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笨花》描繪了晚清至抗戰時期冀中平原各階層人物的生活情態,敘述的側重點顯示了支撐人們的精神空間和道德秩序的底色——“誠”、“義”,它回答了鐵凝為何以及如何關注人物在亂世的艱難選擇這些問題。敘述角度調整中凸顯的誠義精神,它與不同文化精神的對話融合,展示了現代河北文化精神的精髓,也把轉型期背景下社會文化面臨的問題的思考,呈現在對歷史智慧的敬畏之中。
在世紀之交的社會文化語境中,鐵凝用六年時間的執著和努力,于知天命的前一年,出版了其自創作以來最具河北文化特色的作品《笨花》,描繪了晚清至抗戰時期冀中平原各階層人物的生活情態。其“浸泡在日常生活的細節刻畫里”的“世俗煙火”和“生活的肌理”的敘述特色,聯系著表現人物的“精神空間”、“開闊的智慧和教養”、“積極的美德”和“道德秩序”的價值取向。[1]正像有學者指出:鐵凝在其作品中“執著地去發現人性的善,積攢生活的希望,并以此來對抗日常生活中日益增長的丑陋和不安。”[2]那么,這種一脈相承的“人性的善”,能否在《笨花》書寫文化的精神內涵層面有所集中?它們具體指向何處?
思考這個問題,就是要回答:在那個亂世,人物們面臨的問題是什么?依靠什么?怎么解決?而回答這些問題,首先需要指出作品如何處理世俗煙火與亂世風云的關系,明確作品中人物的“精神空間”、“道德秩序”的重要底色是什么?或者說,不同人物在亂世解決問題的精神資源何在?
學者從“大歷史,小故事;大寫意,小情調;大氣象,小細節”、[3]“地方志小說”[4]等視角,指出了作品處理二者關系的方式,正如鐵凝所說:“精神空間用世俗的煙火來表述”,“羅列日常生活不是目的,羅列歷史事件不是目的,二者怎么糅合在一起就是個問題。”“我在宏大敘事和家常日子之間找到了敘述的縫隙,并展現了我內心想要表達的東西。”[5]在這一點上,研究者曾指出作品“時間安排混亂不堪,矛盾重重”,[6]比如向喜娶三太太并生下女兒的時間,武備回笨花村的時間等;有“十多處技術性的疏漏”,主要是“時間計算上的差錯”,比如向文成作為村民領袖的年齡,武備參加學運和作為游擊隊指導員與土匪談判的年齡。[7]
但是,這種“差錯”在一定意義上說明作品敘述的重點:作者更注重宏大歷史怎么具體發生在這些人物身上,以由情調和細節組成的故事——“世俗煙火”作為依托,去書寫人物行動背后的“精神空間”“道德秩序”。就向文成作為村民領袖和佟家清算四十畝官地事件而言,先有向喜對后者的評價和后者對教書先生的待遇展覽,然后有兩個朋友的友誼,退學,狀紙、書寫,村民“群情激奮”后的“請愿”“靜坐”,向家糞廠每日的起火做飯,同艾二百塊大洋的解囊相助,吃過向家的蔥油海參的參審見到向喜的信件后的“恍然大悟”等。這一事件中的每一細節都離不開人物們處在當時的環境中必須面臨的問題,解決依靠什么,都是作品必須處理的細節,就像鐵凝所說:“必須正視他們生存的那個背景”,“每個人都有他生存、生長的根基和依托的”。[8]事件中出現的這些“日常生活”,都有“誠”和“義”的支撐:沒有每個參與者在正義和情誼——“義”之上的言行一致之“熱誠”——“誠”,這種種“笨”的行為都不會有給人溫潤力量的“花”之盛開。所以作品的敘述重點是支撐人物具體行動背后的“精神空間”、“道德秩序”——作為底色的“誠”、“義”的力量。
應該說,“誠”和“義”是儒家文化的核心語詞,內涵豐富。它們和與之相關的“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慷慨悲歌”等文化精神結合,成為河北文化最具代表性的符號。作為新時期以來河北文壇的最重要代表作家,鐵凝絲毫不回避自己的文學創作之根與河北文化的關系。因此,考慮到它們與作品中鐵凝側重表現的這些河北人物的“精神”“道德”的關系,考慮它們與作品中人物的道德秩序的具體表現的關系,可以認為:“誠”的基本內涵包括“言行一致”、“反身而誠”、“毋自欺”,“諾必踐、言必行、行必果”,“誠實”、“真實”、“真誠”、“真摯”、“實在”、“實誠”、“忠厚”、“忠誠”、“熱誠”,以及由此引申出的對現代革命政黨的文化精神的信仰和實踐。“義”則包括公正合宜的道德、道理或行為,情誼、情意,不拿報酬等,以及與此相連的“仁義”、“大義”、“正義”、“義勇”、“情義”、“義舉”等意涵。
對于體現誠義精神的事件的敘述,在敘述方式的選擇上,與鐵凝帶著什么問題進行關注密切相關,也與新世紀語境下人們面臨的問題相關:“時代走得特別快的時候,我們需要回望,看看我們往前走的時候丟掉了什么。回望歷史是為了解決現實的問題。”[9]這是鐵凝必須處理的問題,也是她選擇事件的依據。回答這些問題,實際就是分析作品的誠義敘述。可以說,鐵凝帶著不同問題,通過調整敘述速度和敘述視角,描摹處于這些事件中的人物的言行和心理狀態,彰顯他們在亂世的艱難選擇中持守的誠義精神和文化,展示后者在不同人物身上的顯現軌跡,以及它與不同文化對話融合的多樣形態。
《笨花》開頭的場景式敘述,顯示鐵凝刻畫這群凡人的有聲有色的生活的努力。那么,晚清時期向喜為什么要投軍?這群軍人的生活如何?他們面臨什么問題?怎么解決?作為辛亥革命的對立面,他們在宏大敘事中的位置和評價是否是作品選擇事件的重要依據呢?因為人物經歷豐富,社會角色轉變多樣,可供選擇表現人物的事件的自由度寬廣,作品以有限事件進入敘述視野的依據,應該聯系著鐵凝對處于事件中的人物面對的問題的思考,同時也決定著作品對敘述方式的選擇。
在加入新軍前,向喜做著小本生意,小時讀《論語》、《孟子》之言,成年后踐行“仁義”、“石人石馬”故事,人物與葛俊的對話,應試前與父母、妻子、兄弟的關系,維系全家人的生計等堅實的生活情節,顯示了人物堅守的誠義精神空間。這些事件選擇了多種人物視角,展示了人物在當時歷史情境下在家與國之間選擇的過程、真實的內心感受,在與晚清文化的對話融合中,為人們提供了平視北洋軍人入伍前的日常生活的窗口。作為軍人,其參加和操練新軍的生活,僅以他人視角中人物喊操口音一筆帶過,卻以同艾母子隨軍等與人物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不同視角,在不同人物關系中強化人物的底色。龜山之役,是作品選擇的人物參加的唯一戰役,可以敘述的切入點很多,其敘述方式是以人物的感知敘述必須“干活”和能不能“下工”的完整心理流程為主,走向共和的現代理念沒有進入被作為專制一方的軍人的人物的意識,其道德秩序的基礎是對得起“雙餉工錢”。實誠和情義這些底色是凝聚的力量。而南北議和的現代政治斗爭,通過人物對孫中山的“誠意”和“仁義”的評價,進一步拓展了“誠義”精神與民初文化對話融合的形態。
民國成立后,保定駐防可供選擇敘述的事件應該很多,敘述關注點選在人物進城逛街,敘述視角和感知內容的選擇則以娶二丫頭前人物矛盾復雜的真實心理過程展示為主,如對原配的愧疚等,把人物的納妾行為這一事件放在民國成立后,這一敘述絲毫沒有減輕人物內心的誠義空間,因為作品敘述的側重點是從原配角度出發的反身而誠。漢口軍營探親,敘述選取的事件是人物動情真切地說給發妻那些不能與人言的國事,埋藏在心里的真話,“不應該”的“國事”帶給他的感受,“家事”給他帶來的內疚和歉意,戒指代表的情誼和身份確認等,人物感受的形成來自其內心的良知——義和誠,民國以來黨派政治和婦女解放的各種理論——“符號化的句型”沒有出現,而《申報》訂到笨花的行為一點也不矛盾地發生在人物身上。敘述方式選擇帶來的重點,是誠義精神與民初和“五四”文化融合形態的書寫。
誘捕事件,以人物視角評論這個“烏漆麻黑的活兒”“還得干”的理由,任務成功的原因來自于雙方對人物的信任。這個事件后,作品只用人物“腦子里裝事太多,睡不好覺”的一句話總結,至于什么“事”,多少“事”,人物腦子里如何翻江倒海,其感知內容如何,作品的省略似乎更能讓人們去體味人物在艱難選擇中的道德秩序的價值。與此同時,作品用相當的篇幅詳述人物還鄉時的舉動,側重敘述對被自己打敗的人的敬重,對鄉親的情誼。回絕孝感監督事件,敘述充分保留了人物的解釋和對方的評價,并以人物聽目擊者詳細情景介紹后的感知,印證了“誠義”在人物的道德秩序中的重要位置。敘述詳細記述了“殺戮”后作出姿態的人物的“密令”、銀錢、衣物、行李、古董和字畫等。與之相應,向喜的所作所為經由向向文成發牢騷的向桂之口說出,兩桶茶葉的故事,把人物內心的道德秩序展示出來。力諫孫傳芳,卻被后者怒斥,卸職回保定后被二太太“沒好氣地數叨”,敘述都完整地保留了這些內容,實際是在北洋軍閥戰爭文化的對話融合中對人物堅守的精神空間底色的再次強調。
如果說這一底色與“五四”新文化的對話融合更多以向文成體現的話,那么它與現代革命政黨文化精神的對話融合,在向武備的情感體驗中留下了真實的痕跡。他參加學運,當了兩個多月的游擊隊指導員,又卸了任。按理說,經歷曲折,可供選擇敘述的傳奇性事件很多。但作品選擇的是離不開日常生活的小故事或者是革命的片斷,細致地表現出參加革命初期和低潮期革命者的心理流程,而這也是鐵凝不惜時間的差錯敘述這些事件的原因,因為它們在一定程度上回應了什么支撐著革命者在他們生活的環境中一路走來這一問題,或者說,革命理論被人物信仰后的具體形態如何,它也使我們思考:在當今價值取向多元的時代,應該如何告別革命這一課題。在一系列充滿細節的情節中,敘述的側重點放在與人物從事工作相連的日常生活的具體行動和真實內心活動,它需要人們從中體味支撐其活動的對信仰的忠誠和獻身民族的大義,鄰家的情誼、大義,家人對人物信仰的支持和真誠情感的表達。一系列故事作為載體,承載著需要讀者體味蘊含于敘述后的精神空間——“誠義”的溫暖和力量。就像作品中敘述宗教教義以仁愛、喜樂、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實等征服中國鄉村信徒一樣,雖然后者唱得跑了調,但絲毫不影響它們對個體的“夠用”和個體對它們的信仰,從而誠義精神與宗教文化的對話融合也從這一視角得到真實書寫。
抗戰敘述在《笨花》中占據全部篇幅的一半。在民族大義面前,作品刻畫了誠義精神作用于不同階層人物的過程,在與各種文化精神對話融合中,呈現了其形態的差異性。作為北洋軍人,向喜的民族大義以尹區長和取燈的視角進行了評價,敘述者對其舉起糞勺打死日本兵這一舉動的原因的猜測,既有夫妻的愛戀和情義,也有民族氣節的大義存在,雖然敘述者緊扣著距離向喜日常生活中細小的具體事件和人物。這一敘述其實也還原和豐滿了存在于特定歷史時空的人物的真實,就像尹區長的姓名、他對“率真”和“忠厚”的解釋、自我認同和他者認同的“自家人”、“一家人”、“投脾氣”一樣,雖然其完整言行和心理不在敘述者的感知范圍之內。
對于持守了民族大義的各種人物的敘述,其側重點并不在他們從事工作和斗爭的完整過程,而是以他們在其中的片段的言行和心理或不同視角的感知為主,展示有些革命者對“文明之旅”的呵斥和制止、“按組織原則處事”所引起的“不悅”等心理感受;成為干部時的新奇感受、嚴守紀律,“沒有月亮,星星更亮”的夜晚“感到格外恐怖”“后悔”,“愿意”讓別人“高興”的“仁義”;沒有“體現出政策水平”的干部“利用”和“處決”“活躍”人物的復雜心理過程;“沒有思想準備”“就去面對”時的“無地自容”,“在驚嚇中受著鍛煉”,“累得天旋地轉”時還“自覺有幾分不光明”,把“三心二意”“挑三揀四”放在民族大義之外的成長歷程等。如魯迅所說:“革命尤其是現實的事,需要各種卑賤的,麻煩的工作”,[10]但“走的是個人要走的路”,就像那個既“認真”又有“誠意”、“自愿做個墊背的”“老實”一樣。
鐵凝曾說:“文學可能并不承擔審判人類的義務,也不具備指點江山的威力,它卻始終承載著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它的魅力在于我們必須有能力不斷重新表達對世界的看法和對生命的追問;必須有勇氣反省內心以獲得靈魂的提升。”[11]這一認識,不僅體現在她對以上人物的誠義敘述之中,對此時期作為“活躍”人物小襖子在亂世中的復雜表現和內心矛盾的全方位展示,更聯系著鐵凝在“誠義”精神判斷下的“同情心、良知、希冀以及警覺的批判精神”。[12]即使是對明確地沒有保住民族大義的人物,敘述也把他們“鄉里鄉親”和“誰也沒提向喜”地“答應了”等言行記述下來。
在新世紀語境中,鐵凝與這段亂世風云文化的對話,對于當今人們來說,不應該“只存在于另一個主題之中”:即后者“為自身的缺點挖掘家庭根源時”。就像學者指出的那樣:“她通過宏大敘事與日常生活敘事的融合,為我們提供了觀照歷史的另一種方式”。[13]作為亂世中的各種文化融和的根源,作為凝聚作品靈魂的力量,“誠義”鮮活生命力的展示,應該是鐵凝對現代河北文化精神精髓的表述,作品把轉型期背景下社會文化面臨的問題的思考,呈現在對歷史的智慧的敬畏之中,保護和留住這條根的期冀,孕育著“笨”中生“花”的信念,[14]因為“一個民族的強韌和發展是離不開我們心中理應葆有的道德秩序的,它會使一捧塵土也能夠熠熠生輝。”[15]
注釋:
[1][8][15]鐵凝:《我與〈笨花〉》,《人民日報》,2006年2月16日。
[2]謝有順:《鐵凝小說的敘事倫理》,《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6期。
[3]陳曉明:《〈笨花〉:爛熟于心的預謀》,《中國青年報》,2006年3月28日。
[4]李云雷:《〈笨花〉——歷史的碎片與“地方志”小說》,2006年3月9日,http://biz.163.com/06/0309/15/2BPKBITC00021E8I.html。
[5]鐵凝、王干:《花非花人是人小說是小說》,《南方文壇》,2006年第3期。
[6]程桂婷:《未及盛開便凋零》,《當代文壇》,2006年第5期。
[7]陳沖:《我想要的“新批評”》,《文學報》,2011年11月03日。
[9]鐵凝:《笨花村系我魂》,《每日新報》,2006年6月6日。
[10]魯迅:《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萌芽月刊》,第一卷第四期。
[11]鐵凝:《鐵凝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267頁。
[12]鐵凝:《像剪紙一樣美艷明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頁。
[13]賀紹俊:《〈笨花〉敘述的革命性意義——重讀〈笨花〉及其評論》,《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
[14]任慧群:《鐵凝〈笨花〉人物塑造與現代中國革命思想的互動》,《名作欣賞》,2011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