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鈞
一九二二年九月,擔任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主任不久的沈兼士在《國學門建議書》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竊唯東方文化自古以中國為中心,所以整理東方學以貢獻于世界,實為中國人今日一種責無旁貸之任務。吾人對于從外國輸入之新學,曰我固不如人,猶可說也;此等自己家業,不但無人整理之,研究之,并保存而亦不能,一聽其流轉散佚,不知顧惜……以中國古物典籍如此之宏富,國人竟不能發揚光大,于世界學術界中爭一立腳地,此非極可痛心之事耶?”沈兼士的話可以說代表了國學門同人的心聲,大家希望通過努力使中國人自家的學問“于世界學術界中爭一立腳地”。
二十世紀初以來,西方漢學和日本東洋學的研究成果逐漸被介紹到中國,以伯希和(Paul Pelliot)為代表的外國漢學家也紛紛造訪中國并和中國學者進行交流,這一方面固然開拓了國內學者的視野,同時更刺痛了他們的民族自豪感。從二十年代開始,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奪回北京的呼聲此起彼伏。據現有的資料來看,最先提出這一口號的當是陳垣,據他的學生鄭天挺回憶,一九二一年陳垣在剛剛成立的北大研究所國學門一次集會上說:“現在中外學者談漢學,不是說巴黎如何,就是說西京(按日本京都)如何,沒有提中國的,我們應當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奪回北京。”(《回憶陳援庵先生四事》)一九二八年傅斯年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也高呼:“我們要科學的東方學之正統在中國!”陳寅恪則用詩句表達了他在這方面的焦慮和期盼,一九二九年五月他在《北大學院己巳級史學系畢業生贈言》中寫道:“群趨東鄰受國史,神州士夫羞欲死。田巴魯仲兩無成,要待諸君洗斯恥。”
這種認為漢學中心不在北京而在巴黎、京都的憂慮不能說毫無道理,但如果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民國時期來北京的美國留學生的角度—來看這一問題,則使我們感覺這種憂慮多少有點杞人憂天。
從上世紀二十年代末開始,第一批美國漢學專業研究生陸續來到北京進修,主要有孫念禮(Nancy L. Swann)、富路特(L. C. Goodrich)、魏魯男(James R. Ware)、畢乃德(Knight Biggerstaff)、卜德(Derk Bodde)、賓板橋(Woodbridge Bingham)、顧立雅(Herrlee G. Creel)、畢格(Cyrus H. Peake)、西克曼(Laurence Sickman)、戴德華(George E. Taylor)、韋慕庭(C. M. Wilbur)、費正清(John K. Fairbank)、芮沃壽(Arthur F. Wright)、饒大衛(David N. Rowe)等人。他們回國后分別執教于哈佛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加州大學等著名學府,成為美國戰后中國研究的中流砥柱。
二十年代末,當這批年輕的美國學人來到北京時,中國的政治中心已經移師南京,與十里洋場的上海相比,北京也要土氣得多。一九三一年結束北京留學的吉川幸次郎回憶道:“留學結束前去南方旅行的第一站是南京,到處有高大的建筑剛剛建成,讓人感到是剛剛得到安定的一個國家的首都。……與此相比,北京是非常寂寥,長時間作為國都,而今失去了它應有的地位。因此當時報紙上有議論,要把北京作為‘文化城’而發展。北京急劇不景氣的結果之一,就是一九二九年秋人力車夫鬧事,在長安街上阻截汽車。”(《我的留學記》)盡管北京的政治地位下降,經濟不景氣,但對于想要研究中國文化和學術的留學生們來說,北京卻是首選。這里不僅有豐厚的文化遺產,更是首屈一指的文化和學術中心。這里集中了北大、清華、師大、燕京、輔仁等多所高等學府,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也曾一度在北海靜心齋辦公,更有一大批一流學者在這里工作,如陳垣、陳寅恪、胡適、金岳霖、馮友蘭、顧頡剛、湯用彤、楊樹達、錢穆、梁思成等。北京圖書館、各大學圖書館以及琉璃廠、隆福寺等處的各類舊書肆也提供了其他地方難以企及的學術資源。三十年代在燕大、北大等校教書的錢穆回憶說:“北京如一書海,游其中,誠亦人生一樂事。至少自明清以來,游此書海者,已不知若干人。”(《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與錢穆同為江蘇人的顧頡剛在說明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在北京時說:“只因北京的學問空氣較為濃厚,舊書和古物薈萃于此,要研究中國歷史上的問題這確是最適宜的居住地;并且各方面的專家唯有在北京還能找到,要質疑請益也是方便。”(《古史辨》第一冊“自序”)
正因為如此,民國時期的北京吸引了一大批海外的留學生。三十至四十年代,居住在北京的德國年輕漢學家有艾鍔風(Gustav Ecke)、福華德(Walter Fuchs)、謝禮士(Ernst Schierlitz)、衛德明(Hellmut Wilhelm)、傅吾康(Wolfgang Franke)等。正是在他們的積極參與下,著名的漢學刊物《華裔學志》(Monumenta Serica)得以于一九三五年在北京創辦,并連續出版至一九四八年。
法國留學生在北京的活動則更為活躍,特別是隨著一九四一年九月北京中法漢學研究所的建立,一批年輕的法國學者為躲避“二戰”來到北京進修和從事研究,其中韓百詩(Louis Hambis)、康德謨(Maxime Kaltenmark)、石泰安(Rolf A. Stein)、李嘉樂(Alexis Rygaloff)等回國后均成為各自領域的領軍人物。
民國時期來自日本的留學生就更多了,東單牌樓附近甚至出現了“日本人村”。當時執教清華的楊樹達曾在日記中(一九二九年七月六日)這樣描述來訪的倉石武四郎:“此君頭腦明晰,又極好學,可畏也。”(《積微翁回憶錄》)其他日本留學生的情況可以推想而知。
對于這批美國留學生來說,北京的時光是他們一生難忘的美好經歷。他們可以在漢語還不熟練的情況下和中國學者用英語進行交流,并向他們請教。民國建立前后留學歐美的一批中國學人在三十年代已經成為學界的領袖,占據著北京各大高校的要津。洪業曾給來燕京大學進修的饒大衛以悉心的指導;蔣廷黻曾就如何使用《籌辦夷務始末》等晚清檔案給予費正清很大的提示;卜德則在馮友蘭的指導下翻譯了馮著《中國哲學史》,奠定了一生的學術基礎。
毋庸諱言,巴黎、京都的學者有他們的優勢,但并非樣樣領先。就“二戰”前如日中天的法國漢學來說,其優勢和局限都是很明顯的。曾留學法國的李思純在一九二三年總結說:“法之治中國學者,其攻中國之事物凡兩途;其一探討古物,而為古物學之搜求;其一探討政制禮俗,而為社會學之搜求。然決未聞有專咀嚼唐詩宋詞以求其神味者。此無他,彼非鄙唐詩宋詞為不足道,彼實深知文學為物,有賴于民族之環境遺傳者至深,非可一蹴而幾也。”(《與友論新詩書》)一九三一年吳宓訪問歐洲時曾拜會伯希和,交談后發現“彼之工夫,純屬有形的研究,難以言精神文藝”(吳學昭《吳宓與陳寅恪》)。所以中國學者無須妄自菲薄。實際上,在當時北京的學者中,對于自己和本國學術有信心的不乏其人,錢穆就是其中之一。他談到自己早年的兩篇代表作時說:“余自撰《劉向歆父子年譜》刊載《燕京學報》后,初去燕大,(顧)頡剛又來索稿,以舊作《關于老子成書年代之一種考察》一文與之,續刊《燕京學報》。曾獲歐洲某漢學家來函推崇,謂讀余文,乃知中國學術問題需由中國人自加論定,非異邦人所能為力也。”(《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中國學術問題最終的發言權在中國人那里,也為一些日本學者所承認。小柳司氣太、吉川幸次郎均表示過,無論自己的研究多么精深,都無法超過中國學者。
北京的漢學中心地位在三十年代更加鞏固。二十年代在“把漢學中心奪回中國,奪回北京”的時代潮流下,北大、清華、燕京、輔仁、中研院等高校和研究機構都做出了自己的努力。無論是用科學方法整理國故,還是建立國學院培養學生,抑或是組織考古挖掘尋找新材料,這些努力都很快收到了明顯的效果。考慮到當時內憂外患的國內國際環境,這一努力就更顯得可貴,而其效果也更讓人贊嘆。三十年代已成為二十世紀中國學術最輝煌的時期。余英時在回顧這段時期時做出了如下評價:“以老一輩而言,如陳寅恪的史學、傅斯年的古代民族史、湯用彤的佛教史、蕭公權的政治思想史,都代表了中西融合的學術精品……又由于西學已普遍傳入中國的關系,從中國學術系統中出身的人此時同樣可以靈活運用西方的觀念和著作方式……陳垣、柳詒徵、呂思勉、顧頡剛和先師錢穆五位大師可為典范代表。……因此這一期的成績得到國際漢學界(日本和西方)的高度重視。”(《史學研究經驗談》)美國留學生大都在三十年代來到北京進修,可謂躬逢其盛。
從美國留學生的角度來看,北京的漢學中心地位大致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北京擁有一批一流學者,美國留學生可以隨時向他們請教,不僅在課堂上,也在私人交談中。顧立雅回憶說:“每當我在研究中遇到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時,我就立刻騎上自行車,去找對此問題最有發言權的中國學者,一杯茶的工夫我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此外各種聚會也是討論學術、互相切磋的重要場合,這種學術性的聚會是當時北京學界的一大特色,美國留學生從中獲益良多,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顧立雅說:“那時中國學者們經常在飯館里聚會,聽說有些教授將一半的薪水用于宴請,我幾乎每周都受到邀請。這類的聚會一般四個小時,八個人左右,很少超過十二個人,大家圍坐在一張大圓桌邊,邊吃邊聊。參加的人有歷史學家、考古學家、文字學家、藝術史家、文獻學家,偶爾也有一兩位詩人。他們的閑談實際上都是學術討論,語速很快,且常常一語雙關,但在遠處的人只會聽到不時發出的笑聲。”(《我是如何寫〈中國之誕生〉的》英文版)
二、北京擁有眾多高水平的學術刊物,不僅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前者如《燕京學報》、《清華學報》,后者如《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The Chinese Social and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華裔學志》等。美國留學生都能以在這些刊物上發表作品為榮,他們的處女作和不少早期作品都發表在這些刊物上,奠定了他們日后學術發展的基石。如卜德留學期間用中文撰寫的《左傳與國語》一文,經顧頡剛修改后發表于《燕京學報》第十六期(一九三四年十二月),是他一生唯一的中文論文,一直為他所珍視。又如費正清的英文論文《一八五八年條約前鴉片貿易的合法化》(The Legalization of the Opium Trade before the Treaties of 1858),經蔣廷黻推薦發表于《中國社會及政治學報》第十七卷第二期(一九三四年七月)。晚年費正清在回憶這篇學術處女作時還抑制不住自己對蔣廷黻的感激之情。
三、北京學界能及時追蹤最新的國際漢學的發展。就美國留學生來說,他們出版的著作雖然在西方頗受贊揚,但在中國學者看來,其中還是存在不少問題。孫念禮留學北京時完成的博士論文《班昭傳》(Pan Chao, Foremost Woman Scholar of China)在美國出版后,《燕京學報》第二十二期(一九三七)“學術界消息”一欄中發表了齊思和的書評,在表揚的同時也毫不客氣地指出了其中的“疏失”:“如大家之著作除孫女士所舉者外尚有《幽通賦注》,李善《文選注》引之頗詳,《后漢書》本傳所謂注者殆即指此。嚴可均《全上古三代魏晉六朝文》所收僅限于文,故未網羅,作者于此注亦未加申論,似屬遺漏。”(《評〈班昭傳〉》)此外如雷海宗對富路特《乾隆時期的文字獄》(Literary Inquisition of Chien-lung)一書的批評(載一九三五年《清華學報》第十卷第四期),周一良對魏魯男英譯《魏書·釋老志》(Wei Shou on Buddhism)一文的批評(載一九三七年《史學年報》第二卷第四期)等都切中肯綮。這些一針見血、一錘定音的批評顯示北京學人牢牢地掌握了學術的話語權和裁判權。
風水輪流轉,“二戰”前的美國還處于漢學研究的邊緣地位,但今天則無可爭議地成為西方漢學的中心。今天世界漢學的中心是在北京,還是在哈佛呢?有目共睹的事實是:美國漢學的研究成果被大量譯介,而當代中國學人的著作只有很少幾種被美國人主動翻譯;就評介機制來看,美國的SSCI期刊比國內的CSSCI期刊更權威、更能表明學術水準和國際影響力;至于群趨美國受國史則早在三十年前就開始了,至今方興未艾。
三十年代的北京已成過去,但它提供的范例完全可以為今天所借鑒。最關鍵的一點還是學者自身的努力。北京當年的學術中心地位是靠眾多優秀學者支撐的,正如錢穆所觀察的那樣,那時的北京學者“皆學有專長,意有專情。世局雖艱,而安和黽勉,各自埋首,著述有成,趣味無倦”(《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從這些學者那里,美國留學生得到的不僅是漢學知識的教益,更是中國文化精神的感染。三十年代北京的魅力是學術的魅力、精神的魅力。我們今天應該做的正是增強北京和中國的學術魅力和精神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