歸黃泉。同年年底,以九十二項大罪,勒令年羹堯自縊以謝天下!這位可憐的“年大將軍”,至此終于為他“事君數”而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年羹堯死了,另一位“圈內核心人物”、大功臣隆科多的余日自然也不會太多。這位雍正的娘舅老爺,在雍正登基之初曾一度備受優渥,加官晉爵,風光無限,當上了總理事務大臣,并出任掌握干部任命的吏部尚書,直接把持封官賜爵的大權。可惜的是,同年羹堯的情況相仿佛,隆科多一朝得志,也完全忘記了孔子“事君數,斯辱矣”的箴言,為自己進入權力圈子的最核心而沾沾自喜,濫用職權,不可一世,所任用的官員,經常不經奏請,任意決定,一時間遂有“佟選”之稱。
他的所作所為,自然要引起雍正皇帝的極大反感,并撥動了其潛意識深處黜貶功臣、誅戮下屬的那根神經:這天下究竟是你當家,還是朕作主,你自以為是朕核心圈子的人,可以肆無忌憚,要知道朕只要樂意,便能夠一腳將你踹出圈子,永世不得翻身。雍正在收拾了年羹堯之后,便可以從從容容地對隆科多動手了。從雍正三年起,雍正皇帝開始冷落隆科多,多次嚴厲指斥他,并解除了他的步軍統領這一要職,剝奪了他的兵權。后來,干脆給他安上黨附年羹堯、徇庇查嗣庭的“罪名”,削去太保頭銜,罷掉吏部尚書的官職。
到了雍正五年(1727年)六月,又揭發出他所謂的私藏玉牒,“有不臣之心”的罪行。同年十月,以四十條“大罪”,判處隆科多永遠圈禁。第二年,隆科多這位擁立雍正的第一號大功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暢春園圈禁的場所,走完了他由功臣到“罪犯”,由“圈內”淪為“圈外”的坎坷人生之路。
雍正時期“圈內人”大功臣年羹堯、隆科多兩人的遭遇,充分顯示了中國封建社會中的皇帝是毫無人性、毫無情義、毫無信用的冷血動物,他們對功臣懷有天然的敵意,為了坐穩龍椅,會全然不顧“圈子”的存在,毫不遲疑地把自己的恩人打入十八層地獄。而功臣宿將也拘泥于“圈子”意識,身處險境而猶不覺悟,自恃功高勛重而肆意妄為,逆拂龍鱗,觸犯法禁,乃是促成其迅速失去君主恩寵,被逐出權力核心“圈子”,以致身死族滅。它使得君主誅戮功臣的那一刻更快地來到。
“事君數,斯辱矣”,話雖平淡,但它卻是凝聚千百萬人人生經歷與教訓經驗的結晶。從這個意義上說,孔夫子的確具有睿智的頭腦,超群的智慧,看透人生的閱歷,參悟得失的玄機。他所提倡的“交友”“事君”之道,直至今天仍不無一定的啟示意義。
(摘自《文史天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