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康之
根據鮑曼的觀察,新世紀明顯呈現出的生活現象是用即時快樂取代了人生幸福的追求。鮑曼說,“這是一個瞬息萬變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快速消化同大胃口和日益增加的食欲相比,會許諾更多的快樂和更少的沮喪。快樂機遇會一個又一個地來臨,它們也會更加迅速地消失。訣竅就是順便抓住每一個機遇,立即利用它,并為下一個機遇做好準備。”①[英]齊格蒙特·鮑曼:《被圍困的社會》,郇建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43頁。我們承認這種現象的存在,甚至會以伊壁鳩魯主義的幽靈附著在我們的時代。但是,如果仔細地觀察,又會看到,那并不是一個主流現象。也就是說,只有那些遺傳了近代個人主義基因的人才會那樣。在我們的時代,可以看到,與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相比,都有更多的人在這個迅速變動的社會中選擇了志愿者活動,投身于公益事業,通過合作去應對危機事件。也許在人數比例上并不顯得很多,但與以往相比,卻是迅速地增多。在此背后,也許包含著一個具有趨勢意義的跡象。在歷史上,志愿者的存在之久遠,可能是無可考證的,但作為一種社會角色而得到承認,則是20世紀后期的事情。顯而易見,一種社會角色的出現或得到普遍承認,這是人類歷史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的標志。志愿者作為一種社會角色而引起全社會的普遍關注就是這樣的。之所以需要把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當作一種新的社會現象來認識,是因為它是被組織起來的,是一種有組織的活動。正是有組織的活動這一點,使亙古以來就有的個人志愿行為有別于這種新的社會現象。也就是說,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志愿服務首先是一種有組織的活動,其次是面向陌生人的服務。這兩點決定了它不同于歷史上的志愿活動。但是,這還僅僅是就志愿者的行為特征和行動方式而言的,如果從社會治理的角度來加以解讀的話,我們還會看到,20世紀70、80年代以來,人類進入一個高度復雜性和高度不確定性的時代,使政府這一單一治理主體的行動捉襟見肘,以至于在政府社會治理不周延的地方,出現了非營利組織以及其他的社會自治力量,使一個多元社會治理主體合作治理的局面呈現出正在生成跡象。就志愿者活動已經演化為一種組織化的活動來看,也匯入了這一潮流,正在成為一支社會治理力量,而且可能會標志著我們時代的特征。
作為一種新的社會現象,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尚未實現理論自覺,以至于學者們試圖在近代以來的各種思想框架中去尋求對這一現象的解釋。比如,在個人主義的語境中,人們往往認為它反映了一種某種自我實現的個人主義追求,會說“志愿服務是展示內心力量、自信心以及愉快地與他人交往能力的一種手段。”①[美]繆其克、威爾遜:《志愿者》,魏娜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5頁。然而,許多實證研究卻顯現出不支持這一解釋的狀況,那就是,經濟與社會地位較為優越的人群更樂意于投身志愿服務。顯然,對于這些人來說,已經通過其他途徑在自我實現方面展現了自我,既然他們有著更多的去實現自我的機會和途徑,為什么他們還要參與志愿服務呢?而且,如果他們不是把時間用于志愿服務,憑借他們擁有的能力、智力、素質以及其他社會資源,也許會表現出某種比從事志愿服務更為成功的自我實現狀況。所以,把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這一現象納入到個人主義的解釋框架中去是非常困難的。
我們也發現,在關于志愿者的理論敘事中,在拒絕個人主義的解釋原則時,往往會走向集體主義的方面,即將志愿者及其服務歸入為集體主義的表現。其實,個人主義、集體主義都是產生于工業社會的概念,它適合于描繪工業社會的某些現象,而且,在20世紀,個人主義、集體主義是以兩大對立的意識形態的形式存在的。或者說,它是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的兩個面相,實現了對這個時代人們的思想意識的格式化,成為用來理解人以及人的行為模式的兩個基本視角。如果說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是生成于后工業化進程中的新的社會現象,那么,用集體主義的概念去描繪它就是不合適的。因為,這種理解所造成的是嚴重的誤讀。我們認為,組織化的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是發生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的。在人類歷史上,這是一種新的社會現象,它是人類歷史的一個新的時代的標志,是在既有的思想和理論中無法做出解釋的現象。所以,我們認為,雖然人類歷史正在走進一個共生共在的時代,而且,一些預示著人類這一歷史階段到來的社會現象也被不斷地推展了出來,但是,由于人們的思維還受到舊的觀念和舊的思維所支配,以至于遇到了解釋上的困難。無論是從個人主義的角度還是集體主義的角度去解釋志愿者現象,都不可能準確地反映出這一現象的實質,更不用說它在這一現象的積極建構中發揮作用了。在后工業化的進程中,我們看到的是人類走向合作社會的要求和壓力,從合作的角度看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不可能在個人主義的語境中去加以描述,也不能夠用集體主義的概念去加以理解。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是一種新生事物,是需要將其作為一種誘發普遍合作的社會現象來加以認識的。
志愿服務有著明顯的道德行為特征,因此,更多的人是從道德價值的方面去解釋這一現象的。然而,作為他們去進行解釋的出發點的,要么是義務論,要么是功利主義,似乎他們只能在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對此,我們是能夠理解的,卻是不能認同的。的確,在近代以來認識論思維路線中發展出來的倫理學所提供的主要是這兩種基本的道德立場,以至于學者們在思想庫中只能找到這兩樣東西。才有了自我實現的解釋和絕對命令的理解。從理論的邏輯去認識,在功利主義的話語背景中,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似乎是不可理解的。然而,如果對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得以發生和迅速成長的環境進行觀察的話,我們發現,20世紀70年代以來蔚為一場社會運動的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卻恰恰是發生在功利主義話語占支配地位的地區。這無疑是一種文化上的異動。所以,囿于工業社會的社會科學觀察視角,對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的理解顯得非常困難。從這方面的研究文獻來看,許多學者試圖尋求宗教、性別、社會地位、收入水平、受教育程度、種族等方面的理解,但都極其牽強。因為,有許多實證研究發現,志愿者往往拒絕人們給予其行為以崇高的評價。單就這一點而言,也是與功利主義的解釋原則不一致的。所以,對于這一社會現象,必須在社會的歷史轉型中加以理解才是合理的。因為,人類歷史在走向一個新的階段的時候,必然會有新的社會現象與之相伴隨,或者,需要借助于某些新的社會現象為人類歷史走向一個新的階段開辟道路。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就是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開拓未來的一種新的社會現象。
“由于志愿者舍棄了有價值的事物(時間)而不求回報,因而違反了資本主義文化中兩條最基本的原則:一是時間珍貴,不能被浪費;二是我們的首要責任是為了自己謀利益,不能在他人身上浪費時間。”①[美]繆其克、威爾遜:《志愿者》,魏娜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3-84頁。在資本主義文化占支配地位的社會中,由于這種與資本主義文化的矛盾和沖突,決定了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處于這個社會的邊緣,甚至時時受到資本主義文化的壓制和排擠。但是,從20世紀后期以來的現實看,志愿者的隊伍在迅速壯大,志愿服務不斷地向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迅速滲透和擴展,似乎展現出了一種強大的生命力和成長前景。這也許反證了資本主義文化的歷史合理性正在遇到某種挑戰。實際上,資本主義文化歸結到一點就是物質主義,“物質主義是對物質的追求或崇拜,它以犧牲對人的忠誠為代價。它使人想到的就是自私自利、‘一種輕視公益、輕視關心他人的個人主義的對私利的注重’……一個信奉物質主義價值觀的人是不可能花時間幫助他人的。調查結果也證實了這一發現:物質主義者更不可能從事志愿服務活動。許多志愿者以有節制、超脫物質誘惑而自豪。志愿服務賦予他們‘純凈的空間’,在這里它沒有被‘物欲、貪婪、財富、自吹自擂,即商業世界’所污染……志愿者,尤其是那些把志愿服務當成‘事業’來做的志愿者,‘都表達了與主流社會的疏離感,并批評主流社會太過強調物質主義和個人成功,他們強調社區、對他人的關心以及不為功利目的的學習等另外一套價值觀’。”②[美]繆其克、威爾遜:《志愿者》,魏娜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頁。盡管志愿者普遍拒絕人們對他們作出過于崇高的評價,但是,就價值觀而言,他們表現出了對資本主義文化的物質主義的背離。在某種意義上,這可以看作是人類告別資本主義時代的一種先鋒意識的表現。
在功利主義的視野中,會形成這樣一種認識,那就是,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盡管不求一時之回報,卻是期望一種戰略性回報的行為。根據這種理解,“志愿服務就是時間的贈與,而不要求得到迅速或特定的回報。相反,志愿者得到的是能在日后兌換的象征性的信用。最后,研究表明一個能夠信任他人的人對世界抱有一種更友善的態度。如果我們為他人做好事,那么好事也會發生在我們身上。”③[美]繆其克、威爾遜:《志愿者》,魏娜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頁。事實上,如果志愿者對自己的志愿服務行為持有這種期望的話,多半是要失望的。雖然在高尚的和富有遠見的功利主義追求中也許能夠邏輯推導出我們志愿服務行為能夠感染所有人,以至于在我需要的時候也能夠隨機獲取他人的志愿服務,而在實踐中,這種邏輯推論是沒有任何獲得支持的可能性的。只要人們懷有功利主義的追求,就不可能擁有長遠的視界。對于功利主義者而言,與其說期望一個遙遠的、不確定的回報,還不如隨時得利。功利主義必然使人目光短淺,任何試圖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理解志愿服務活動的想法,都是錯誤的。雖然有著善良愿望的人都相信,如果每一個人都能從事有益于社會和有益于他人的善業,我們的世界將會變得更加美好。但是,如果沒有相應的制度保障,什么因素可以促使每一個人都去做有益于社會和有益于他人的事呢?更不用說去讓那些懷著功利期待的人去積極地從事有益于社會和有益于他人的善業了。
一般說來,如果一種行為在發生的時候被注入了明確的回報期待,那么,此行為就不屬于志愿的,不構成志愿活動。相應地,行為主體也就不是志愿者。在某種意義上,志愿者以及志愿服務活動是不從屬于近代功利主義文化的理解范疇的,它的發生前提恰恰是一種與個人主義不相容的社會意識。一旦談到文化方面的問題時,人們也許立馬就想到農業社會歷史階段中的熟人間互助行為,那些行為的發生的確不具有任何近代個人主義痕跡。但是,這里需要區分的是,對于志愿者以及志愿服務行為,必須在陌生人社會中來加以認識。在農業社會的歷史階段中,人生活在熟人社會中,人的行為與熟人社會之間有著同質性,許多助人的行為是非功利性的和不求回報的,卻不能被認定為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那種志愿服務行為,盡管它們在形式上是相似的。20世紀后期興起的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是發生在陌生人社會中的,相對于志愿者而言,志愿服務的對象是陌生人。所以,這種行為與熟人社會中的互助行為有著根本不同的性質。在陌生人社會中,根據功利主義的原則,人的行為是從屬于成本—收益的理解的,一項行為的發生被認為是包含著一定量的付出的,要求得到相應的回報。盡管實際回報有正負之分,但關于回報的期待肯定是存在的。志愿服務行為也必然是有著一定量的付出的行為,但它不包含著回報期待,也許事實上得到了某些形式的回報,而且這種回報也許是巨大的,但它不是作為行為主體的志愿者所期待的。
所以,志愿服務行為超出了近代社會的文化理解框架,無法被納入到近代以來的基本行為模式之中去,更不允許用成本—收益的分析框架去考察它。盡管科學不主張也不愿意看到人的行為被歸結到人的不可捉摸的主觀動機中去,特別是對一個社會群體,更不愿意用其主觀動機去解釋某類行為,但是,對于志愿服務行為,可能需要從人的道德情感和道德追求去加以理解。也就是說,對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行為的理解,不從屬于行為主義的解釋框架,如果試圖尋找引發行為的動機的話,是不應對動機加以還原的,即不應再去尋找引發動機的原因。一旦把志愿服務與道德情感和道德追求聯系在一起,人們也許會認為它是一種純粹利他的行為,并努力去將其納入到義務論的解釋框架中去。的確,就志愿服務行為的客觀效果而言,可以說是利他的。但是,我們不主張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理解志愿服務。因為,用利己還是利他的標準來評價志愿服務,表面看來,是把志愿服務歸入到道德高尚的行為類別中去了,而實際上,則貶低了這類行為的歷史價值。就志愿志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新的社會現象而言,已經超出了利己或利他的評價標準,而是需要放置在歷史進步的視野中去加以認識的。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是人類走進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的標志,它開啟的是人類歷史的新的一頁。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意味著人的進化正在朝著一個新的境界邁進,人際關系也將因此而發生根本性的變化,人的行為正在走向擺脫利己還是利他之考量的方向。
在談到志愿者以及志愿服務的問題時,社會科學家們也許首先想到的是如何給它們下定義,如何去界定它們與相關的人的相似行為的邊界。其實,就志愿者以及志愿服務是一種新的社會現象而言,保持概念的模糊性可能更有利于相關文化的生成。在我們的時代中,產生了這一新的社會現象,是有著深刻的歷史依據的,它的未來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志愿者及其活動對于一種新的文化的塑形。但是,在我們時代這一大背景下,是可以對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作出準確定位的。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志愿服務是因為人際關系稠密化而引發的自主行為。盡管直接引發這種行為的因素是人的道德情感和道德追求,但是,人類社會的發展以及新技術帶來的人的交往媒介的變革,已經使人們之間的關系變得如此密切,讓人們日益深切地感受到人的共生共在是必須正視的事實,人必須通過自己(哪怕是極其微薄)的行動去維系人的共生共在。20世紀70年代以來,自覺參與和投身到志愿服務活動中去的那些人,無非是對人類共生共在時代的來臨更為敏感的人,屬于這個時代到來前的先驅者。他們已經作出的貢獻和已經取得的業績,將會在人類共生共在的時代充分顯現出其價值。也就是說,志愿者的功勛并不在已經流逝的過去中,而是會表現在未來中。志愿服務是有著無限前景的偉大事業,我們相信,只有當人的共生共在成為一個必須承認的現實時,志愿服務的意義才能得到科學認識和充分理解。
美國學者繆其克和威爾遜在談到志愿者活動興起的原因時認為,“20世紀70年代的經濟危機要求公共支出減少,賦予市場更多自由以及促進自足并激發個體的主動性。美國的里根總統抱怨民眾默許政府取代了原本由私人慈善事業提供并且提供得更好的服務。英國的首相撤切爾夫人認為,志愿者運動是提供社會福利的真正中心,并且法定的服務只有在彌補私人慈善事業的空缺時才應該得到資助。”①[美]繆其克、威爾遜:《志愿者》,魏娜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如果這樣去認識志愿者這一現象生成的原因,可能會將其歸結為里根、撤切爾夫人的陰謀。的確,我們可以看到志愿者活動的興起與20世紀70年代改革運動在時間上有著同步發生的關系,但我們并不認為它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可以由某些人的陰謀來造就。實際上,志愿者活動的興起有著更為深刻的歷史背景,我們需要從人類的全球化、后工業化運動中來理解這一社會現象。在歷史脈絡中看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正如我們已經指出的,在農業社會的歷史階段中,有著大量相似性的行為,但它并不是組織化的,而且是發生在熟人社會中的。當人類進入工業社會后,由于個人主義和功利主義的文化和意識形態全面而深入地嵌入到了社會之中,基本上杜絕了非功利性行為得以發生的可能性,即使出現了零星的、偶然的志愿行為,也往往是由個人所承載的。只是到了20世紀70年代,當人類社會出現了后工業化跡象的時候,才出現了組織化的、面向陌生人的志愿服務。而且,這一新的社會現象迅速蔓延和擴展了開來,成了引人注目的現實。
我們知道,近代社會出現了領域分離,也就是在工業化、城市化進程中,出現了市民社會與國家的分離,到19世紀后期,則演化為公共領域、私人領域與日常生活領域的分離。在領域分離的條件下,政府擔負著社會治理的責任,而私人領域和日常生活領域中的行為主體則是被動的被治理者。然而,20世紀70、80年代以來,情況發生了改變,由于非營利組織以及各種各樣的社會自治力量的迅速涌現,使治理者與被治理者的邊界變得模糊了。所以,當我們在領域的角度去認識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活動時,有著對其歸類的困難。盡管志愿者的非功利取向和志愿服務的無償性可以排除其私人性質,而從行為特征看,卻具有明顯的日常生活印記,就志愿服務的內容來看,又具有濃厚的公共性。當然,西方學者在近代社會的構圖中僅僅看到了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以至于他們在排除了志愿服務的私人性的時候而將其歸入公共領域,在我們關于工業社會的公共領域、私人領域和日常生活領域的構圖中,就無法在作出簡單的排除后將志愿服務歸入公共領域。所以,我們在志愿服務中所讀出的是領域融合的內涵。事實上,我們也只有從中發現領域融合的價值,才能對私人領域的發展前景作出預測,那就是功利主義在私人領域中的去勢。在一定程度上,私人領域中的行為主體不是出于品牌形象、自我營銷等目的而參與到公益活動中來,而是在營利追求得到超額報償的情況下從事了一些非營利的活動,但這些非營利活動卻代表了某種對功利主義的否定。
盡管現代社會分化為公共領域、私人領域和日常生活領域,但是,在它們之間,存在著寬闊的中間地帶,有大量的社會構成要素以及行動方式,具有多重特征,很難被果斷地歸入到某一個領域中去。可是,對于我們觀察工業社會來說,這三個領域是坐標,通過這個坐標,我們基本上可以為一種社會現象進行定位。在從工業社會向后工業社會轉變的過程中,我們說出現了領域融合的趨勢,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融合決不是通過領域兼并而達到的,而是由于中間地帶的迅速擴展帶來的。比如,照顧病人的行為,發生在家庭中,可以歸入到日常生活領域;但發生在醫院里或其他社會機構中,即由醫護人員來承擔照顧病人的工作,就較難歸入到日常生活領域。而現在,照顧病人的行為出現了迅速社會化的特征,除了建立在金錢關系之上的病人行為之外,大量的志愿者加入到照護病人的行列。再如,發生在中國的居家養老的問題,這在傳統中國社會中是一個普遍現象,一般說來,是由子女照料老人。在工業化取得進展的時候,居家養老屬于日常領域中的解決老人問題的事務。但是,近一個時期,出現了新的變化,雖然仍是居家養老,但當子女照料一個老人的時候,會兼顧照料鄰里的老人,即在照料自己家中的老人的同時,也照料鄰里的老人,以使缺乏子女照料的老人也能同樣得到照料。就照料鄰里的老人而言,在性質上屬于志愿行為,政府對其引導,也會擁有志愿組織提供支援和服務,但它既不是可以歸入到公共領域中的行為,也不是營利活動,更超出了日常生活領域的邊界。這一現象充分說明,中間地帶正在迅速擴展,其結果就是首先逼使公共領域、私人領域以及日常生活領域的邊界逐漸向后退縮,然后就是使它們作為不同領域而存在的那些基本特征逐漸褪色。
在領域分化的條件下,日常生活領域雖然時常受到私人領域、公共領域的觀念所侵蝕甚至破壞,但它根源于歷史的深厚文化性格依然在發揮作用,而且也一直通過家庭而穩定地向社會輸送那些群體生活的基本價值。在我們的社會中,由于人們的關注點更多地放在了經濟和政治的運行中,因而在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建構方面給予了更多的努力,而日常生活領域則受到了某種程度的忽視,在某種程度上,也存在著市場原則和民主生活方式對日常生活領域的侵入。然而,在后工業化進程中,如果領域融合是一個基本趨勢的話,那么,由日常生活領域維系和保留下來的價值將會對社會生活發生更大的影響。至少,“家庭依然可以既作為一個對價值——社群生活就是意在服務于這種價值——的雖然原始但卻深刻的表達而繼續存在,可以作為一個對社群性理想日益普遍化的限制而繼續存在。因為現代家庭一直會將人們拉回到這樣的一種聯合之中,這種聯合會與對所有其他群體的忠誠相競爭;并且通過愛為個體之間的承認提供一種衡量,哪怕在缺乏共享之價值的時候也能如此。”①[美]昂格爾:《知識與政治》,支振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80頁。在今天,在領域分化的條件下,“在家庭與社群之間的沖突,乃正是在具體主義者與普遍主義者兩種傾向之間的斗爭的另外一個方面;這兩種傾向的斗爭就發生在社群所追求的理想自身之中。”②[美]昂格爾:《知識與政治》,支振峰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80頁。一旦領域融合成為一場現實的運動,所有這種沖突都將失去得以產生的條件,因而,也就不再是一引起需要著力去解決的問題了。事實上,領域融合正是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呈現出來的一個歷史發展趨勢,特別是組織化的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的出現,為我們提供了消弭所有這些沖突的路徑。
在近代以來領域分化的進程中,造就了人的社會角色多元化,讓人在不同的領域中扮演著不同的角色。這也是職業活動生成的原因。因而,在工業社會的語境下去認識人的角色,往往需要從職業的角度去觀察。志愿服務的組織化會使人把這種活動理解成一種職業活動,事實上,在工業社會的職業化背景下,志愿服務活動也確實有可能被結構到職業框架中去。如果出現了這種做法的話,顯然是走向了一個錯誤的方向性。因為,一旦志愿服務活動被結構化為職業活動,就會成為“志愿”的異化形態。比如,居家養老如果被安排為由職業化的服務者到家中去提供養老服務,就必然會是以營利為目的的,就是私人領域征服了日常生活領域的表現。如果不是這樣,而是由子女在照料老人的同時還有著足夠的能力再多照料一些老人,并自愿地去這樣做,那就是一種志愿行為,不會以營利為目的。就工業社會中的職業活動而言,尚未看到不以謀取職業回報的活動,而且,任何一種職業都以嚴格的職業規范為保障機制。事實上,工業社會的所有職業活動都必須建立在價值祛魅的基礎上。雖然職業活動賴以展開的組織平臺也要求忠誠、恪盡職守、團結友鄰等道德品質,但對出于道德情感和道德追求的活動都是受到排斥的,或者說,不把這類活動看成職業活動。職業活動實際上時時處處都在外在壓力和規范中進行,根本不存在什么志愿與否的問題。所以,職業活動與志愿者所提供的志愿服務有著根本性質上的不同。
志愿者組織一般說來都是以非營利組織的形式出現的,這可能也會證明非營利組織的非職業化特征。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在判定一個組織是否是非營利組織時,其實是不應以它是否盈利為標準的,而是要看其成員是否是以之為職業的。如果一個組織的成員是受雇用的職業活動者,那么,該組織就不應被看作是非營利組織,而是一種假冒非營利組織的傳統組織形式。可以斷定,它必然是按照官僚制組織模式建構起來的,必然存在著結構化的權力,必然會存在著官僚主義的問題,必然會削弱組織成員對組織的忠誠度,必然會讓組織成員經常性地感受到一種個人事業追求上的挫敗感。非營利組織肯定是專業化的,而且它也只有在專業化方面才能證明自己的社會價值,但是,非營利組織成員決不是職業化的,不是把參與到非營利組織中去開展活動作為其職業的。這一認識雖然會受到非營利組織的研究者的強烈反對,但若他們認識到自己的研究對象是虛假的話,也許在反對的時候就沒有底氣了。我們相信,當志愿服務成為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時,會對職業活動產生積極的影響。我們知道,以服務為內容的職業活動長期以來是令人難以恭維的。因為,近代以來的一切職業活動都是建立在雇傭制度的基礎上的,進入職業活動體系中的每一個人都抱有功利取向的意識,雇用與被雇用是一種交換關系,都希望在這種交換過程中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節省成本、偷工減料、以次充優等就會被當作最為直接和最為簡單的利益最大化的途徑。從而使職業活動的表現永遠難以達到其應有的效果。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志愿服務活動中來,隨著每一個人都熟悉和了解了志愿服務活動,隨著人們都有了參與志愿服務的沖動后,隨著人們擁有了志愿服務活動的經驗后,志愿精神就會被帶入到職業活動中來,并對職業活動質量的改善產生巨大影響。反過來,職業活動也可以增益于志愿服務活動。我們知道,職業活動是與社會活動專業化同步成長起來的,任何一項職業活動都包含著相應的專業技能,當職業活動者參與到志愿者的行列中來時,就會將其專業技能運用于志愿服務活動之中,從而提高志愿服務活動的質量和水平。
如果說志愿服務不是一種職業活動的話,那么,我們在何種意義上可以認定志愿者是一支社會治理力量呢?的確,在管理的觀念中,志愿者甚至整個非營利組織是不可能成長為社會治理主體的,因為它既沒有在管理取向的社會治理體系中發揮作用的歷史,也不可能在既有的社會治理體系性質不發生改變的條件下成長為一支社會治理力量。非營利組織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一種服務導向的組織,它是在社會治理體系從管理向服務轉型過程中產生的。非營利組織以自己的服務導向詮釋了社會治理從管理向服務的轉型,同時,也正是這種轉型為非營利組織成長為社會治理主體提供了發展空間。因而,非營利組織的發展前景必然是與服務型政府建設聯系在一起的。只有當服務型政府建設取得了積極進展,非營利組織作為社會治理主體的地位才能得以確立。否則,非營利組織就只能是志愿者的志愿服務組織,在社會的發展和健全中所發揮的就僅僅是一種拾遺補闕的作用,而且其行動是缺乏自主性的,在很大程度上是取決于政府的支持或規制的。
總體看來,在非營利組織以及志愿者活動興起和發展的過程中,傳統觀念以及行為模式制約了其發展,特別是存在著把它們結構化到傳統模式的趨勢,而且,這一趨勢大大地消減了它們作為一種新的社會現象的屬性。繆其克和威爾遜注意到非營利組織和志愿者活動當前所遇到的一系列問題:“非營利組織已經從非正式的、初步的、不完善的慈善模式中脫離出來,進入一個更加理性的、模仿企業公司或者政府機構的運作模式。它們也遇到了企業和國家官僚機構所面對的類似的組織和運行問題。關于在哪里可以找到愿意參加志愿服務的人以及怎樣才能最好地招募志愿者,社會科學有怎樣的說法?關于人們比較喜歡做哪些類別的志愿服務,社會學研究能告訴我們什么?在生活日益忙碌的情況下,怎樣說服人們擠出時間來參加志愿服務?在沒有任何金錢或者其他物質回報的情況下,怎樣才能動員被經濟刺激和物質主義價值觀所包圍著的人們參與志愿服務?在招募新志愿者存在困難的情況下,如何說服現有的志愿者繼續做出貢獻?志愿者的角色如何更好地融入由付薪人員行使權威的組織?簡而言之,社會科學家的研究結論能幫助實踐者們更好地為一個非營利組織招募、培訓、激勵和保留志愿者,使他們承擔起其他組織應有的功能嗎?”①[美]繆其克、威爾遜:《志愿者》,魏娜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頁。
可以判定,在我們的社會活動中,特別是在一些非常規性的社會活動中,志愿者已經成為一支重要力量。但是,我們是如何對待志愿者的?在許多情況下,是運用既有的協作規范去作用于他們的,是希望把他們納入到協作系統中來發揮作用的。雖然自有志愿者以來就一直呈現出了協作的合作特征,而且,隨著志愿者隊伍的壯大,合作的要求也變得更為強烈,然而,我們在志愿者出場的一切場合中,都努力將其安排到協作體系中,努力淡化其合作的特征,努力將其合作追求納入到協作規范的框架中來。我們知道,參與到志愿者隊伍中來的人,往往并不計較別人對他們作出了什么樣的安排,為了奉獻他們無私的力量,在面對攻擊、羞辱和謾罵時,他們的感覺會顯得非常遲鈍。所以,他們不會認為那種將他們的行為納入到協作系統的做法是對他們的羞辱。但是,客觀地看,把合作者、合作力量納入到協作系統中來,肯定是對合作的破壞。對于這一問題,我們難道不應給予重視嗎?其實,在全球化、后工業化進程中,我們發現的是一種新的情況,也許人們不愿意承認,但這卻是一個必須重視的問題。因為,與幾個世紀以來的志愿者不同,現在,由于社會結構的變化,志愿者的性質也發生了改變,它正在以一種新的社會現象和社會活動力量出現在我們的社會中。總之,在全球化、后工業化的進程中,用合作規范去替代協作規范已經成為勢在必行的社會建構活動。在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個文化更迭和文化重建的問題,是一個需要建構合作文化并用以替代協作文化的歷史性任務。
工業社會是人的社會生活的責任和義務的框架,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人,都有著對社會和對他人的相應責任和義務。人扮演的社會角色不同,因而,他所承擔的社會責任和義務也有所不同。在工業社會中,共同體的理念要求人們對社會以及他人作出一定的奉獻,并將這種奉獻看作為這個社會成員應盡的義務。然而,對于志愿服務而言,卻不能被認作是一種義務的,“相反,志愿服務是‘無義務的’。對大多數人來說,志愿服務是我們主動選擇去做的事情。由于這個原因,有些人因從事的志愿服務工作與他們的本職工作、學校課程所要求的工作,或者某種家庭責任要求的工作有聯系,就不會被認為是真正的志愿者……正是因為可以自愿選擇做與不做,志愿服務才更容易被接受。”①[美]繆其克、威爾遜:《志愿者》,魏娜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2頁。如果把志愿服務活動看作是社會成員應有的義務,那實際上是說志愿服務活動是根源于一種外在性的要求的,而不是出于他自己的自愿。顯然,志愿服務活動不接受任何外在性的規定和要求,把這種活動看作是責任或義務都是不成立的。可是,從當前的情況看,由于人們無法突破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的桎梏,往往把參與志愿服務活動理解成自己的社會責任,或者認為那是自己應當對社會所盡的一份義務。結果,是在責任或義務意識的驅使下參與志愿服務活動的。所以,他無法享受參與志愿服務的樂趣,無法從中獲得自豪感,反而感受到一種莫明的壓力。可見,工業社會的意識形態已經成為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運動發展的阻力。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運用責任或義務觀念去號召人們參與志愿服務的話,只能適得其反。
我們已經看到,一些實證研究發現,積極進取、性格開放的人往往更樂意于參與志愿服務。實際上,這類人往往是在自我實現方面較為成功的人,他們并沒有強烈的把志愿服務作為其自我實現之手段的需要。反之,一些在事業上和生活上都不怎么成功的人在性格上顯得有些抑郁,他們對志愿服務的熱情也會表現出非常消極的情況。如果說志愿服務能夠成為人們自我實現的途徑和手段的話,它就應當成為那些在事業上和生活上不甚成功的人士的補償手段,然而,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所以,志愿服務不應被看作為人的自我實現的途徑和手段。實證研究也同樣發現,受教育程度與志愿服務呈現正相關關系,而且,學習成績好的人更愿意參加志愿服務活動。“受到的教育越多,參與志愿服務的時間就越多,參與活動的范圍就越廣。所有的社會群體都從更多的教育中受益:教育的積極影響對于男人和女人、白人和非洲裔美國人、單身和已婚、工作的和不工作的、最近移民和已經長期定居的居民來說,都是相似的。”①[美]繆其克、威爾遜:《志愿者》,魏娜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19頁。對志愿者的許多實證研究都發現,規范的作用對于這個特定的社會群體是較弱的,他們在開展志愿服務活動時并不關注其行為應當接受什么樣的規范約束或支持,甚至是缺乏明確的道德標準和道德意識的。志愿者從事著助人為樂的事業,卻不賦予其行為以道德神圣性,更多的時候,他們認為那是一些自己應當做的事情。這就是規范以及道德已經作為一種潛在的力量發揮作用的狀況。
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是工業社會發展到了其頂點后的產物。我們知道,工業社會是一個陌生人社會,在這樣一個陌生人社會中,人們間關系的疏離也許需要某種補救,人們通過志愿服務活動而與他人交往,使這種活動因為純凈的無功利的性質而一下子就得到他人的接受,從而使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就此而言,志愿服務行為也許是直接根源于消解孤獨感的心理需求。就志愿服務活動作為一種社會現象發生在陌生人社會發展到了其頂點這個時代而言,是排解孤獨感的最佳途徑。果若如此,也說明了志愿服務中包含著反個人主義的內涵,是對原子化個人的揚棄。因而,其發展方向必然是對人的共生共在的自覺意識。如果說近代早期的人們由于有了自我意識而告別了同質性社會并建構起了原子化個人的社會,那么,當志愿服務活動導向了對人的共生共在的自覺時,也將意味著原子化社會走到了自己的終點。比如,社區顯然有著共同利益,而共同利益的實現則可能有著多種途徑。人們可以通過民主的方式而實現利益共謀,防止個人利益要求凌駕于共同利益之上;也可以更多地寄托于政府幫助社區共同利益的實現,讓社區與政府間建立起托管關系;同樣,也可以將這種托管關系交給私人性的公司,通過少量的付費而求得企業提供可期待的服務,使共同利益得到維護。現在,人們普遍推薦的是社區自治,認為這是一個良好的選項。但是,如果囿于利益的視角,無論選擇何種方式和路徑,在追求社區和諧方面都會大費周折。在可以想像的社區生活模式中,道德社區可能是值得追求的境界,如果斤斤計較于利益而不是社區居民共在的事實,總會因不同的利益主張和利益訴求而產生齟齬,從而使共同利益存在著認識上的分歧。一旦這種分歧出現,就必然會使部分社區居民處于受壓制的狀態。結果,即使營建了社區和諧的局面,也是虛假的。所以,在社區自治中,我們希望塑造的是一種合作共治的局面。然而,合作共治需要某種驅動力量,志愿者及其志愿服務正是這種力量的發生器。
在全球化進程中,志愿服務活動也突破了民族國家的邊界,“志愿服務的全球化在1997年11月得到認可,當時聯合國大會通過了一項決議,該決議宣布2001年是國際志愿者年。在源于該年的倡議中有一項是:對各國這單獨的研究轉向志愿者范圍和分布研究;準備衡量志愿服務的‘工具包’;介紹志愿者獎勵和其他認可志愿者貢獻的方法;在各國單獨成立志愿者中心和機構提供信息、培訓、教育和匹配服務;許多政府承擔了推動形成有利于志愿服務環境的責任;修訂現存法律以保護志愿者;增加政府、企業的基金,建立更多非營利機構;改善跨國志愿服務機構網絡(中國主辦了第一次志愿服務國際會議);推廣活動和項目。”②[美]繆其克、威爾遜:《志愿者》,魏娜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12-513頁。盡管在這些具有明顯官方色彩的舉措中很難解讀出新的觀念,但是,作為實踐中已經引起廣泛關注的社會現象,正在展示著自身的歷史合理性,甚至在向世界宣告:志愿服務有著更為輝煌的發展前景。也許志愿服務永遠不會取代職業活動,但是,志愿服務本身反映了社會變革的跡象,一方面,志愿服務是人際關系以及廣泛的社會關系變革的產物;另一方面,志愿服務也對歷史進程產生了影響,誘發出新的文化、思想和觀念,改變人的行為取向,并最終造就出新的社會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