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比較中國與其他國家的不同,有一點是非常明顯的,那就是中國在很長一段時間,往往重演“人亡政息”的劇目:一個超級巨人不在了,他所開啟的政治路徑迅即終結,甚至根本逆轉。恭親王的去世便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
恭親王奕訢為道光皇帝第六子,又因其為清末洋務派的領袖,被清流派所鄙視,故被送綽號“鬼子六”。奕訢與異母皇兄奕詝競爭過皇位,最終奕詝繼承大統,為咸豐帝,奕訢被封為“和碩恭親王”。1860年,英法聯軍大敗清軍八里橋,直逼京師,咸豐帝斷然撤去載垣等皇親國戚欽差大臣,啟用恭親王為“欽差便宜行事大臣”,全權督辦和局。
督辦和局為恭親王提供了一個平臺,也讓恭親王對西方人有了最直觀的認識。中英、中法、中俄幾個《北京條約》簽訂后,中國在五口通商基礎上向世界靠近了一大步,恭親王對世界的看法也發生了根本變化。他先前總是以輕蔑的態度看待西方人,并摻雜著仇恨與恐懼。現在不一樣了,當恭親王對英國人、法國人有更多了解時,就開始賞識他們的工作精神、工作態度。恭親王首肯英國人李泰國充任海關總稅務司,信任李泰國的繼任者英國人赫德,就是用事實表明了他對西方、對世界看法的改變。
中國與西方的距離,因《北京條約》而拉近。各國公使常駐北京,中國也開始模仿西方向各大國派駐使節,中外交涉事務日漸增多,清政府原有政治架構已無法容納這種需求。1861年初,清廷批準恭親王的建議,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接管以往由禮部、理藩院分別執掌的事務。當然,其功能、范圍都有巨大調整。中國通往世界的通道漸漸打開,越開越大。
這一年,咸豐帝病逝。恭親王與咸豐未亡人慈禧太后發動政變,抓捕載垣、肅順等八位顧命大臣。此后三十余年,盡管清帝國權力架構經歷幾次調整,“恭親王——慈禧太后”這對“叔嫂組合”大致未變。
恭親王——慈禧太后在1861年重建權力系統之后,相繼啟用具有真才實學的漢大臣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胡林翼,大膽借助西方國家的力量,聯手結束長達十四年的太平天國動蕩,既穩定了國內的政治秩序,又贏得了一個良好的、持續的外部和平環境,從而使洋務新政成為可能,為“同光中興”提供了保障。
持續三十年的大致和平當然有助于中國的發展,到19世紀90年代,中國在經濟上不僅修復了因兩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動亂所造成的破壞,而且重振大清帝國的雄風,大致恢復了中國在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地位。根據前輩學者研究,中國國民經濟總量、綜合國力,到1890年前后,重新躍居亞洲第一,世界第二。最明顯的表征,就是清帝國北洋海軍在1888年成軍,這不只是為帝國增加了一個新的軍種,而是標志著中國力量的強大。
洋務新政、同光中興,也不僅僅表現在軍事方面,實事求是說,近代中國的工業基礎,其實就產生在這個時期。先前的中國,就是一個純粹的農業社會,精致而早熟的農業文明遮蔽了中國人的眼睛,使中國人錯過了一個又一個機會,沒有弄明白中國走向世界,不是用西方的工業文明去取代中國的農業文明,而是在農業文明基礎上增加一個工業文明、商業文明,是“加法”而不是“減法”。恭親王或許也沒有弄清這其間的道理,但他容忍了西方工業文明的進入,倡導、推動中國近代工業的興起,短短三十年,福州船政局、江南制造局、開平煤礦,還有影響后世發展至巨的鐵路,都在恭親王時代漸次誕生。一個與傳統完全不同的全新時代悄然呈現,中國人的思想面貌也隨之改觀,世界各族以平等身份待我的趨向越來越清晰。
洋務新政三十年埋頭發展壯大自己的思路并不錯,然問題在于以恭親王為首的洋務派未將發展后的路徑向知識精英說明白,或許他們自己也不明白經濟發展之后要怎樣,“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究竟要達成一個怎樣的目標?
而中國知識精英也缺乏理性自覺,所以當中國在三十年發展之后,卻在甲午戰爭中敗給東鄰小國日本,心理上的不適應在所難免,由學習西方轉身向東,表明中國人陷入整體困惑。不過在這個時候,恭親王還能把握住大局,并沒有讓中國這艘大船迷失方向。然而,恭親王病逝僅僅十三天,一場超越“中體西用”的政治變革(1898年6月11日—9月21日的戊戌變法)突然發生,從此中國踏上一條極為坎坷的曲折之路。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