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淑娥
環境人格權一詞是由我國學者率先提出的,其作為環境權的子權利系統,是環境權私權化的具體方式之一,其發展程度受制于環境權理論。我國對環境權理論的研究起步較晚,始于20世紀80年代。雖研究者眾多,然至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環境權在我國仍止步于應然權利的層面,其在我國仍是一種道德權利,其法定化道路舉步維艱。這與我國固守大陸法系概念法學的思維模式密切相關。美國作為英美法系的典型代表國家,其法律思維與我國截然不同,其更為關注法律的實用性。作為環境權理論的主要輸出國,美國環境權理論的立法和司法實踐對我國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對美國環境人格權之歷史探源,關注其在環境權研究初始階段,美國對環境人格利益的法律確認和保護,這對于我國尚處于起步階段的環境人格權的研究具有重要價值。值得一提的是,文中在很多地方使用了環境權一詞,而不是環境人格權。這里需要明確的是,環境人格權本身就是環境權的重要內容,在某些情況下,對環境權的保護,本身就蘊含了對環境人格權的認可和保護。
環境人格利益的判例確認。塞拉俱樂部訴莫頓案①。這一案例之所以能夠成為美國環境訴訟方面的經典案例,其主要原因在于對原告訴訟資格的爭辯。對這一問題的辯論卻又涉及到環境人格利益的爭論,因而這里我們提出來,從環境人格權的視角對這一案例進行解讀。塞拉俱樂部成立于1892年,在美國久負盛名,是美國歷史上最為悠久、同時也是美國規模最大的非政府環保組織。而美麗的礦金峽谷是加利福尼亞州一處未被開墾的荒野,它作為美國國家森林的一部分,被劃為禁獵區。因此,它基本用于娛樂消遣目的,保持著原始荒野的神秘本色。而作為礦金峽谷管理人的美國林業局,則試圖將其開發成娛樂場,在這里修建高速公路和滑雪勝地。塞拉俱樂部則希望能夠繼續保持礦金峽谷的現狀,并且認為改變礦金峽谷的用途將會引起該區域美學和生態的變化,并且聲稱礦金峽谷的開發將會對公園風景、自然和歷史遺跡、野生動物等造成很多不利后果,甚至將毀滅它們。該案最先聚焦于塞拉俱樂部的起訴資格的問題。眾所周知,依據傳統的法律觀念和原則,能夠提起訴訟的主體應當是受到損害的人。而礦金峽谷所造成的環境精神利益的損害,并非損害了所有人利益,只有那些真正利用礦金峽谷和美洲杉國家公園的人,像在那里生活、消遣娛樂的人們,才能真正感受到在那里修建公路和滑雪場,會使礦金峽谷和美洲杉國家公園的美學和休閑價值減損。但是無論怎樣塞拉俱樂部的成員并沒有證據證明其也屬于這些人之中并受到開發項目的影響。因此,該案雖幾經反復,上訴至聯邦最高法院,卻仍舊以塞拉俱樂部的敗訴而告終。然而,此案例卻將環境資源的生態價值、美學價值以及娛樂價值等確認為一種法益,其應當受到法律的保護。
因此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意見中“損害事實”的范圍進行了新的解釋,經濟利益的損害不再是損害的唯一內容,環境資源的美學、娛樂消遣等環境精神方面的非經濟價值的威脅與損害同樣屬于“實際損害”。認為美學以及環境方面的利益和經濟生活一樣,都是我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雖然說環境利益作為公共利益由許多人共同享有,而不像私有財產一樣由少數人享有,但并不能因此就認為其不受法律的約束,從而將其排除在司法保護之外。這里的環境的美學和環境利益就是環境人格利益。道格拉斯大法官認為,那些與礦金峽谷密切相關的人,比如經常在礦金峽谷遠足、垂釣、打獵、宿營等經常出入的人,也包括那些僅僅欣賞它的自然美的旅行者,都是和將要被侵害的自然物有密切聯系的人,他們都有資格成為這些自然物的合法代言人。都有資格代替自然物提起訴訟,要求通過司法程序提供法律保護。道格拉斯大法官的意見雖然有激進之嫌,然而,其對自然物的關切,對環境人格利益的論述卻值得關注,事實上就是肯定了環境人格利益的存在以及保護的必要性,對環境人格利益的法律保護意義重大。
地球之友訴蘭得洛環境服務公司案。美國最高法院在塞拉俱樂部訴莫頓案中側面承認環境人格利益,因此塞拉俱樂部雖然敗訴,但該案對環境人格利益的肯定卻意義重大,以環境人格利益為訴訟標的的案件開始出現,并不斷取得成功。最典型的判例便是2000年地球之友訴蘭得洛環境服務公司一案。該案同樣上訴至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這次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做出了原告勝訴的判決,對環境人格利益做出了積極地、正面地判例確認。該案發生于1992年,地球之友等環境保護團體指控蘭得洛環境服務公司違規排放水銀,污染了當地的環境。地球之友借鑒了塞拉俱樂部訴莫頓案中的經驗,為了確保其具備起訴資格,地球之友做了充分的準備,提供了其成員的法律誓詞,以證明蘭得洛環境服務公司確實違反了有關水銀排放的限制,造成了污染,而他們因為擔心河流受到水銀污染而不敢在那里釣魚、野營、游泳等,因而其環境人格利益確實受到了損害。最高法院在判決中認為,原告所稱的其所享有的環境的娛樂的、美學的利益,確實由于蘭得洛公司的水銀違規排放而受到了影響。這是在判例中對環境人格利益進行了正面回應,肯定了環境人格利益,并給予了法律保護。
以上所介紹的兩個案例,可以說是美國有關環境人格保護的經典案例。實際上,美國已經從司法實踐的層面確認了環境人格權。在案例中,法官對“損害”含義進行了相應的拓展,從原本僅僅包含物質利益的具體損害,到包括對環境的美學和娛樂價值的抽象意義的損害納入其中,充分體現了美國法律的能動性特點。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甚至指出,原告在此方面的損害,不需要舉證具體證明自己所受到的實際損害,只要原告證明了其美學和娛樂方面的權利由于被告的行為而受到侵害就已足夠。而此處所指的原告所享有的美學和娛樂方面的權利,事實上就是指其環境人格權。可見,在美國的司法判例中,環境人格權已經得到了保護。
環境人格權的成文法確認。美國雖然是環境權理論的發源地,其也在司法判例中確認了環境權或者說環境人格利益,但是在美國聯邦憲法中并沒有承認環境權,也曾經有人提出過有關環境權的憲法修正案,但未被采納。然而,美國聯邦憲法雖然拒絕承認環境權,但是各個州的憲法卻正相反,通過憲法修正案明確承認了環境權的法律存在。如夏威夷州、賓夕法尼亞州、伊利諾伊州、馬薩諸塞州、蒙大拿州等都在憲法中承認了環境權。其雖然是作為一項權利而存在,但每個人也都應該承擔相應的義務。從這個角度而言,環境權是作為一項天賦人權而存在的。美國雖然在聯邦憲法中沒有承認環境權,但是在環境基本法卻承認了環境權的存在。因此美國在《1969年國家環境政策法》中規定了享受健康的環境是每個人應有的權利,與此同時,每個公民也有義務維護和改善環境。美國對環境權的法律承認,事實上也是對環境人格權的立法確認。
環境公共信托理論內涵。公共信托理論最早可以追溯至羅馬法時期,在《法學階梯》中有相關記載。英國最先繼受了共同信托理論,但其適用范圍較窄,僅限于通航和捕魚。后來這一理論移植到美國,成為美國環境法的重要理論基礎和原則。在美國這一理論同樣是依靠判例得以確立的。1892年,在伊利諾伊中央鐵路訴伊利諾伊州案中,美國最高法院確認了公共信托原則,但當時的適用范圍也比較窄。然而在1960年,美國廣泛開展了一場大討論,探討公民環境權益法律保護的理論和立法依據。薩克斯教授以英美法系獨特的公共信托原則為基礎,并進行了適當的擴張,形成了“環境公共信托理論”。他認為空氣、水、陽光等人類生存不可或缺的環境要素,由于環境的污染和破壞,當這些環境要素威脅到人類的生產生活時,不再是自由獲得的財產,而應該成為所有權的客體。但由于其十分重要,其不能由私法所有權進行規范。事實上,環境要素應該成為公共財產,從理論上來說,任何人無權任意地占有、支配,更沒有權利進行任意損害。由于私人對于這些財產缺乏有效管理,而國家卻先天具有這種管理的效率,因此將這些公共財產委托給國家進行管理,以實現對這些環境類公共財產的優化配置。在這個法律關系中,國民是委托人,國家是受托人。因此,國家作為受托人應當妥善行使權力,而不能濫用權力。薩克斯教授的環境公共信托理論是對傳統公共信托理論的拓展,成為環境人格權得以確立的理論基石。
環境公共信托理論的發展。適用范圍和保護利益的擴大。20世紀70年代,美國的環境公共信托理論獲得了新的發展。環境公共信托的適用范圍包含了大多數的客體,比如海濱、湖泊、河流、公園、野生生物、天然資源、大氣、水等,并且所保護的利益也進行了擴充,不僅包括鳥類、防止空氣和水污染、水土保持、保護濕地等利益,還包括保護環境的娛樂價值等利益。新澤西州最高法院在有關公共信托原則的一個案例中確認,公共信托原則不是固定和靜止的,應該是不斷發展和變化的,以符合社會發展和公共利益的需要。因此原先在潮間帶土地上的公眾權利僅僅限于航行和捕魚,但到了20世紀后半葉應當進行擴展,將消遣性使用包含其中,比如游泳等娛樂活動。
環境公共信托原則的成文法趨勢。除上述通過判例確認環境公共信托原則以外,這一原則同樣得到制定法認可。賓夕法尼亞州在《憲法》中規定了賓夕法尼亞州的天然資源是當代和未來人類的共同財產,州政府作為這些資源的受托者,有責任保護和維持這些財產。而密歇根州在《環境保護法》確認,國民可以依據“與大氣、水以及天然資源相關的公共信托”提起環境權訴訟。馬里蘭州的州機關設立了“馬里蘭環境信托”,對“環境的審美的、自然的、健康的、福利的、科學的以及文化的品質”進行保護。由此可以看出,環境公共信托原則作為環境保護的一項基本原則,已經被美國許多州的制定法所確認②。
美國環境正義運動的發展脈絡。在美國,環境權理論與實踐的發展與進步與國民環保意識和法治觀念密不可分。環境公共信托原則使環境權理論在美國內部尋求到了理論支撐。然而,一項權利的法律設置,必須有其價值依托,而源于美國民間的環境正義運動以實際行動重新解讀了環境保護背景下的正義理論,成為了環境權,當然也包括環境人格權的價值基礎。美國的環境正義運動始于1982年北卡羅來納州的沃倫社區,這里的居民經濟地位低下,大部分是非洲裔美國人。美國國家環保總局(EPA)要在這里設置有毒廢棄物填埋場,這個填埋場用于處理多路聯苯(PCBs)這一有毒有害物質,引起當地民眾不滿,因此爆發了大規模的抵制運動,這一運動很快引起全國的關注,并由此引發了有關環境種族歧視問題探討,環境正義運動由此拉開帷幕。其主要內容是要解決環境負擔不公與利益分配不公平等現象。這種理念很快在國民中引起了共鳴,環境正義運動不斷發展與壯大,有關環境正義的理論研究也不斷深入。
環境正義運動最初與種族歧視問題聯系在一起,主要是在環境方面反對種族歧視,美國在1983進行的抽樣調查,顯示在其所調查的區域內,有四分之三的有毒有害廢物處理地位于非洲裔美國人為主要成員的社區,初步證明了美國環境政策與種族歧視之間的聯系。這與美國特殊的文化背景密切相關。這使人們意識到,發生在少數民族地區的污染問題,并非如人們之前所認為的那樣,僅僅是一個偶然事件,實際上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因此1991年在華盛頓特區召開了以環境正義為主題的全美大會,并制定了相應的規則。1994年克林頓總統簽發了環境正義執行令,在這一執行令中,要求聯邦政府糾正其在有關項目、政策和行為中對少數民族群體和低收入族群的歧視,并認為聯邦政府有實現環境正義的使命。其實,克林頓總統的執行令所主張的環境正義的內涵,較之前的有關環境正義的論述有所不同,既考慮到環境負擔不公和利益分擔不平等現象,同時也將環境法的實施以及公眾參與納入考量的范圍。并且在有關遭受環境非正義的群體中,不僅僅包括少數民族群體,也包括了低收入群體。更為重要的是,在執行令中,環境正義不僅僅是作為一個社會問題而存在的,而是將其作為了政府意欲實現的目標。1998年,美國環境保護署環境正義局在這一基礎上提出了有關環境正義的定義③。
環境正義與人格權的契合。事實上,環境正義遠動表明了這樣一種立場,就是無論什么樣的人,不論其性別、民族或其所擁有多少財產,都對環境享有平等的權利,如清潔水權、清潔空氣權等等,這是傳統正義理論在環境領域的體現。從根本上講,環境正義是正義理論在生態危機背景下的新拓展,其內容從傳統的僅僅關注人類內部正義、當代正義擴展至代內正義、代際正義、種際正義三個方面的內容。其與傳統人格權理論所追求的價值目標不謀而合,即傳統人格權所追求的人格平等、人格尊嚴等價值目標,在生態危機背景下也將拓展為環境人格平等、環境人格尊嚴。或者可以說,環境人格權正是環境正義理論與傳統人格權理論在生態文明時代背景下碰撞的產物。因此環境正義就毫無疑問地成為了環境人格權尋求法律保護的價值基礎。因此可以說,美國的環境正義理論正是其環境人格利益法律保護的價值基礎。
總之,美國對環境人格利益很早就從判例法角度進行了確認和保護,其獨具特色的公共信托理論,源于民間的環境正義運動,都是環境人格利益得以確立的不可缺少的依據。美國是判例法國家,其注重法律的實際效果,而并不十分關注法律的邏輯體系的運用。在美國雖然沒有環境人格權這一概念,但并不妨礙對其環境人格利益的保護。美國在環境權理論興起之初,已經注意到了其所包含的環境人格利益,并進行了相應的司法實踐,為我國環境人格權的理論研究以及未來立法提供了可供借鑒的寶貴經驗。
【注釋】
①汪勁:《美國聯邦法院環境訴訟經典案例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55~88頁。
②吳衛星:《環境權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年,第47~52頁。
③該定義為“所有人在環境法律制度、環境管理和環境政策的發展、執行和實施方面,不分種族、膚色、國別和收入的公平對待和富有意義的參與。公平對待意味著不應有任何人群,包括種族、少數民族或社會經濟團體會由于政治或經濟力量的缺乏而被迫承擔暴露于污染不利影響中的不成比例的份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