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 峻
(山東大學威海校區 文化傳播學院,山東 威海 264209)
在先秦時代,是不存在后世經、史、子、集的分別的。先秦時雖然也對某些文本稱“經”,但“經”與一般文本之間嚴格的等級性還沒有建立起來。具有崇高地位的“經”與一般人所創作的“文”的分野,是在漢代正式確立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經”具有了與先秦時期不同的含義:首先,它在多數時候特指據說是由孔子親自編定的幾部儒家文獻——“六經”;同時,這也意味著,對于儒家學者而言,被稱作“經”的文本是只能闡釋,不可再造的。而對儒家經典的學習、闡釋與研究,往往是一個書生一生中最基本、最重要的事業,由此形成了對中國學術、文化與思想的發展影響巨大的“經學”。
因此,漢以后經學與文學的分野,實則為經學研究這樣的學術活動與文學創作這樣帶有審美性質的藝術活動的區別。從這個角度講,經學家與文學家所從事的似乎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活動,經學文本與文學文本在形態上也應當涇渭分明。但是,事實遠非如此。在漢語文學發展的過程當中,作為學術活動的經學研究,其立場、思路、方法及其具體成果,都對文學創作活動發生著舉足輕重的影響,經學文本形態與文學的文本形態之間有著直接、明顯的關聯。可以說,漢代開始形成,后來一直占據古代中國文化與學術中心的經學研究,構成漢語文學文本生成與發展變化的一個極為重要的背景,是理解漢語文學文本形態成因的一個不可忽視的文化因素。
歷史上許多影響很大的文學家,不少人兼有經學家與文學家雙重身份。這樣的人物,漢代有楊雄、劉歆、桓譚、蔡邕等人,漢以后有韓愈(韓愈曾任國子監四門博士,這是一個由儒生充任,向貴族子弟傳授儒家經典的學官)、李翱、歐陽修、蘇軾、蘇轍、尹洙、王安石、周敦頤、楊萬里、阮元、曾國藩等人。而更多的人,雖然在經學研究史上沒有太引人注目的貢獻,但也從小研讀儒家經典,接受經學訓練。漢代興辦太學,設五經博士,以儒家經典教授子弟。東漢太學最興盛時學生達到三萬多人。翻開漢代文學家的傳記,許多人都有類似“少善屬文,通五經,貫六藝”這樣的好評。唐之后走向成熟的科舉制,“五經”“四書”一直是考試的重要內容,通經與作文成為文人進入官場時必不可少的通行證。作文要依經作文,經學修養要在考場上轉化為精彩的科舉文章。在這種體制下,“經學”與“文學”的相互影響與滲透,是必然的。
就漢語文章寫作而言,其所接受的經學研究的影響,是全方位的,無論駢文還是散文。在漢語文學史上,對文章文本形態影響最大的,莫過于發軔于南北朝時期,一直持續到晚清的“駢散”之爭。我們發現,主張駢體文章為正宗的人,與主張散體文章為正宗的人,都是以對儒家經典文本的解讀為依據進行立論的。在傾心于駢體文的南朝人劉勰看來,經典中本身就有很多偶辭儷句:“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云:‘滿招損,謙受益。’豈營麗辭,率然對爾。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乾坤易簡,則宛轉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因此,駢體文的表達方式,就像“造化賦形,支體必雙”一樣,是十分自然的事情。[1]123而在倡導“古文”的唐代文學家李翱看來,“古之人能極于工而已,不知其詞之對與否,易于難也。《詩》曰:‘憂心悄悄,慍于群小’,此非對也;又曰:‘遘憫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對也”,所以,學習古人的文章,只應該 “悅古人之行”,“愛古人之道”,而不應該過分注重語言形式方面是否華麗整殤。[2]229
就具體的寫作實踐而言,在駢體文與散文發展的過程中,都直接接受了經學研究的一些成果,吸取了經學研究的一些方法。
漢代以經取仕,其基本取向是重學識。經學家需要具備豐富的文獻知識、地理知識以及名物制度方面的知識。除此之外,中國最早的語言學(包括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研究,也主要是為經典闡釋服務的,因此語言學知識也成為經學家知識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最能代表漢代文學成就的大賦作品的創作,在很大程度上就建立在經學家必備的知識之上。請看西漢司馬相如《上林賦》中描寫上林苑的一段文字:
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淵徑其北。終始灞浐,出入涇渭;酆鎬潦潏,紆馀委蛇,經營乎其內。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東西南北,馳騖往來,出乎椒丘之闕,行乎洲淤之浦,經乎桂林之中,過乎泱漭之野。汩乎混流,順阿而下,赴隘狹之口,觸穹石,激堆埼,沸乎暴怒,洶涌澎湃。滭弗宓汩,逼側泌瀄。橫流逆折,轉騰潎冽,滂濞沆溉。穹隆云橈,宛潬膠戾。逾波趨浥,涖涖下瀨。批巖沖擁,奔揚滯沛。臨坻注壑,瀺灂霣墜,沈沈隱隱,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馳波跳沫,汩濦漂疾。悠遠長懷,寂漻無聲,肆乎永歸。然后灝溔潢漾,安翔徐回,翯乎滈滈,東注太湖,衍溢陂池。于是乎鮫龍赤螭……鰅鰫鰭鮀,禺禺魼鰨,揵鰭掉尾,振鱗奮翼,潛處乎深巖,魚鱉讙聲,萬物眾伙。明月珠子,的礫江靡。蜀石黃碝,水玉磊砢,磷磷爛爛,采色澔汗,藂積乎其中。鴻鹔鵠鴇,鴐鵝屬玉,交精旋目,煩鶩庸渠,箴疵鵁盧,群浮乎其上,泛淫泛濫,隨風澹淡,與波搖蕩,奄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
這段文字里涉及大量的地理知識、動物知識,許多山水名稱與動物名稱還出自典藉,因而又涉及大量的文獻知識。與此同時,文中大量同部首偏旁的字,沒有一定的文字學知識,是很難寫出來的。可以說,這篇大賦,一方面展示的是作者的文學才能,另一方面展示的也是作者在博物學、文獻學、文字學方面所具有的豐富知識。特別是文字學方面的知識,得到了炫耀性的呈現。有學者說,“經學以學問為根荄,也給漢代文學帶來了尚奇字、崇博奧等特點”[3]177,指的正是這種狀況。從負面效果看,漢大賦的這一特點,一方面削弱了其情感表達的空間,另一方面也給后人的閱讀帶來了極大的不方便。
進入東漢之后,古文經學興起,“小學”得到進一步發展。這一時期,也是駢體文這種文體得到迅速發展的時期。對駢體文寫作而言,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方面的訓練,更是必不可少的功夫。所以,古文經學的發展與駢體賦的產生與發展之間,有一種內在的聯系。這種聯系也可以從清代的駢散之爭中看出來。清代推崇駢體文的阮元、俞樾、劉師培等人,都是擅長音韻學與文字學的古文經學家。正因為如此,章太炎有“小學亡而賦不作”之說。
就散文傳統而言,唐宋之間逐漸形成的古文運動,本身就是一場唐代儒家學者文以載道、弘揚道統、重振儒學的思想運動。在唐代古文家中,不但韓愈、李翱、皇甫湜這些以恢復道統為己任的正統儒家學者的古文寫作與儒家經典文本有直接的關系,就是柳宗元這樣“統合儒佛”的古文家,其文學寫作,也與其本人對儒家經典的研讀,以及所接受的同時代經學家的影響有關。唐代的古文運動與中唐的《春秋》“新學”之間的關系,近年來多為學界所關注;學者們注意到,柳宗元曾經拜師于當時研究春秋學的經學家陸淳門下,并對啖助、趙匡、陸贄等人的春秋學研究成果有所借鑒。
在宋代,雖然二程、朱熹等經學家對古文家是否能夠“因文見道”表示懷疑,但在實際效果上,古文家的文章對儒家思想的傳播還是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而由于歐陽修、蘇轍、蘇軾、王安石等人都對《春秋》《左傳》《周易》《周禮》等有深入的研究,寫出過影響很大的經學研究著作,如歐陽修著有《春秋論》,蘇轍著有《春秋集解》,蘇軾著有《東坡易傳》,王安石著有《周禮新義》,他們的古文創作實踐,從思想到文法,都深受這些經典文本的影響。
對于這種影響,宋代古文家自己就已經有深刻的認識。范仲淹在評價當時的著名古文家尹洙時就說:
洛陽尹師魯少有高議,不逐時輩,從穆伯長游,力為古文。而師魯深于《春秋》,故其文謹嚴,辭約而理精,章奏疏議,大見風采,士林方聳慕焉。[4]89
而《宋史·尹洙傳》評尹洙文章,也稱其深受《春秋》影響,“簡而有法”。[5]9838
在儒家的幾部經典文獻中,與文學聯系最近的,應該算是《詩經》。在中國古代文人的語匯里,“詩”有特指與泛指兩種含義。當“詩”這一概念作為特指時,指的就是《詩經》這部著作。但是,在漢語詩歌文本形態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不只是受到了《詩經》這部經典著作本身的巨大影響,其所受到的儒家學者《詩經》研究的影響,比《詩經》文本本身的影響更大。
就《詩經》本身而言,所輯詩歌有相當一部分是民歌,其題材涉及愛情、戰爭、勞役、農業生產、部族歷史等各個方面,內容十分豐富,多數詩歌所表達的思想情感也十分自然樸素。然而,從孔子開始,就試圖用儒家的倫理觀念與政治思想對這部詩集進行重新解釋,以實現用詩歌去經人倫、易風俗、諷諫、美頌等社會政治功能。這種努力在漢儒那里被繼承下來并發揚光大。后世經學家對《詩經》的解釋,幾乎都沿習了這種路徑。
與此同時,由于《詩經》一直被看作后世詩歌總的源頭與詩歌創作的標桿,因此,經學家在《詩經》解讀過程中所產生的關于詩的一些認識,就被作為一種規范性力量,影響到后世漢語詩歌的整體形態。就詩歌所表達的內容而言,雖然“愛情”被封為西方文學尤其是抒情文學最重要的母題之一,但在漢語詩歌的文人創作之中,表現男女愛情的詩歌占的比例卻一直十分可憐。只有在樂府民歌以及后世的詞中,才能見到較多的愛情題材。這顯然不是《詩經》本身影響的結果,而是由于經學家將《詩經》中大量的愛情詩故意進行曲解,掩蓋、否定其中描寫男女情愛的內容,以此規范后世的詩歌創作而產生的結果。因為當無數中國古代的文人吟誦《詩經》,以及在文學創作中被《詩經》所影響時,絕大多數人主要是根據儒家詩教傳授給他們的方式理解《詩經》的,他們腦子中的《詩經》是被孔子以及后世的經學家們道德化的《詩經》,是作為“溫柔敦厚”的詩教典范而存在的《詩經》。
后代的詩論家們有一種通行的看法,那就是無論四言詩、五言詩、七言詩,甚至詩歌中極少數的六言、八言的詩句,其根源皆在儒家最早的經典,尤其是《詩經》之中。唐代詩論家王叡在其《炙轂子詩格》中曾說:
三言起,毛詩云:“摽有梅”,“殷其雷”。四言起,毛詩云:“關關雎鳩”,“呦呦鹿鳴”。五言起,毛詩云:“誰謂雀無角”。六言起,毛詩云:“俟我于堂乎而”。七言起,毛詩云:“尚之以瓊華乎而”。八言起,毛詩云:“不知我者謂我何求”。[6]73
宋人張耒在其《明道雜志》中,甚至這樣講:
七言、五言、四言、三言,雖論詩者謂各有所起,然三百篇中,皆在之矣,但除四言不全章如此耳。韻雖起于沈休文,而自有三百篇則有之矣。但休文四聲,其律度尤精密耳。[6]213-215
按照這種說法,詩的格律在《詩經》中也已經有了雛形。
應該說,認為后世所產生的新詩體都源于《詩經》的觀點,忽視了這樣一個常識:那就是判斷一種文體,不僅要看某些標志性的成分是否存在,而且還要看這些標志性的成分是否達到了一定量的要求,足以引起文體質的改變。就《詩經》而言,其中突破四言的句式,僅是詩中個別的詩句,最多形成詩中的一章,整齊的五言詩、七言詩在《詩經》中是找不到的。另一方面,像“匪先民是程”“惟邇言是聽”“尚之以瓊華乎而”這樣的句子,雖為五言、七言,但句中或句末則有兩個語氣助詞,而且與后來的五、七言詩句的節奏也差別很大。因此,說這些詩句的存在證明了后世五、七言詩與《詩經》之間的淵源關系,是十分牽強的。與其說是《詩經》催生了后世漢語詩歌的不同形態,不如說是文論家以經學研究的思路,“依經立義”地為一些新生的詩歌文體進行合法性論證。其對詩歌文體實質性的影響在于,源自經典的“合法性”,促進了新的詩歌文體由邊緣走向中心,進而獲得大的發展。在漢語文學史上,一種文體,能夠證明自己出自經典,也就證明了自己高貴的身份。那些在經典中找不到自己存在依據的文體,往往會因此而受到歧視,難登大雅之堂。同樣是來自民間的文學形式,民歌與小說、戲曲在古代文人心目中的地位,有著很大差別,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詩經》中的國風本身也是民歌,而小說、戲曲則很難找到自身與儒家經典之間令人信服的關聯。
“詞為詩余”“律詩是詩之末流”這樣的文體等級觀念,也是受經學影響而產生的。
揚古體詩貶近體詩,揚詩而貶詞、曲,是漢語文學史上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據北宋《王直方詩話》記載:“張文潛云:‘以聲律作詩,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謹守之。”[6]346元代傅若金《詩法正論》記載,其時人多持“古詩徑敘情實,去三百篇為近;律詩牽于對偶聲律,去三百篇為遠”[6]1090這樣的觀點。而明代著名的理論家胡應麟在《詩藪》中更是講:“四言不能不變而五言,古風不能不變而近體,勢也,亦時也。然詩至于律,己屬徘優,況小詞艷曲乎?”[7]23
在這里,實際上是不同詩歌文體形式與《詩經》文本相關聯、相近似的程度,成為一些詩論家對漢語詩歌的諸種文體進行價值評判時最為重要的一個指標。在這個指標指導下,形成了古體詩、格律詩、詞、曲這樣一個在價值上由高到低的序列。按照這個序列,盡管唐宋以后,律詩絕句的創作已經在數量上遠遠超過了古體詩的創作,但是由于律詩是晚出的,且與古體詩相比在文體形態上離《詩經》要遠,因此其價值便不能與古體詩相提并論。而相對于律詩,詞與曲顯然離《詩經》當中詩歌的文體形態更遠,因而也就被認為更加難登大雅之堂。
就宋代文學而言,理學家喜談性理的傳統,與作家喜歡在詩與文的寫作當中發表議論的傳統之間;經學家以白話說經的傳統,與白話話本小說的興起之間,如果不能完全說是前者影響了后者的話,至少也是一種相互呼應、相互促進的關系。
以宋詩而論。說理詩,在漢語詩歌史上并不少見,最早也不是產生于宋代。但形成一種詩學風氣,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說,“一則為晉宋之玄學,二則為宋明之道學。”[8]225當然,錢鐘書先生所講的主要是理學家的那些被稱作“押韻講義”的詩歌。但在宋代,即使是王安石、蘇東坡、黃庭堅這樣的詩壇巨子,也十分喜歡以詩說理卻是不爭的事實。因此,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有“本朝人尚理”的評價。從“空談心性”的理學,到理學詩,再到一般文人的說理詩,構成了一個時代極具標志性的文化氛圍。
關于宋代經學家的白話語錄體著作對文學的影響,文學史家多比較關注詩歌方面,而且主要是從負面影響進行總結的。如劉克莊曾說,“近世貴理學而賤詩,間有篇詠,率是語錄、講義之押韻耳。”[9]至于白話語錄體著作與白話文學之間的關系,胡適當年在為白話文學的合法性進行論證時,只是在一些單篇文章中略有提及。他的《白話文學史》這本書,只寫到唐代,沒有來得及對宋代理學家的語錄體著作與白話文學的關系進行認真分析。不過,在《白話文學史》這本書中,胡適倒是對唐代的白話佛經翻譯及禪宗語錄對唐代白話文學的影響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論述,并得出結論說,佛經的翻譯“但求易曉,不加藻飾,遂造成一種文學新體”,“到禪宗的大師的白話語錄出來,散文的文學遂開一生面了”[10]159。
學界有許多人認為,宋代理學家的白話語錄體著作的出現,是受到了之前佛教禪宗語錄體著作的影響,并肯定了白話語錄體著作的文學史意義。如梁啟超就曾說過:“自禪宗語錄興,宋儒效焉,實為中國文學界一大革命。”[11]168如此,說宋代理學家的語錄體著作對宋代的白話文學有影響,應該也是情理中的事情。至少,理學家的白話語錄體著作,白話體的理學詩,與白話話本小說,組成了宋代另外一道具有標志性的文化風景。
經學研究對漢語文學文本形態發生的最直接的影響,表現在新文體的發明與圍繞核心文本發生的文本衍生上。
面對當下新產生的文體,人們總是沿波討源,從經典著作中去尋找其存在的合法性依據,并試圖用經典中的文本樣態對當下的文本進行規范。后世經學家相信“六經者,文章之源也”,無論劉勰說“故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檄,則《春秋》為根”[1]7,還是顏之推講“詔命策檄,生于《書》者也;序述論議,生于《易》者也;歌詠賦頌,生于《詩》者也;祭祀哀誄,生于《禮》者也;書奏箴銘,生于《春秋》者也”[6]20,其實都是基于這一信仰得出的結論。
上述的看法并非沒有根據,但我們發現,“五經”中真正有意識地將作品初步進行分類并標示文體名稱的,只有《尚書》與《詩經》兩部著作。《尚書》中只涉及“誓”“誥” “命”等文體分類,《詩經》中只涉及“風”“小雅”“大雅”“頌”等文體分類。對五經中文體的更多的發現,實際上是后世經學家的功勞。就《尚書》而言,偽《古文尚書》的序言中提出了“六體”之說,涉及文體有典、謨、誥、訓、誓、命,唐孔穎達作《尚書正義》時,又在六體之外,加上貢、歌、征、范,成為尚書“十體”。這些研究,一方面推動了漢語文學的文體學理論的發展,另一方面,也對漢語寫作發生了深刻的影響。
漢語文學中,還有一部分文體,是直接在經學研究中產生并逐漸發展起來的。這方面最突出的一個例子,就是“傳體”的產生與文體變異。“傳體”是后世漢語史學與文學中十分重要、十分活躍的一種文體,這種文體的產生與發展都與最初的“經傳”有直接關系。
劉熙《釋名·釋書契》云:“傳者,轉也”。《史通·六家篇》進一步解釋說:“孔子既著《春秋》,而丘明授經作傳。蓋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后人。或曰傳者,傳也,所以傳示來世。案孔安國注《尚書》,亦謂之傳,斯則傳者,亦訓釋之義乎。”[12]14
可見,“傳”最初的含義就是“轉授經旨”、解釋經典。成為一種文體之后,其最大的特征是對經典具有依附性,需要“依經立義”。而在后世最為著名的三部“經傳”,就是“春秋三傳”,這三部著作甚至到后來得以列入儒家的“十三經”。特別是被劉勰稱為“實得微言,乃原始要終,創為傳體”的《左傳》,對后世史學家的傳記寫作更是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至于由史家之傳,到古文家之傳,乃至小說家之傳,其間的關聯,是十分清晰的。
傳體在后來的發展過程中,出現了作家不再“依經立義”,而是獨立地進行創作的情況。然而,依托一個經典文本作傳的傳統仍然具有極大的慣性,以至于后世的許多小說,也受此影響。部分明代《三國》版本標有諸如“晉平陽侯(相)陳壽志傳,后學羅本貫中編次”這樣的“題記”,嘉靖本《三國演義》則稱為《三國志通俗演義》。之后中國的小說史上還有一些諸如《殘唐五代史演義》《隋唐演義》這樣的“按鑒體小說”。按鑒體小說的共同之點,就是都依據一部或多部正史,把自己所記之事看成是正史的補充,所講之義看成是正史思想的一種發揮。從“《春秋》三傳”到后世的按鑒體小說,文本功能、文本形態的變化是十分巨大的,但其間的淵源關系,仍然可以由此而顯示出來。
“依經立傳”,從根源上講,是儒家學者“述而不作”傳統的一種表現。由孔子開創的這一傳統,不僅影響到經學,其對漢語文學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中國文學史上許多文本,甚至是一些經典文本,也都可以歸入“述而不作”的衍生性文本范疇。
漢語經典文本,是在不斷的解釋過程中存在的。這種解釋,有對文本前因后果的說明,有文本義理方面的闡發,也有文字的校勘、考訂、訓詁以及章句、文法的研究。就《詩經》而言,“毛詩”本身就帶有“傳”的內容,漢代有“鄭箋”,唐代有“孔疏”,宋代又有朱熹的《詩集傳》,另外還有其他人數不盡的注疏、補注、考辨。其中有些研究成果,已經成為后人理解《詩經》這部經典必不可少的參考文獻,甚至已經構成《詩經》文本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經學研究中形成的這種文本形態,對后來文學作品的文本形態也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無論是詩賦文章,還是小說、戲劇,在原作者的文本之上,也經常附加有《序》《跋》以及編者、校勘者、考訂者的注釋、附記、批注。對有些文本而言,一些批注、評點的內容也已經與其所批注、評點的文本融為一體,不可分割。在小說中,如金圣嘆的評點之于《水滸傳》、脂胭齋的評點之于《紅樓夢》,在詩文方面,如李善的注與《文選》,王琦的注與《李太白全集》,都屬于這種情況。這實際上也是經學研究對漢語文學文本形態影響的一種具體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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