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主義情緒熱度與價值訴求
楊 陽
民粹主義作為弱者和弱者的情緒反應,對守望相助的充滿田園氣息的生活方式的詩意想象,對民間圣人“高大全”式的道德勾畫,是其自我神話的主要表現。作為敵對的另一極,精英社會和造就精英社會的現存制度,則往往被想象為貪婪、骯臟、充滿爾虞我詐的世界
妖魔化他者和自我神話是民粹主義話語的典型特征
民粹主義是一個意義相當含混的概念。與其他可以稱之為“主義”的思想、思潮相比,它從未形成自己的概念體系和理論形態,它內涵的價值訴求和心理愿望總是以情緒性的方式隱含在某些特定的理論、主義或其他貌似理性的言說之中。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民粹主義都是以特定的情緒宣泄方式呈現出來的,屬于人性中某些最原始本能的一種外化和言說。正如恩格斯所言,人來源于動物界這個基本事實,就決定了人不可能徹底擺脫動物界的一些根本特征。本質上由個體組成的社會共同體,無論選擇怎樣的制度模式,都無法避免因個體之間的競爭而形成的差異,因而也就無法避免事實上和心理上的弱者和弱勢群體的存在。作為弱者和弱勢群體心理狀態和內在欲求的話語存在,民粹主義總是內涵著平等、公平、反抗壓迫等帶有正面意義的價值訴求,在歷史上,它也的確成為了許多造反行為乃至革命運動的意識形態的理論源泉,甚至成為各種社會主義思潮產生和不斷發展的最深刻的政治文化心理基礎。
雖然民粹主義內涵某些正面的價值訴求,但是由于其根底上帶有偏執的反智傾向,其思考方式有著明顯的非理性化特征,在價值判斷上又堅持善惡、美丑的絕對化、兩極化,因此,它對他者和自我的認識都處于嚴重失真的狀態,妖魔化他者和自我神話是民粹主義話語的典型特征。作為弱者和弱者的情緒反應,對雞犬相聞、守望相助的充滿田園氣息的生活方式的詩意想象,對民間圣人淳樸憨實的“高大全”式道德勾畫,就是其自我神話的主要表現。作為敵對的另一極,精英社會和造就精英社會的現存制度,則往往被想象為貪婪、骯臟、充滿爾虞我詐的世界。
毫無疑問,除了破口大罵之外,在人類所有的思維方式中,拒絕理性思考的兩極化思維方式應該是不滿情緒的最佳言說方式,但是兩極化思維方式的問題還不僅僅是有利于宣泄不滿情緒,它往往還能為這種憤懣情緒的宣泄找到更便捷有效的行動方式。顯然,沒有什么比分掉富者財富、讓強者跪地求饒,乃至殺掉所有的造孽者更能滿足這種情緒了。當然,民粹主義轉換成造反者或革命者的意識形態還需要某些特殊的機緣,在一個看似常態的社會中,它最大的負面影響是會不斷地培植以猜忌、敵視和仇恨為核心的社會心理和政治文化,不時地增添社會的風險系數。因此,一個社會的穩定程度,在某種程度上是與該社會民粹主義的喧囂程度成反比的。
最大限度地獲得財富的同時,也在中國社會撕扯出深深的裂痕
以農民為主體的人口結構、權力和資本的結合造就的常態化的社會兩極狀態,以及傳統的兩極化思維方式的內在缺陷,這些都使中國成為一個有著深厚民粹主義傳統的國家。不能說改革開放之前建設新中國的政治實踐就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民粹主義濫觴,但是也不能不承認,民粹主義的訴求和情緒的確曾經滲透和浮現在這個時期政治實踐的方方面面。1978年以來的改革開放,不僅是對“極左”教條主義的撥亂反正,也是對一度泛濫的民粹主義的清理。
然而,民粹主義作為社會弱者的情緒反映,畢竟內含著某些合理的愿望和訴求,當平等、公平等價值祈望不能訴諸于現實中的民主法治實踐時,它就會轉變成對現存秩序和秩序衍生物的猜忌、敵視和仇恨。上世紀90年代之后,幾乎不受約束的政治權力在市場體系中越發如魚得水,它裹挾著資本并充分利用政治體制的弊端與漏洞,在最大限度地獲得財富的同時,也在中國社會撕扯出深深的裂痕。地區之間、城鄉之間、貧富之間、官民之間的裂痕都在逐年加深。被撕裂的雙方,彼此之間的影像因裂痕的擴大逐漸變得模糊,以至于站在裂痕的一端,只能通過想象來描述另一端的存在狀態和精神品質。
然而,上述的這種想象又不可能是對等的。成為高端的一方幾乎是人所共有的夢想,對高端的一方而言,愿意作出想象的往往只是少數,因想象而同情、因同情且愿意付出實際努力的更是鳳毛麟角??傊瑢α硪欢舜嬖跔顟B的麻木不仁,應該說是大多數高端人群的現實狀態。但是對低端的一方來說,卻很難拒絕對高端人群生活方式的向往。這種向往在一個機會均等、階層流動暢通的社會里,往往會成為激發個人創造力和社會發展的動力,足以成就一個個鼓舞后人的勵志故事。但是在階層流動阻隔重重的社會中,對高端的普遍向往在現實中常常轉變成深刻的挫敗感。當想象成為通往夢想的主要途徑,想象最終就會變成猜疑、憤懣、怨恨,乃至成為萌生嗜血沖動的溫床。于是,出于將這些猜疑、憤懣、怨恨和嗜血情緒合理化的需要,將另一端的精英社會與造就精英的特定秩序徹底妖魔化,就成為這種想象最本質的特征。
民粹主義情緒的熱度與隱含的價值訴求
2013年是中國公共政策頻繁出臺,也是民眾深度參與這些公共政策討論的一年。從這些公共政策和其他一些公共話題的討論中,我們可以大致測量民粹主義情緒的熱度,進而分析這種情緒背后隱含的價值訴求。
在2013年諸多公共政策的論爭中,密集出臺的房地產調控政策無疑最為吸引眼球。從第二套房購買貸款利息的暴漲到限購,再到二手房20%交易稅的出臺,幾乎每一項政策的出臺,都迎得了眾多的喝彩。不能說每一名擁護者的言說都是盲目的,但是喝彩聲背后總體上的非理性、反邏輯和悖逆常識卻是顯而易見的。我們清楚地看到,在持續不斷的論爭中,“人人有房住”這樣一個生存權保障的問題,被轉換成為了“人人
有房產”的財產權訴求,而房價不斷上漲的原因,也被簡單的歸結為行業暴利和資本的無良。與此同時,房地產開發商也由曾經人人羨慕的先富者,在短短的幾年中變成了為富不仁的惡霸,成為不斷推高房價的罪魁禍首和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其形象妖魔化之迅速,幾乎就在彈指之間?!叭巳擞蟹慨a”和“人人有房住”,雖只是一字之差,但表達的卻是不同的權利訴求,包括主流媒體在內社會輿論不加區分地將其混淆起來,不僅說明我國輿論、特別是專業媒體人知識和邏輯能力的匱乏,更反映出民粹主義情緒在社會各階層的廣泛存在。從房產交易稅提高到20%,到房產稅改革試點的擴大,再到開增遺產稅的屢次吹風,進而到各大城市在治理大氣污染的名義下推出的旨在加大購車和機動車使用成本的措施,大凡涉及到對富人和中等階層財產的切割,幾乎很少能聽到理性的反對聲音。財產權雖然早已寫進了《憲法》和《物權法》,但是公權力對私人財產權的征用、處分和限制,在民粹主義仇富情緒的喧囂中依然暢通無阻。
2013年房價之外民粹主義情緒升溫的另一個焦點,可謂輿論對城管的口誅筆伐。如果你不仔細審視那些被輿論熱議的案例細節,你可能不會相信,這些案例中除了陜西城管在執法中確實存在使用暴力的情況外,其他均屬正常執法行為引起的暴力抗法,個別案件還導致了執法人員的傷亡。執法者和正常的執法行為卻被當作了施暴者,即便是其生命被暴力剝奪,也很難贏得一聲嘆息,而真正的抗法施暴者卻成為反抗暴政的民間英雄。抗法者的生存窘境被刻意渲染,其占道、無照經營,在遇到正常執法時撒潑耍賴,乃至暴力抗法等一系列違法的事實被各種煽情的辭藻所遮蔽。在這里,事實真相、法治秩序等等都變得無關緊要,剩下的僅僅是對城管及其所代表的秩序的仇恨。城管制度在設計上的先天不足,并不意味著城市秩序不需要維護,更不意味著參與這一制度的每個個體的生命都是邪惡的。制度有缺失需要改革,不意味著必須消滅執行制度的每個個體生命,真正具有建設意義的革命或改革,其對象只能是體制,而不應該是體制內的人群。民粹主義情緒因其特有的非理性和思維定勢,往往將對體制的不滿,轉移為對特定人群的仇恨。
最后,與前述不同,就世界范圍而言,“排外”應該是民粹主義情緒的一種非典型表現形式,它往往只存在于弱國或弱勢民族之中,應屬于弱國特有的民粹主義表現形式。作為聯合國5個常任理事國之一,且國民生產總值已經位居全球第二的當今中國,事實上本不屬于弱國,但是我們卻一直無法擺脫弱國或弱勢民族的心態。這一方面是因為歷史上我們曾長期處于弱勢地位,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們從來未能擺脫曾經有過的“天朝上國”的優越感、建立起真正以平等為基礎的現代國際關系意識。要知道,當我們經年不惜地關注日本,帶著不屑和輕蔑的腔調強調它必須依靠美國才能提供安全保障時,無論是否意識到,我們真正關注的都只是實力,而不是一般的國際法準則,更缺乏國家不論大小、強弱,應該一律平等的現代國際意識。崇尚實力,迷信陰謀論,將實力和暴力作為解決爭端的根本途徑,正是民粹主義情緒的內核之一。因此,描述2013年民粹主義的“排外”表現,幾乎不需過多提及那場發生在數十個城市中的以燒砸日本車和日本品牌商品為特征的街頭暴力運動,也不必列舉那些底層民粹主義份子所扯出的刺目標語。
單純的民粹主義發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其裹挾國家立法行為、公共政策制定和司法審判結果
盡管2013年的中國,確實存在民粹主義情緒持續發酵的事實,盡管民粹主義情緒的濫觴會對社會的和諧與穩定構成威脅,但總體上說,民粹主義因其無法形成完備的理論形態,凝結成鮮明的價值訴求和行動綱領,在歷史上,它也只有與其他主義相結合,才可能轉化成為現實的社會動員力量,因而并不可怕。通過不斷的制度創新,建立更為透明與公平的分配機制,通過遏制腐敗、不斷改善公共服務,通過現代法治觀念和權利意識的培育,都可能使民粹主義情緒在一定程度上被扼制乃至消解。
單純的民粹主義發酵并不可怕,但是,民粹主義作為一種特定的社會心理和政治文化,當其轉化為輿論環境和現實民意時,卻有可能裹挾國家的立法行為、公共政策的制定和司法審判的結果。反過來說,某些利益集團也可能利用非理性民意而影響國家做出有利于本集團的決策。盡管現在還無法準確評估民粹主義情緒對2013年公共政策的影響,但通過一些具體事件的處理,我們卻不難發現其發酵程度與公權力行使之間的關聯性。在這些事件中,因為“輿論民意”的影響,執法部門不敢堅持原則,甚至放棄執法責任“屈法而從眾”,違法的當事人因違法而得利,無法律責任者不得不在公權力“顧全大局”的指令下承擔不該承擔的法律責任。更有甚者,是司法審判機關屈從“輿論民意”,不顧事實、不顧現行的法律原則,屈法甚至枉法裁判等。這些行為,都嚴重破壞了政府威信和法律尊嚴,從長遠來看,也將影響中國法治社會建設的大局,危害深且廣。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博導)
責編/ 袁靜 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