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強
歷史給我們以知識和事實,也給我們以智慧和意義。與前一面相應的,是對于歷史的考辨與敘述,與后一面相應的,是對于歷史的理解和詮釋。敘述與詮釋都是后人反觀前代的省視和認知,而正是借助于這種省視和認知,已經過去的人物、史事和過程能夠成為時事和時務的一種反照,使后起者在過去與現在的聯系之中,在過去對現在的襯映之中看得遠一點和想得深一點。章太炎在民國初年曾牽引學理以論世相,說是“今人之病根,即在不讀史”。就彼時風云際會之中的各色人等一時群起,但大半既不能遠,又不能深而言,他的話雖是以寫照為評論,而由此劃分出來的具有歷史認知和沒有歷史認知之間的全不相同,則顯然出自學人的深思。
自“《詩》亡然后《春秋》作”以來,中國文化中始終內含著一種綿延不絕而且磅礴厚積的歷史意識,與之相對稱的,便是兩千年間中國人的自覺于歷史認知和執著于歷史認知。然而歷史的認知又是一種變化的認知,身在興亡盛衰之間,便是身在時移勢遷之中,而后是一代人與另一代人遭逢的世情不同,蒿目的憂患不同,心中的關切不同,面對的緩急之所在不同,有此百端交匯,最終形成的便不能不是思想視野的不同。而引之以入古今之間和由此以識古今之變,則思想視野的不同又常常會化為歷史視野的不同,化為一代人與另一代人讀史和論史之際的眼界不同,感悟不同,重心不同,取向不同,因此,后一代人常常會在同一段歷史里看出前一代人沒有看到的聯結、因果和意義。而這種歷史認知的今時不同往昔,又以其真實的存在和長久的存在,說明了歷史需要一遍一遍地寫和歷史可能一遍一遍地寫。若以此觀照十九世紀中葉以來的一百數十年與周秦以來的兩千多年,則一百數十年里的節節丕變所帶來的深度攪動,以及在深度攪動里實現的新陳代謝,顯然遠遠過于之前的兩千多年,陳寅恪曾概而論之,稱為“人世之劇變至異”。比之古代歷史,近代歷史之“至異”,說的正是近代歷史中內含著更多的交錯牽結、矛盾復雜和不可用常度相衡量。與之相因果,這種“至異”同時又決定了對于中國近代歷史的認知,不能不是一個穿行于交錯牽結和矛盾復雜之中的過程,從而不能不是一個歧異互見而多端紛呈,并且以一種構想校正另一種構想和一種闡說立異于另一種闡說為常態的過程。歧異、多端、校正、立異都各有理據,并因之而各自有理路,由此匯積的著述,以可觀的數量和種類為規模,顯示了數十年之間認知近代歷史的功夫和程度。然而歧異、多端、校正、立異之始終存在和相互比照、彼此格義,又說明了數十年之間認知近代歷史的多窒與多變。積功夫為程度,以及因多窒而多變,都顯示了視野在移動中的延展和識力在論爭中的深化。作為這個過程的產物而繼起于這個過程之中,以《社會變遷和百年轉折》立名的這套叢書注目于十九世紀中葉和二十世紀中葉的百年之間,在前賢的論說和時賢的論說之后努力再作回聲鼓蕩,以表達自己對這一段中國歷史的學而知之和困而知之。其中既有讀史對于個人的成全和造就,也有個人對于歷史的理解和體驗。
這套叢書擇定七個年份做書名,以此劃分一百年歷史過程中的不同階段,也以此演示階段與階段之間的前后蟬蛻和階段之間的相互貫連。合蟬蛻與貫連為一體,于是而有“轉折”之義。在這些曾經為歷史各開一派局面的年份里,一八四零年因中英鴉片戰爭而起;一八六零年因英法聯軍之役而起;一八九五年因中日甲午戰爭而起;一九零一年因八國聯軍之合刃構兵而起;一九三七年因抗日戰爭而起。就叢書之總體規模作比較,顯然是其中的多數與民族戰爭相為因果,并都因民族戰爭而各成一局。然則以始末而論,近代中國的歷史起點發端于民族戰爭;以變遷而論,近代中國的新舊嬗遞漚浪相逐,而其間一個階段越過另一個階段的后來居上,大半也發端于民族戰爭。民族戰爭流血流淚,因此百年之間的世路演化和今昔代謝便常常與創巨痛深連在一起。十九世紀五十年代與六十年代之交的英法聯軍之役致皇帝出逃、京城陷落、圓明園在煙焰漲天里化為一地斷磚碎瓦。而后是士大夫“相顧愕眙”,在創痛里直面“二十年之間中國再敗于泰西”的事實,由血脈賁張而扼腕沉思。比之四十年代人數不多的先覺者因中英鴉片戰爭而開眼看世界,則此日與扼腕沉思相對映的,已是“當和議之成,無人不為自強之言”。而在歷經“夷情叵測,反復靡常,利器精兵,百倍中國”的困厄之后審量彼己,最能牽動中國人的,是西方人“所以逞其貪縱者,不過恃有長技耳。長技為何?一在戰艦之精也,一則機器之利也。然彼有其戰具,我非不可以購求;彼有其機巧,我非不可以學習”。時人立此為說以詮釋“自強”,則自強之初旨,本在于中國人的辦法對付不了西方人之后,轉而用西方人的辦法來對付西方人。“購求”和“學習”,說的都是這個意思,因此自強從一開始便與“借法”連在一起。而“購求”和“學習”之傾心傾力于“戰具”,以及與“戰具”相表里的“機巧”,并由此演為一代士大夫共有的自覺,又說明西方人雖然運來了諸般器物,中國人最先接受和最肯接受的,卻只能是重創和打敗了自己的船和炮。之后,由船炮催生的借法自強促成了三十年以洋務為中心的歷史過程。然而因自強而借法,則自強在由此入彼和自淺入深之中,借法也在由此入彼和自淺入深之中。兩者都出自于古無征,兩者都歸于了無止境,最終是兩者都在改變中國。所以,就其時代內容而言,由船炮催發的借法自強猶如移花接木,同時又因其移花接木而在比較完整的意義上開啟了中國社會近代化的歷史過程。而一八六零年對百年中國新陳代謝的深度影響,從而一八六零年在百年中國新陳代謝中的意義所在,便同這種民族戰爭逼扼下的歷史因果曲折重重地連成了一體。與一八六零年相比,一八九五年內含著更劇烈的創巨痛深。但李鴻章和伊藤博文會議《馬關條約》之日,于備受困苦磨難的同時又曾非常明白地預言:
此次交戰獲得兩個良好結果,這就是:第一,歐洲陸海軍之戰術方法,并非白人所獨有,黃人亦能用之,并證明可以收到實效;第二,日本非常之進步足以使我覺醒。我國長夜之夢,將因貴國的打擊而破滅,由此大步進入醒悟之階段。
作為先入洋務的人物,他親身經歷過英法聯軍的沖擊逼出來的借法自強。因此他相信民族戰爭能夠改變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殘酷的民族戰爭尤其能大幅度地改變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于是而有割地賠款之際用“我國長夜之夢,將因貴國的打擊而破滅,由此大步進入醒悟之階段”以說來日的推想。他推想更劇烈的創巨痛深一定會逼出更劇烈的社會變遷。而與之相印證的,則是一八六零年催生的借法自強,在隨后的歷史里一變而為一八九五年催生的變法自強。由借法自強到變法自強,是移新入舊急迫地轉為除舊布新。而后除舊布新越過移新入舊一路翻騰一路播撒,并在戊戌年間演為與血色相對映的政潮起伏。比之此前三十年以洋務為中心的歷史過程,則這一段新舊交爭以思想激變造為社會震蕩,其撼動天下的程度無疑要猛烈得多和深刻得多。之后因庚子之變而有一九零一年,在由此開端的一段歷史里,一面是曾經撲殺了變法的朝廷轉過身來施新政以行變法,就其下詔籌備立憲而言,實際上已經比戊戌年間的除舊布新走得更遠;一面是變法還沒有走到盡頭,革命已經挾風雨雷電而起,以文字和炸彈岌岌乎召喚共和。隨后是朝廷與民間相角牴,立憲與革命相角牴。這個過程既造成了深度的歷史變遷,也造成了深度的社會紋裂,兩者的彼此牽結和交互振動最終促成了這一段歷史在土崩瓦解中走到盡頭,而兩者的余波滔滔則又都灌入了下一段歷史之中。若以十九世紀中葉至二十世紀前期的這些年份為比照,則一九三七年之所以顯目,端在于以這一年為起點的歷史過程是一場貫連始終而沒有間歇的漫長民族戰爭。一八四零、一八六零、一八九五、一九零一年都與民族戰爭相對應,但其間的每一場戰爭又都在時間上無過兩年,在空間上止于局部。因此,作為一場血染山河的全面戰爭和支撐了八年的長期戰爭,這段歷史正以前所未有的戰爭苦難反襯中國人前所未有的全民抗戰,醒目地顯示了二十世紀中國與十九世紀中國的不同。在這種前后不同的內里和深處,是十九世紀的世路變遷開始和發生于沿海;攪動和影響于知識人;關注之所以在和重心之所在常集于社會上層。而以全民抗戰成就八年抗戰,則艱難地托起了這個過程和一路維持了這個過程的,不能不是持久的社會動員與社會組織,同時是持久的社會動員和社會組織,一定又會是深度的社會動員和社會組織。由此牽連拽動而且與之互為因果,開始于十九世紀的歷史變遷遂得以為這種動員和組織所導引,自沿海進入內地;從知識層走向民眾;并一步一步移其中心于社會下層。以歷史內容而論,顯然是動員、組織、牽連拽動以及其間的互為因果,都在使這種支撐民族戰爭的過程同時又成了大幅度改變中國社會的過程。而當其已經發生,則已經發生的事實便是既定的事實,對于后來的歷史,它們既構成起點,也構成前提,而后是起點和前提都不會不影響后來的歷史走向。
從十九世紀中葉到二十世紀中葉,中國人久苦外力的逼拶,并因之一次一次地遭逢民族戰爭,而百年之間中國社會的近代化,以及這種近代化常常與脫跳相伴隨的深入,又是在中國人對外力的咄咄逼拶作節節回應里實現的。兩者之間的矛盾和依存深相虬結,說明了與歐西近代化之自然地產出于歐西的歷史相比,則中國的近代化既是逼出來的,又是移進來的,對于中國本來的歷史而言,逼出來和移進來當然都是異常的,因而都是不自然的。而以自然對照不自然,顯見得中國人腳下的路會更多盤陀和更加捍格。由于是逼出來的,因此中國的近代化從一開始便是不自愿的;由于是移進來的,因此中國的近代化從一開始便是夾生的。這種內在于同一個過程之中的悖異,曾使逼出來的近代化和移進來的近代化窒礙重重,并因之而常為“古圣先賢所謂用夏變夷者”對于“用夷變夏”的疑慮和排拒所苦。而后是逼出來的東西與移進來的東西由外入內,便不能不在另一種社會環境里移步走樣,與其歐西的原型相比,由此造就的常常是變形和異態。在百年變遷之間,這種變形和異態曾是中國近代化過程里的一個特點。然而中國社會的近代化產生于中國人對西方沖擊的回應之中,因此,迫來的民族戰爭前后相接,在逼出了中國社會的近代化之后,又會以其繼起的沖擊和不斷的沖擊逼出中國人在這個過程中的因惶遽而急迫。惶遽化為急迫,于是而有“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東眈”之下“能變則全,不變則亡,全變則強,小變仍亡”的亟切和“泰西變法三百年而強,日本變法三十年而強,我中國之地大民眾,若能變法,三年而立”的企想。在這種由亟切衍生的企想里,富強是主旨所在和重心所在,所以因羨慕富強而羨慕歐西便成為一種捷急的推演。捷急的推演化解了許多移來的夾生和逼迫下的不自愿,然而中國與歐西之間的各有歷史文化,以及因各有歷史文化而累積以成的異質和異樣,則經此統括,也在這種捷急的推演里同時被輕忽地過濾掉了。因此,以泰西“三百年”,日本“三十年”,中國“三年”為類比而做論斷,顯見得中國之可以與泰西、日本做量比,全在于這一類論斷已經設定中國社會與泰西和日本的同質。而沿此一路遠走,惶遽急迫與羨慕向往交相感應,都會促成思維在徑情直遂中走向簡略。當時人喜歡說“思想者事實之母也”,而作為事實與思想對應的,則是從十九世紀末期開始而彌漫于二十世紀前期的“悚夫歐美革新之隆”,而亟亟乎“規摹仿效”。以為“彼一法一制一俗一慣一條一文,若移而植之我,將旦暮可以強吾國。及為之而不效,則流血拼命以蘄之,革無效再革之,再革無效更革之”。其中刻畫的“一法一制一俗一慣一條一文”正寫照了“規摹仿效”的用心之誠而施力之廣。但隨后的“為之而不效”以及“無效再革之”和“無效更革之”,又非常對稱地寫照了這種“規摹仿效”以“移而植之我”的事常常落空和大半落空。“移而植之我”的事常常落空和大半落空,然而“移而植之我”的過程同時是舊物為新物讓路的過程,發生于其間的“舉一事革一弊,至于風俗習慣之各不相侔者,靡不唯東西之學說是依”,說明外來的東西一路進入中國,在其所到的地方會不斷地遇到中國社會里本有的東西與之“各不相侔”,并且因其所到而在一路不停地掀翻這種內生于中國社會的“各不相侔”。而后,一面是中國人依存于歷史文化的精神秩序和社會秩序在“東西之學說”的攪動下不得不走向碎裂;一面是“移而植之我”的“東西之學說”以及與隨之俱來的種種法、制、俗、慣、條、文在中國老是“為之而不效”。對于中國人來說,身在兩面之間,便是身在兩頭不到岸之中。因此,時至民國前期,梁啟超總括前后而概論之曰:“自二十年來,所謂新學新政者,流行入中國,然而他人所資為興國之具,在我受之,幾無一不為亡國之媒。”二十多年來,他曾是為“新學新政者,流行入中國”傾力造因果的人物之一,所以此日言為心聲而感慨系之的一派沉痛里,應當不會沒有反省和反思。而舉“新學新政”為彼時中國人心中的普世之共相,以對比這種普世之共相帶給“他人”與“在我”迥然不同的結果,則對比所彰顯的,正是中國和歐西、日本之間的本來自各有殊相。“二十年來”的“規摹仿效”以“靡不唯東西學說是依”為路數,本質上是在營造一個沒有殊相的中國。然而沿用這種路數“移而植之我”的“新學新政”,又一次一次地以其“革無效再革之”和“再革無效更革之”,說明了一個沒有殊相的地方,共相是既不能進入,也不能安頓的。這種矛盾所反照的困境在于:中國人因民族戰爭催逼下的惶遽急迫而求富強,同時是惶遽急迫既在把歐西變成一種抽象的東西,也在把中國變成一種抽象的東西。之后,“旦暮可以強吾國”猶遠不可見,而中國人“積年所希望所夢想”已經一挫再挫“一空無復余”:
懲守舊而談變法也,而變法之效則既若彼;懲專制而倡立憲也,而立憲之效之既若彼;曰君主為之毒也,君主革矣,而其效不過若彼;曰亂黨為之梗矣,亂黨平矣,而其效不過若彼。二十年來朝野上下所昌言之新學新政,其結果乃至為全社會所厭倦所疾惡。言練兵耶,而盜賊日益滋,秩序日益擾;言理財耶,而帑藏日益空,破產日益迫;言教育耶,而馴至全國人不復識字;言實業耶,而馴至全國人不復得食,其他百端,則皆若是。
以“變”、“昌”、“革”的凌厲無前與“日益滋”、“日益擾”、“日益空”、“日益迫”的一路直落相對舉,兩者之間的不能匹配和不能對稱是顯然可見的。深而探之,則不能匹配和不能對稱正顯示了前一面的抽象性不敵后一面的具體性;而作為一個歷史過程,后一面與前一面的相互映照,又醒目地說明了窒迫下的近代化是很容易演化為扭曲的近代化和畸形的近代化的。這種扭曲和畸形,曾是中國近代化過程中的另一個特點。在數十年世變里,世變所內含的歷史變遷由民族戰爭催生,并且在民族戰爭的逼扼下節節脫跳地深入和“悚夫歐美革新之隆”地深入,脫跳和“悚夫”都與盲目相伴,因此扭曲的近代化和畸形的近代化便成了數十年之間中國人的一種歷史命運。然而扭曲和畸形引發“厭倦”和“疾惡”之日,同時是反思促成認知之日。因此“厭倦”和“疾惡”之后,中國人已越來越多地回頭反顧,群集于辨識和論爭中國的古代歷史、中國的社會性質、中國的社會問題、中國的經濟、中國的農村,以及中西文化的異同等等。從“悚夫歐美革新之隆”到重新閱讀和探究中國人的社會、歷史、文化,是從抽象回歸具體,從而是引共相融入殊相,而后近代化變遷的過程會少一點節節脫跳。中國近代化的盤陀與捍格在此,中國近代歷史的路向與路徑也在此。
今日學界盛倡新材料、新觀點、新題目,而共屬《社會變遷和百年轉折》的這七本書選擇的則都是老題目。就我讀史三十多年的有限閱歷而言,新材料、新觀點、新題目常能紛紛然各出心裁以動人眼目,然而其中真能耐磨耐久而留得下來的東西其實并不算多。相比而言,老題目則大半是無法繞越的題目,并因之而是不能忘懷的題目。事后論史,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以來的一百七十余年之間,一脈傳承貫穿前后地把歷史連為整體的,始終是中國社會曲折多難的現代化轉型。這個過程已經延續了一百七十余年,然而這個過程至今仍未了結,因此一百七十多年里出現過的困窘、挫折、疑問、爭論,都不會是已經遠去的東西。后人猶在這個過程之中,是以后人常常要在追溯和回望中求得因果與理解。老題目之無法繞越和無法忘懷,以及老題目之仍須深耕和仍須翻耕,其原因和理由恐怕都在這里。
(《社會變遷與百年轉折》,東方出版社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