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海龍
(天津外國語大學 語言符號應用傳播研究中心,天津 300204)
西方哲學思想的發展一般被認為經歷了從本體論到認識論再到語言論兩次轉向的三個發展階段(高玉,2009:65)。在本體論階段,哲學家關心的問題是“對象是由什么構成的”;在認識論階段,哲學家關心的問題是“我們是如何認識對象的”;而在語言論階段,哲學家則關心“我們是如何表述對象的,語言是如何呈現對象的”??梢哉f,哲學的關注焦點之所以轉向語言,是因為哲學家看到語言在社會建構中所起的深層作用。
西方哲學思想的語言轉向有其深刻的歷史因素。自17世紀以后的三百多年間,笛卡爾的“現代哲學”以及“科學”與“理性”的思想受到廣泛吹捧,成為時代的主流。人們試圖用自然科學的標準衡量一切事物,普遍認為一切有意義的問題都可以通過科學手段得到實驗檢驗,獲得確定答案。然而,這種在研究方法上體現為邏輯實證主義的現代哲學思想,從20世紀后半葉起遭到西方學術界的質疑。正如劉亞猛(2008)指出的那樣,這種質疑使西方思想學術界開始從對科學理性不加分析的盲目信仰中醒悟過來,并且越來越清楚的認識到語言在社會生活中的建構作用。如此不斷沖擊在西方保持統治地位三百年之久的現代主義智力,最終使得后現代主義思想成為西方哲學的語言轉向。
??拢‵oucault)便是這一后現代主義思潮的主要代表之一。他把話語提升到建構知識的首要地位,認為知識是由話語生成的,而話語又必定是一種手段,是通過對知識的運用來控制社會實踐并保存習慣勢力的手段。他在考察話語建構知識的同時,也考察了權力與知識話語建構的聯系。和福柯為伍的后現代思想家還有德里達(Derrida)、布迪厄(Bourdieu)以及哈貝馬斯(Habermas),但是,這里我們更有興趣將巴赫金(Bakhtin)與之相提并論。這不僅因為巴赫金的符號學思想與??碌脑捳Z理論有著共同的后現代主義的語言思想,而且因為巴赫金在20世紀20年代提出的一些學術思想在半個世紀后與福柯的學術思想一起被學界關注。探索這兩位學者的后現代主義語言思想及其對后現代主義視閾下語言研究的啟示,應該是一件有現實意義的事情。
關于??缕淙?,至少有兩點與其后現代主義思想有著直接聯系。其一是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第二次世界大戰給他心靈造成的恐懼,其二是他在巴黎高等師范學校求學期間接觸到的優秀學者。1926年10月15日??鲁錾诜▏髂喜啃〕瞧胀咛岚J幸粋€富裕的外科醫生家庭。如果說他的兒童時代還比較安逸和平靜,那么他的少年時代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被深深的打上了恐懼和不安的烙印。1939年二戰爆發時,??虏?3歲;1940年納粹占領巴黎時,福柯才14歲。二戰期間,納粹德國鯨吞法國一半以上的疆域,意大利蠶食法國南部疆土;德意軸心國強取豪奪,戰爭的威脅始終伴隨著福柯的少年時代。在這樣的生活背景和生存條件下,少年時代的??略谒劳龊涂謶值暮诎淡h境中長大,對當時籠罩法國的頹廢情緒和戰爭陰影有切身的體會和感受。
在論及“科學”、“理性”的現代主義智力受到后現代主義思潮質疑的原因時,劉亞猛(2009:284)曾經提及20世紀發生的兩次世界大戰,指出這兩次造成億萬生靈涂炭、慘絕人寰的世界大戰,使“人們對于科學思維方法是否能被應用于解決人類面臨的重大社會和道德問題逐漸發生疑問。”將此宏觀思考凝縮到??律砩?,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思考的一個具體演義。由于世界性歷史事件帶來的生存恐懼嚴重威脅到私人生活,??碌膶W術生涯對歷史課題情有獨鐘,著迷于個人經驗與人類所處的事件之間的關系?!岸稹鼻心w之痛的生活經歷在少年??碌男撵`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使得福柯認識到只有知識才能保護個體的生存并通過理解外部世界成為生存手段。由此,根據莫偉民的研究,??略趯Πd狂史、臨床醫學史、人文科學史以及性史和監獄史的研究中所體現的后現代主義思想“早在其少年時代起就已大致框定了”(莫偉民,2005:3)。
如果說??律倌陼r代的經歷是他后來成為后現代主義思想家的客觀基礎,那么,他在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受到的反思現代主義思想的熏陶則是他確信話語在后現代主義思潮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必備條件。1946年秋,福柯在眾多考生中脫穎而出,以第四名的優異成績考入巴黎高等師范學校,學習哲學和心理學。巴黎高師倡導“自由、求索、創新”的精神,人文底蘊深厚,精英薈萃,桃李芬芳。在巴黎高師,福柯除了研讀柏拉圖、康德、黑格爾這些經典作家的著作,還閱讀馬克思、海德格爾的著作,對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等人的思想也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福柯聆聽了海德格爾在巴黎高師的忠實弟子博福雷研究海德格爾的課程,聆聽了梅洛—龐蒂關于身心和語言的課程,還與阿爾都塞以及他中學的哲學老師伊波利特建立起深厚的友誼。不僅如此,他還與布迪厄以及他在巴黎高師的學生德里達一起切磋討論,保持著終生的友誼。所有這些,推動著??聦Φ芽▋骸拔宜颊軐W”的批判,也推動著他對笛卡兒現代哲學“科學”、“理性”思維方式的反思,推動著他用“話語”這一被實際積累的存在(即檔案)來取代笛卡兒的源自主體性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可以說,??略诎屠韪邘煹膶W習經歷,他對前人思想的汲取以及與同代人的交流,為他成為后現代主義思潮的代表人物奠定了基礎。正如他在悼念其中學老師伊波利特的儀式上所講:“我們的所有問題,我們這些過去的學生研究的所有問題都是由他為我們設立的,由他用強有力的、嚴肅的并且不停地變得熟悉的言語所強調的……戰后不久,他曾教我們思考暴力與話語之間的關系……”(同上:4)
??碌暮蟋F代主義思想將話語視為研究的中心課題。他的話語研究圍繞知識的話語形成以及知識與權力的關系展開,前者構成他早期對話語的考古學研究,后者構成他后期對話語的譜系學研究。關于福柯的話語研究,費爾克勞(Fairclough,1992:55-56)認為,考古學研究的特點有:話語的構建性和話語實踐之間的相互關聯性;譜系學研究的特點為:權力的話語性、話語的政治性和社會變革的話語性。以此為出發點,下面從三個方面討論??略捳Z研究的后現代主義思想特征。
首先,??碌脑捳Z研究強調話語與話語之間相互聯系的特性,認為這是話語建構性的具體體現。例如,福柯在《知識考古學》一書中關于“話語形成”(discursive formation)的論述就強調了陳述與陳述之間的關系。所謂 “陳述”即是對某一問題的說明,如“他瘋了?!北闶且粋€陳述,是對“他有瘋病”這個事實的陳述。??峦ㄟ^觀察四個不同層次陳述的形成來研究陳述如何在醫學、自然史、語法和政治經濟等領域形成的。這四個層次的陳述是:事物(objects)、 談吐 情 態(enunciative modalities)、概念(concepts)和策略(strategies)。就這四個層次的陳述而言,福柯強調每一層次上陳述與陳述之間存在的聯系對陳述形成來說都非常重要,他認為這些聯系體現陳述的“話語形成”規則。以福柯對 “瘋病”的話語形成的研究為例。在醫學領域中的“事物”這一層次上,福柯研究了“瘋病”通過話語得以形成的過程。他認為決定是否是“瘋病”的根據不是“瘋病”本身,或者說,不是“瘋病”的特征,而是“瘋病”與其他相關事物的聯系,是有關“瘋病”這個事物的話語出現所必需的條件,如行為方式,規約系統,分類方法以及概括模式。??抡J為,在某一事物的形成過程中,起關鍵作用的是該事物與它所聯系的事物之間的關系,而不是事物本身(田海龍,2009:41-42)。
??玛P于“話語形成”的論述強調了陳述與陳述之間聯系的重要性。這種聯系不僅是一個層次內陳述與陳述的聯系,而且在一個層次與另一個層次之間陳述彼此間的聯系對事物、談吐情態、概念和策略的形成也非常重要。換言之,這四個概念的形成不僅由其各自內部陳述之間的聯系決定,也由這四個層次彼此之間的聯系決定。以語法中謂語“概念”的形成為例。??抡J為,謂語這個概念的形成并非僅是由它與語法中的其他概念(如主語和狀語)的關系決定,謂語概念的形成不僅是由概念這一層次內部陳述之間的關系決定,而且還通過謂語與其他層次的陳述的關系決定,如通過“策略”層次上的語法理論來決定。語法中“謂語”這個概念的形成不僅由它與“主語”和“狀語”的關系決定,也需要語法理論對它的描述來決定。這里,“主語”、“狀語”和“謂語”一樣屬于“概念”這一層次,語法理論則屬于“概念”層次以外的“策略”層次(同上:42-43)。
??聫娬{陳述的四個層次與各自相聯系的物體之間的關系在話語形成中的作用,進而提出“話語形成”的理論,表明了話語的建構特征。同時,通過強調陳述的四個層次之間的關系在話語形成中的作用,??抡f明了互語性(interdiscursivity)與互文性(intertextuality)對話語建構作用的重要性。這對結構主義語言學從事的彼此孤立、絕對靜止的語言研究而言,無疑是一種根本性的顛覆。
其次,??聫娬{話語的歷史性,將權力/知識視為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它不僅不是一成不變的,而且新的話語會不斷產生,規范社會生活。在??驴磥?,權力的創造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權力可以創造條件使社會的各種可能成為事實,另一個是權力可以把事物區別開來,并且可以維持事物各自的特點以及彼此之間的關系。權力的這種創造性與知識緊密相連,“每一種權力關系都構成一個相應的知識領域,同時,任何知識都預設并構成相應的權力關系”(Foucault,1972:27)。不僅如此,權力的創造性也因此與話語緊密結合在一起,使話語“在創造我們所是的主體過程中以及在創造我們所認識的主體(包括我們自身的主體)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J?rgensen &Phillips,2002 :14)。
福柯在研究話語/知識與權力的關系時提出一個重要的概念,就是話語秩序(order of discourse),以探索社會由于對斷裂的、偶然的、具體的、混亂無序的以及危險暴力的話語表示出極大的恐懼而制定的約束體系。1970年,??芦@得法蘭西學院“思想體系史”的教授席位,在12月2日的就職演講中,他以“話語的秩序”為題,論述了三類約束體系對話語生產實施控制、選擇、組織和重新分配的情況。一類約束體系就是禁忌、禁閉和求真意志這樣外在的排斥,另一類約束體系是話語內部的評論、作者和各種學科對話語實施著求同去異的限制工作,還有一種約束體系就是強加于話語的實施規則,是話語進入社會所必須遵守的規則。通過論述這些約束體系,??卤砻髟捳Z的生產在任何社會都不是一個隨意的過程,它受到各種限制,“人們沒有權力說任何事情,也不能在任何情況下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而且任何人都無權想說什么就說什么”(Foucault,1984:109)。??碌倪@些論述不僅把話語置于社會的大語境加以研究,而且賦予了話語的動態性和歷史性。
福柯在對話語分析時所強調的話語的關聯性、歷史性、動態性、建構性,同時也體現著他賦予話語的社會性、政治性、實踐性以及意識形態特征。??略谟懻摗笆挛铩钡脑捳Z形成時,認為這取決于不同話語形成之間的關系,也取決于一個話語形成內部不同層次之間的關系;這種對話語關聯性的考古學研究進一步深入為話語的譜系學研究時,福柯引入“話語秩序”的概念來討論話語形成的限制問題,不可避免的將話語的建構性與其約束體系聯系起來,進而研究權力在話語構建中的作用。在這個意義上,“話語”對福柯來說即是政治實踐,也就是說,通過對話語的控制實現對意義的掌控。而這個實現對意義控制的過程實際上也是一個意識形態實踐的過程。正如費爾克勞(Fairclough,1992:67)所言:“政治實踐和意識形態實踐不是彼此獨立存在的?!痹诟?碌脑捳Z研究中,話語作為一種政治實踐,建立、維持和改變權力關系,以及權力關系所維系的階級、集團、共同體、團體這些集合體之間的關系;話語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實踐,也從權力關系的各種立場出發構建、維護和改變世界的意義或使這種意義自然化??梢钥闯?,話語的各種特性在??碌难芯恐薪豢椩谝黄?。
關于巴赫金其人,在學界有許多公認的地方,也有仍未定論的問題。就前者而言,巴赫金被譽為20世紀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也是最富創意的符號學思想家之一(王銘玉等,2013:107),已是不爭的共識。同時,巴赫金在他的著作問世半個世紀之后才享有這一聲譽的事實也在學界得到廣泛認可。根據赫奎斯特的研究,在美國認可巴赫金重要思想家地位最初是在1968年,當時《耶魯法語研究》第41期發表題為“游戲在拉伯雷作品中的作用”一文,提及許多國際知名的理論家,巴赫金名列其中。當時,介紹巴赫金的文字這樣寫到:“巴赫金正在接近他漫長生涯的盡頭,然而只是在最近他思想的勇敢和思考的寬廣才在他俄國有限朋友和同事圈子外邊得到贊賞”(Holquist,1986:ix)。從那時起的20年間,巴赫金的著作被翻譯成英文介紹到西方學術界,在世界范圍引起廣泛的關注。
關于巴赫金其人未定論的問題,主要與他早期作品的署名有關。特別是1929年出版的《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這本書,由于其學術思想的重要而使其署名問題更為學者關注。這本書的署名是沃洛希諾夫(V. N. Volosinov),他和巴赫金有過學術上的交往,是巴赫金不同時期圈子里的成員。然而,與巴赫金一生坎坷不同,他在上世紀20年代就獲得了學術事業上的成功,成為國立話語文化研究院的一名研究人員。不幸的是他在1914年就患上了肺結核,于1936年52歲時病逝。但是,到了20世紀70年代初期,這本書的真正作者(還有其他兩本上世紀20年代出版的署名為Volosinov或者Medvedev的書)開始被認為是巴赫金。伽迪那(Gardiner,1992:196)比較詳細的介紹了這場關于署名的爭論,指出雖然有些學者(如Todorov)對這幾本書的作者是巴赫金表示懷疑并持謹慎的態度,甚至有的學者(如Titunik)持完全反對的態度,伽迪那卻對此問題持有一種折中或不可知的態度。然而,也有學者堅信這些著作為巴赫金所著,如赫奎斯特(Holquist,1981:xxvi)認為這種可能性高達90%,更有學者(如Fairclough,1992:119)認為沃洛希諾夫是巴赫金的筆名。本文作者屬于這最后一類學者,所以我們在下面討論巴赫金的符號學思想的時候,也以《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這本書為基礎。
其他關于巴赫金其人有所不同的表述是關于他的生卒年月。王銘玉等(2013:107)指出,巴赫金生于1895年11月17日,卒于1975年5月16日。赫奎斯特(Holquist,1981:xxi-xxv)則認為巴赫金生于1895年11月16日,卒于1975年3月7日。托多羅夫(Todorov,1984: 5)也將巴赫金去世的日子記為1975年3月。其他關于巴赫金其人的介紹,包括他的生平和經歷,可以參考赫奎斯特(Holquist,1981)和托多羅夫(Todorov,1984)的相關論述,這里不再贅述。
巴赫金的學術思想涉及符號學、對話理論以及狂歡理論,這里我們主要從后現代主義語言思想的角度討論他的符號學思想,特別是討論他在《馬克思主義與語言哲學》中論述的符號學思想。
首先,巴赫金的符號學思想強調符號的歷史性,這源于巴赫金對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批判。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研究對象是孤立的、靜止的、與實際語境脫離的抽象語言,這種語言研究脫離歷史的語境,更無法涉及更廣闊的語言運用的社會場景。這種研究語言的傾向最大的特點在于它假設語言系統與語言歷史之間存在一種特殊的斷裂(Volosinov,1973:54)。與這種語言研究傾向不同,沃洛希諾夫辨析出另一種語言研究的傾向,總結出這種傾向語言觀具有以下四個基本原則:第一,語言是一種活動,是個體言語行為中實現的永不停止的繁衍過程;第二,語言繁衍的規則即是個體心理運行的規則;第三,語言繁衍是有意義的創作,就如同藝術創作一樣;第四,作為現成的產品和穩定的系統(詞匯、語法和語音),語言可以說是一個內殼,是語言創作凝聚的熔巖,語言學家可以從中抽象出一個結構,用作現成的工具進行實際的語言教學(Volosinov,1973:48)。沃洛希諾夫將這樣一種語言研究傾向稱之為“個體主觀主義”,并與他稱之為“抽象客觀主義”的結構主義語言學研究傾向加以區別,進而擯棄注重抽象的語言研究傾向,強調語言研究要更加注重個體的言語行為和個體的心智以及一種不間斷的創作過程。通過對結構主義語言學研究的批判,沃洛希諾夫闡明“語言的歷史性是它的基本特征”(Gardiner,1992:10)。
其次,沃洛希諾夫的符號學思想將符號賦予意識形態意義。基于注重個體言語行為研究的語言觀,沃洛希諾夫視語言運用與語言運用者的意識和心智相關。同時,由于注意到語言運用中人的心智因素,沃洛希諾夫進一步提出意識形態的概念。他指出,由于個體言語行為中的心智作用,語言符號可能成為一個物質載體或一個事實的組成部分,但是,如果這個語言符號不完全反映這個事實,或者是折射這個事實,那么這個語言符號就成為意識形態產品。意識形態的范疇與符號的范疇相吻合,它們彼此相互依存,符號一旦出現,意識形態也就隨之而出,任何具有意識形態意義的東西都具有符號的價值(Volosinov,1973:9-11)。沃洛希諾夫把符號與意識形態緊緊的聯系在一起,二者不能分離。在沃洛希諾夫看來,符號一方面可以反映社會事實,成為社會事實的影子,甚至成為事實本身,另一方面語言符號可以折射或者歪曲社會事實。從另一個角度來講,符號也是一個物質體,是任何具有意識形態意義的符號的載體,它以聲音、顏色或手勢的形式存在。沃洛希諾夫關于符號具有意識形態意義的論述大大超越了結構主義語言學的藩籬。
意識形態在沃洛希諾夫看來不僅具有物質性,與符號不可分割,而且具有社會性,它存在于有組織的個體之間的交流以及這些交流所產生的符號之中(Volosinov,1973:12)。沃洛希諾夫關于“符號學是社會的”思想強調了個體在形成一個組織之后進行交流的特點,換言之,個體言語行為有一個支撐個體的機構。除此之外,“符號是社會的”觀點還強調要理解符號,不論是內在符號(以自我反省形式存在的經歷)還是外在符號(客觀實在的經歷),都需要了解符號所鑲嵌其中的情景,而且,這種情景是與外部經歷相關的所有事實的集合,簡言之,是一個社會情景(Volosinov,1973:37)。正如沃洛希諾夫(同上)強調的那樣:“符號與其社會情景不可避免的交織在一起,符號一旦離開社會情景便失去了作為符號所具有的特性。”對此,克瑞斯(Kress,2001:37)更直截了當的寫道:“社會就存在于語言符號之中,不是在它周圍,不是和它有對應關系,也不是作為資源在那里等待使用,而是與符號形成一體而存在。”
沃洛希諾夫的符號學思想還有一些特點,體現出他對符號的獨到理解。王銘玉總結出巴赫金對符號性質的七點概括,除了以上提及的符號具有的歷史性、意識形態意義以及社會性以外,王銘玉等(2013:108-113)指出符號還具有物質性、可解碼性、話語性以及元語言性。在下面的討論中,我們將看到,這里對巴赫金關于符號三個特性的認識足以說明他在后現代主義語言思想方面與??碌南嗨浦?。
盡管后現代主義思潮在時間上出現在現代主義思想之后,但是它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一個新的時代(利奧塔,1997),而是對現代主義聲稱的某些觀點的重寫。就對語言的認識而言,后現代主義的觀點體現為對結構主義語言觀的批判,故也稱為后結構主義(Baxter,2003:6)。在上面的討論中可以看到,不論是??碌脑捳Z思想還是巴赫金的語言符號學,都體現出對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徹底批判。這不僅體現在研究對象由孤立、靜止、封閉的語言系統轉為活生生的、實際運用的話語和符號,更主要的是體現出一種全新的語言觀,至少包括以下幾個要點。
第一,意義不是靠系統內部語言成分(或符號)之間的相互關系確定的,而是由社會主體通過話語事件之間的聯系建構的,因而是歷史的、動態的、變化的和不確定的。第二,權力貫穿于語言使用的全過程。不論是話語還是符號,它們在社會語境中的運用與不同的權力關系糾纏在一起,不僅成為權力斗爭的場所,也是權力斗爭的一個內容;任何社會主體在其獲得權力的斗爭中都不可避免的要取得對話語的控制,甚至獲得話語和符號這個資源本身。第三,由于權力運作于話語和符號之中,話語或符號對事實的再現便不能潔身自好;它不可能再真實的再現事實,只能依據處于主導地位的社會主體的興趣對事實進行不同程度的折射。所以,意識形態便與話語或符號緊密的糾纏在一起。第四,話語和符號再現社會事實的作用更多的變為它對社會事實的建構。它不再像語言那樣是人們交流的工具,而成為社會主體建構身份、建構事實以及建構彼此關系的手段。
由于??潞桶秃战鸬暮蟋F代主義語言思想在以上四個方面的高度契合,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們分別使用的“話語”和“符號”兩個術語的內涵彼此相互接搭。實際上,已有學者在這兩個術語之間架起橋梁使其相互通達。例如,在討論福柯“話語”的文獻中,沃達克(Wodak,1996:24)就有這樣的表述:“任何事情都有符號的特征,每個符號都在一個無盡的序列里指另一個符號?!辟M爾克勞更是使用“符號”這個術語賦予“話語”這個術語以更廣泛的意義(Fairclough,2003)。威斯瑞爾(Wetherell,2001:381)在討論不同的話語研究傳統時也將巴赫金與??孪嗵岵⒄?,而且把他們的研究都收在他和同事合編的話語理論與實踐的讀本當中。另一方面,巴赫金對“互文性”的論述,對“言語語體”的論述以及如上所述巴赫金對語言的后結構主義解讀,都已經成為話語分析學者(例如Fairclough,1992;2003)進行話語分析研究的理論基礎和源泉。
討論至此,我們對巴赫金的著作在其出版半個世紀之后重新引起學界的注意,可能會有一些獨立的理解。巴赫金的著作與福柯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形成呼應,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他們的著作節選被同時選入話語研究的讀本( 如 Jaworski & Coupland,1999;Wetherell et al.,2001),他們的思想同時受到學者的關注,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二者的學術思想具有后現代主義的特征。然而,我們認為,巴赫金的學術思想被重新發現不僅是前蘇聯的學術環境發生了變化,而且更是因為這與20世紀后半葉的社會文化特征有著必然的聯系。
二戰以后,一些發達國家從以現代制造業為主的社會進入以服務業為主的社會,生產線上的工人不再僅僅從事生產,他們和顧客打交道的機會越來越多,推銷產品的活動對語言的需求也越來越強烈。與此同時,消費經濟、保險以及電話銷售等行業也越來越多的需要借助語言來實現新的經濟增長。隨著數字通訊、電腦、網絡通訊等新技術媒體進入大眾的日常生活,網絡銷售以及信息服務等新興行業對語言運用的要求也越來越細致入微,而且新聞媒體、廣告商以及播音員也對語言的運用進行改造,創造出新的詞匯和表達。在這種社會環境中,語言也成為商品,在推銷其他產品的同時也被推銷,不僅成為通過語言實現自身目的的社會主體的關注焦點,也成為解構其神秘功能、探索其巨大力量的學者關注的焦點所在。這樣,巴赫金對語言運用的符號學闡釋以及福柯對語言的話語解讀就理所當然的成為人文社會科學學者汲取的養分。
福柯的話語理論與巴赫金的語言符號學盡管名稱各異,但對結構主義語言學傳統觀點的批判卻是殊途同歸,對語言的后現代主義解讀更是一脈相承,理解二者在語言思想上的共同點可以幫助我們在后現代主義視域下更有實效的進行語言研究。季國清(1999)曾經指出,語言研究的后現代化迫在眉睫,現在看來就是要突破語言研究現代主義思想的藩籬,充分認識語言符號和話語的社會性、政治性、實踐性、意識形態特征,破除意義的確定性,樹立意義的不確定性和動態變化的特征,改變追求統一的、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規則的意圖。要通過對語言符號及話語的分析探究使用語言的社會主體的特征,解構作用于語言符號和話語的機構權力和意識形態神秘機制,探索語言符號及話語建構社會事實、建構社會關系以及建構主體身份的方式。許力生(2013:142)分析批評話語分析遭遇批評的原因時指出,這些學術爭論“實質上就是包括語言研究在內的人文社會科學范式轉換過程中不可避免的觀念碰撞和沖突”。以此延伸開來,我們可以說,在后現代主義思潮的背景下討論福柯的話語理論和巴赫金的語言符號學,給語言學研究最迫切的啟示或許就是需要認識由于后現代主義思潮的推動,學科知識正在發生轉移,哲學基礎正在開始轉變,研究范式也在更新,語言學者的工作也在日益政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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