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廷斌
(云南民族大學 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031)
《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女性主義解讀
扶廷斌
(云南民族大學 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031)
《額爾古納河右岸》是遲子建創作的,反映東北游牧民族鄂溫克族由盛而衰的歷史的文本。作為一個女性文本,其中蘊含著女性作家遲子建對男女兩性的獨特感悟與見解,表達了作者試圖建構兩性和諧世界的美好愿望,但在美好愿望的背后,卻隱藏著父系文明根深蒂固的影響,阻礙著兩性的和諧發展。
敘述主體;和諧;父系文化;內在阻力
自從人類社會進入農耕文明以來,一直處于男性占中心的男權社會。男權社會中,女性一直處于邊緣地位,受男性壓迫與奴役。女性的身心在幾千年來的父系文明中已經嚴重扭曲,受到嚴重的傷害,導致女性作為“第二性”的角色,作為“他者”的身份出現在歷史的長河中。造成這種兩性角色的差異不是先天的,而是由后天的社會環境造成的。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中,通過對婦女從童年至老年的實際生活經歷,解說她們身心發展過程,研究她們的共同處境。我們可以用“男人”一詞來表示人類,但“女人”一詞卻不能。同時她認為,并不存在先驗的“女性氣質”,“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在生理、心理或經濟上,沒有任何命運能決定人類女性在社會的表現形象。決定這種介于男性與閹人之間的、所謂具有女性氣質的人的,是整個文明。只有另一個人的干預,才能把一個人樹為他者?!盵1]這種后天的環境把女性置于非人的境地,受男性的奴役,在這個男權社會中處處受到不平等的待遇。她們的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是由別人決定的。確切地說是由男人決定的?!澳腥嗽谏鐣拇笫澜缋镌阶咴竭h;女性則在家庭育幼的小天地中越陷越深?!盵2]所以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女性很難發出自己的聲音,一直處于失語的狀態,她們的聲音都是由男性“代女人言”的結果。男權主義者在“女人”身上只見“女”而不見“人”,只把女人看作性的載體,而不是將其視為具有獨立人格的人。女權主義者則往往在女人身上只見“人”而不見“女”,無形中抹殺了男女性別之間的差異。正因為他們各自有其自身的視角和立場,所以不論是男權主義者還是女權主義者,不論是男性視角還是女性視角,都難以為人們提供一種對異性的客觀的評價。[3]但是在《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傳統女性“失語”與由男性“代女人言”的狀態得到了改變,并且女性在“女人”身上只見“人”而不見“女”的片面的評價也得到了改變。
首先,《額爾古納河右岸》是一個由女性作家創作的文本,這就避免了由男性“代女人言”可能出現的種種誤解與歪曲。男性“代女人言”的結果是男性作家文本中的女性形象往往是男性想象中的女性,而這與女性真正描寫女性相比隔了一層,也就是不能真正表達女性的聲音,不能真正表達女性內心的真實感受。雖然有些男性筆下的女性也很感人,例如普希金筆下的達吉亞娜,曹禺筆下的繁漪等。因為,這些女性形象畢竟是男性按照自己的想法塑造的,是在符合男性審美理想的前提下創造出來的。她們都是男性筆下創造的“天使”或“妖魔”化的女性,符合他們審美理想的是“天使”,反之則是“妖魔”。他們筆下的女性“滲透著男性作家對女性的心理反映和主觀愿望,她們只是男性文化和生命體驗的載體,并不揭示女性的真面目?!盵4]然而當女權主義興起之后,一批女性作家開始改變這種現狀,通過她們內心真實的感受塑造女性。她們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往往比男權主義者筆下的女性更加真實,更能表達女性的內心感受。但不管是激進的女權主義者還是溫和的女權主義者,他們要做的無非是顛覆男權中心,打倒男權主義者,把女性置于中心地位或者將女性提高到與男性同等的地位。這樣做使我們開始更多地關注女性的命運,開始反思女性的權力與地位,女權主義者心中強烈的女性使命感,使她們過多地關注了女性作為一個人而忘記了她們作為一個女人的生物性別特征。所以,很多女性作家筆下的女性雖然在某種程度上更符合真實的女性,但卻忽視了她們的生物性別特征,并且她們常常將男性置于對立面,致使她們筆下的兩性是不和諧的。不管是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陳染的《無處告別》《與往事干杯》,還是海男的《私生活》《夜生活》,作為女性主義作家的作品,都反映了同樣的情況。而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女性卻展現出完全不同的風貌,女性不僅敢于展現自己的身體(例如“我”),而且敢于表達自己在與男性的交合中內心真實的感受。在這部作品中,既沒有男權者只見“女”而不見“人”,也沒有女權主義者只見“人”而不見“女”的對異性的片面評價。
其次,《額爾古納河右岸》的故事是以一個鄂溫克族九十歲的老女人之口敘述的,通過她的口向我們展現了東北原始森林中一個鄂溫克部落百年的歷史。九十歲的女人敘述本民族百年的歷史,同時也正是她自己人生的歷史,把自己人生的歷史融入到民族歷史之中,就又是本民族所有女性的歷史??梢哉f,文本中故事的敘述者“我”正代表了本民族——鄂溫克族所有的女性,她人生的歷史也代表了本民族的歷史。她既是這個民族的代言人,也是這個民族所有女性的代言人。故事敘述者“我”的確定,可以說是作家敘述視角與敘述技巧的運用,更多的則是“我”代表的是這個民族,“我”是在替這個民族代言。由女性來講述故事,便不容易扭曲女性的形象,更加貼近真實生活中的女性。
不管是文本的敘述者還是故事的敘述者都是女性,這種雙重敘述者性別身份的確定,就避免了女性被男性塑造可能導致的歪曲形象和悲苦結局。女性自塑形象,這樣的女性更真實。如果說文本的敘述者在對待異性時還存在有偏差的話,那么故事的敘述者就糾正了這種偏差,使人們對異性的看法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因為她是故事發生、發展的見證人,并參與其中,她看到的是一個客觀的兩性。這種雙重敘述主體的確定,可以說是對傳統男權主義者的顛覆與對女權主義者的超越。
翻開人類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在人類社會的早期,曾經存在一個母系文化的社會形態。但是由于人類社會的第一次社會分工——男人從事漁獵活動和女人從事采集活動,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男性和女性在母系社會中的不同地位。男人漁獵的工具簡陋,且野獸兇猛,靠人力漁獵所得時多時少,或者有時一無所獲。因此,男人無法成為原始人群食物的穩定和可靠來源,而植被極好的原始生態狀況和人口極少的社會狀況就決定了野生植物非常的繁茂,這就為女性的采集提供了豐富可靠穩定的對象,婦女的采集也就成了原始人食物的主要來源。同時由于原始人生活條件的惡劣,他們的壽命都很短暫,對生育無比關注,因為它關系到一個種族的存續繁衍問題。因此婦女從生理發育成熟幾乎一直處在不斷生育的過程當中,同時婦女在生理期中出現的月經現象以及對男女性行為和婦女生殖的模糊不清,導致了女人被認為是與神相通的。并且女性的生殖被認為是與男性無關的,是女人和神共同創造了他們的后代,女人的地位在神和人之間,因此衍生了“孤雌生殖”的神話,女人也就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雖然女人的地位至高無上,但在母系社會中,并不存在女性壓迫、奴役男性的現象,兩性是和諧地生存在一起的。
但是隨著生產力水平的提高,人類逐漸步入到農耕文明時代,人類對兩性的了解也更加成熟。他們認識到在女性生殖過程中,男性同樣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同時由于生產力的提高,私有財產的出現,人們開始要求女性守貞,以保證血統的純正,從此人類步入父系社會。在父系社會,“孤雌生殖”的神話發生了改變,取而代之的是男性居于主導地位。女性從中心開始向邊緣傾斜,從主導地位向從屬地位轉變,處于一種“臣屬”地位,受男性奴役。中國古代男性對女性制定的“三從四德”,女性為女性制定的《女誡》,以及歐洲文學中男性筆下的“魔鬼”與“天使”等女性形象,都是男權社會文化對女性壓迫的表現。 但是,如前所述,隨著20世紀60年代歐美出現的第二次女性主義浪潮,其規模較18世紀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更加宏大,并且這次浪潮直接促進了當代女性主義理論的誕生。女性主義理論開始對男權中心制進行猛烈的抨擊,揭露父權制文化對女性的傷害,女性受壓迫的根源在于文化。法國的女性主義者朱麗亞·克里斯蒂娃在《婦女與時間》一文中揭示了其內在本質,認為第一代女性主義運動植根于國家的社會政治中;20世紀60年代末出現的新一代女性主義不再局限于社會、政治層面的認同,而將注意力轉移到主體內在的文化、心理層面。[5]也正如美國激進派女性主義者凱特·米麗特在《性政治》中所說的那樣,“交媾不可能發生于真空中。雖然它本身是一種生物的和肉體的行為,但它深深植根于人類事物的大環境中,是文化所認可的各種各樣的態度和價值的縮影。”[6]針對女性主義不同的流派,一般認為,“英美女性主義者重視社會政治實踐,主張通過改變家庭和勞動關系中的社會結構來動搖父權制的根基;法國的女性主義者更注重婦女在文化上的地位,希望為婦女爭取平等的話語權”。[7]不論是英美女性主義者的理論還是法國女性主義者的理論,雖然二者稍有不同,但其揭示的是男女的二元對立,試圖解構“菲勒斯”中心,并打破這種二元對立,動搖父權制的根基。兩性關系的實質是對峙的,因此在女性主義作家的筆下,兩性關系都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兩性是極不和諧地生存于這個世界之中。
然而遲子建筆下的男女兩性不是對峙的關系,而是兩性的和諧共處。回首早期人類生活的母系社會,兩性關系是和諧的,而當下的父系社會,兩性關系則是對峙的。作為一個女性知識分子,無疑是對人類早期社會兩性關系的向往,希望重建一個理想的兩性世界,重構無性別差異的社會場景與和諧的兩性關系。
《額爾古納河右岸》中,不管是在家庭中還是在集體生活中,兩性都是和諧共存的。無論是林克與達拉瑪,魯尼與妮浩,還是“我”與拉吉達或瓦羅加等,都看不到兩性的對峙與矛盾,他們是和諧地生活在希楞柱里。而在鄂溫克族的這個小部落里,我們看到的也是男人與女人一起和諧的生存,他們一起跳舞,一起喝酒,共同為死者風葬,一起為新婚者祝福。雖然也有坤德與伊芙琳的對峙與矛盾這樣不和諧的影子,但是他們的不和諧源于在他們結合前坤德已有自己的心上人。他們的對立并不是父系文化造成的,并沒有受到男權主義的浸染。在這個鄂溫克族中,男女兩性的關系就像他們與自然的關系一樣,和諧地生存。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需要男人,女人沒有受男性壓迫,男人也沒有去壓迫女性,二者和諧地生活在原始森林之中,他們只有生物性別而無社會性別的區分。
雖然遲子建并無意建構一個在地理上遠離父權制文化中心的世外桃源,但就《額爾古納河右岸》中兩性和諧關系的建構來說,它意味著一個完全平等的兩性世界被作家所想象,并在文本中建立。作者利用文本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無性別差異的社會場景的想象,一個無性別差異的兩性關系的想象,也許正是作者在潛意識的驅使下所創造的文本。“母系氏族時代‘至高的母親’的地位被宇宙的合法主宰‘至高的父親’所取代。對婦女的崇拜讓位于對威嚴的男性的神靈的崇拜。母系氏族時代的傳統成了對往昔的模糊回憶?!盵8]
當然我們無法再回到原始的母系社會,但作者利用一個文本體驗了原始兩性和諧的關系狀態,表達了渴望女性不再受男性奴役的心愿。從文本中薩滿的穿戴及其薩滿與神的相通上,我們看到了母系社會女性通神的文化遺韻。然而隨著薩滿妮浩的死亡,我們看到了這只是作者的一個構想,在目前它并不能實現。重構理想的兩性世界也許是作者烏托邦式的幻想,作者利用一個文本體驗了這種烏托邦式的幻想。也許這種兩性的和諧已經不再回來,已經成為對往昔的模糊回憶,但我們依然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自人類社會進入父系社會后,再也沒出現母系社會兩性和諧的狀態,而是女性的地位被有目的地貶低,男性的地位急劇上升。幾千年的父權制文化形成了牢固的男性中心思想。于是男性開始依據自己的審美理想與利益觀念來規定女性的言行準則,為他們制定一系列嚴格的教條與規章制度,從此女性開始在父系社會過著非人的生活。封建思想對女性的束縛使女性成為男權社會的犧牲品,延續幾千年的父系文明成為束縛女性最根本的內在原因。于是落后陳腐的封建思想始終成為女性言行的標準,并且這種思想慢慢地深入她們的骨髓。因此這種陳腐的封建思想一直彌漫在父系社會的天空之中,“……人的文化觀念問題,根深蒂固地隱藏于文化深層的性別歧視并非一朝一夕的經濟變革、改朝換代帶來的法律條文的變化所能撼動的?!盵9]
《額爾古納河右岸》作為一部女性作家創作的文本,雖然表達了作者渴望人類回到兩性和諧的社會狀態,希望女性不再被男性奴役,男性不再根據自己的審美理想去塑造女性的美好意愿,但作品依然向我們展示了在鄂溫克這個東北游牧民族中仍然保留的封建落后陳腐的思想,以至于這些思想時常約束著這個游牧民族女人的言行。例如當男醫生為她們檢查身體時,女人們不愿意解開胸口讓醫生看,認為自己的胸只有自己的男人才能看。這也表達了作者在向往美好兩性狀態的同時,也向我們展示了男權社會文化對女性的迫害之深,并向我們表達了要達到和諧兩性關系的艱難,以及壓在女性頭上的父系文明對女性的毒害之深。不管是作者烏托邦式的幻想,還是作者懷著一顆對女性命運的真切關注而向往的兩性和諧的圖景,與女性不受男權文化毒害的心愿,這都將是美好的憧憬。雖然困難重重,但我們卻依然堅信兩性和諧時代會到來,女性的言行不再受男權文化的束縛。
《額爾古納河右岸》這部作品中同樣彌漫著父系文化對女性的禁忌?!拔覀冞@個民族,女人是不能隨意摸男人的頭的,認為男人的頭上有神靈,摸了它,會惹惱神靈的加罪于我們?!盵10]因為在男權社會,“男子通常是‘圣者’,而婦女不過是‘母鵝’?!盵8]女人是低人一等的,男人甚至把她們當作動物、植物,不能歸入到人類的同列。這也正符合了一些仇視女人的觀點,例如瑞典作家奧古斯特·斯特林堡曾說:“兩性平等,這是退步,是荒謬絕倫的事,是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的社會主義者的最新夢囈。婦女是男子必不可少的附庸,是他的精神的產物,婦女不能獲得丈夫的權力,因為婦女只在算術上構成人類的‘一半’,而從相對的觀點來看,充其量只占六分之一?!盵8]因此,在女人低人一等的情況下,是不能隨便摸男人的頭的。還不僅如此,“在我們民族的禁忌中,婦女是不能從斧子上跨過的,據說那樣會生傻孩子?!盵10]對于女人而言,男性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連一個普通的物品也能對女人產生禁忌。一旦她們冒犯了這些禁忌,就會遭到懲罰。由于杰芙琳娜沒注意從斧子上跨過就遭到了瑪利亞的毒打。雖然這個鄂溫克族終年生活在東北的原始大森林里,少受現代文明的浸染,但人類延續幾千年的父系文明卻依然在這個民族中存在著。他們可以遠離現代文明的都市,遠離所謂現代文明的進步,但他們卻離不開父系社會所產生的封建思想。雖然這種思想在作品中表現的不是很強烈,但它卻依然在默默地發生著作用,依然承繼著父系文化的余韻。在和諧的兩性中摻雜著父系文化兩性不平等的現象,表明了遲子建向往和諧的兩性世界,但又看到了和諧世界建構的艱難與阻力:根深蒂固地隱藏于文化深層的性別歧視。
[1]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第二卷)[M].陶鐵柱(譯).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
[2]孫紹先.英雄之死與美人遲暮[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
[3](參見)周國平.愛情不風流[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2.
[4](轉引自)梁巧娜.性別意識與女性形象[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4.
[5](參見)張京媛.當代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6]凱特·米麗特.性政治[M].宋文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
[7]黃華.權力,身體與自我——??屡c女性主義文學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8]瓦西列夫.情愛論[M].趙永穆,范國恩,陳行慧(譯).北京:當代世界出版社,2002.
[9]楊莉馨.異域性與本土化:女性主義詩學在中國的流變與影響[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10]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責任編輯:周靜)
TheRightBankoftheArgunRiver, created by Chi Zijian, is a text which reflects the declining of the Northeastern nomadic Ewenki. As a feminist text, it contains the female writer Chi Zijian's unique insights and opinions about the two sexes, expressing her good wishes in attempting to construct a harmonious world of sexes, but behind the good wishes hides the deep-rooted influence of the patriarchal culture, which hinders the harmonious development of the sexes.
narrative subject; harmony; patriarchal culture; intrinsic resistance
2013-11-09
扶廷斌(1982-),男,河南信陽人,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文藝學碩士,主要從事文藝學跨學科研究。
I206.7
A
(2014)02-003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