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的董事長是我們的導師,導師不讓我們叫他董事長,因為他是很多人的導師。導師不常出現,我來公司的前一個月都沒有見到過他的真容。可是導師無所不在。我們公司的墻壁上是導師的語錄。有愛生命才精彩。不要埋怨低頭實踐。反省自己才能行路千里。他的語錄每一個員工都要熟記。我們西裝革履,我們神采奕奕,經理在晨會上反問:“有沒有信心?”我們立馬回應:“信心是美好未來的基石!”經理再問:“有沒有斗志?”我們又一次高聲回應:“斗志是通往明天的橋梁!”經理問完,回歸到我們的團隊中來,開始喊著口號做體操。一二一。一二一。我們的一天工作就此開始了。
我們是專為其他公司做企業教練培訓的,分總裁班和員工班。總裁班里都是大小老板,有頭有臉的人,由導師親自帶班,一趟培訓下來費用一萬五;員工班大多是那些老板手下的員工,導師的弟子也就是我們的經理去帶帶就可以了。我們的任務則是打電話,電話名單早就由同事從移動、聯通、電信和網絡上收集好了。喂,是李總嗎?啊你好,我是某某機構的某某,打這次電話是想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喂喂,是王經理嗎?最近是不是感覺壓力很大,我們的導師會為您解疑答惑。往往我們還沒有說完,電話那頭的人客氣的還說自己在開會,不客氣地直接掛電話。我們每天的任務量就是要發展十個潛在客戶,并去登門拜訪,搞定兩個客戶,讓他們繳納學費。我們的底薪是八百元,發展了五個客戶才能拿到;兩個月手頭沒有客戶的,自動走人。我們從八點開完晨會后,就一直在不斷地打電話。中午吃飯后,經理要召集我們開午會;晚上六點下班,是沒有人走的,因為還要開反思會。
反思會由經理牽頭,我們圍坐一圈,從經理左邊的第一個人開始。每個人要匯報今天打了多少通電話,有幾個客戶有潛在的可能性,有幾個客戶是很有希望能來培訓的,成功的經驗有哪些,失敗的經驗有哪些。經理經常會打斷匯報者的話頭,讓他模擬當時打電話的場景,然后讓大家一起討論。經理常會從一片喧囂聲中發出問話:“你有沒有發現你在打電話的過程中是不自信的?是沒有斗志的?”被質問的人喏喏地點頭:“是的,我感覺自己今天的狀態不好,可能跟我昨天……”經理高聲地打斷:“導師的話你忘記了嗎?做事不能找借口!應該反觀你的內心!是什么阻擋了你?是什么讓你喪失了信心和斗志?”我們都要紛紛發表意見,每一個人都必須質問他,這樣才能讓他深刻地認識到自身的問題。再輪到下一個人,又重復上一輪的場景。
窗外的太陽落山了,剛來的時候,我坐在他們中間,肚子餓得咕咕叫。看著經理,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黑色女式西裝,直筒套裙,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你看。這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我偷眼看她結實修長的大腿,平日走路是虎虎生威的。她是導師的第一代弟子,在她的培訓課上,那些員工可以一會兒嚎啕大哭,一會兒開懷大笑,而她站在臺上不露聲色,然后從麥克風里沖出她的聲音:“反觀你自己!在你的生命中,是否有你傷害過的和被你傷害的?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你的領導!看看吧,他們為你扛起了多大的重負!你們是不是還在抱怨?還在責罵?還在慪氣?反觀你自己吧!”學員們在那英《征服》的音樂中拉起手來,閉上眼睛,眼淚淌滿一臉。第一次見到這個場景,作為輔助工作人員,我也為經理的話語感染了。時鐘指向七點半的時候,我感覺饑餓感離我越來越遠,經理在質問每一個沒有達到目標的人:“不要為自己找借口!你們反觀你們自己吧!”每一個人都說完了,經理站起來,高聲問道:“有沒有信心?”我們立馬回應:“信心是美好未來的基石!”經理再問:“有沒有斗志?”我們又一次高聲回應:“斗志是通往明天的橋梁!”而隔著我們在二十層的窗戶看樓下的馬路,車燈閃爍,小巷子里吃飯喝酒的人坐滿了每一個空位。
在我們眼中的經理幾乎從不慌亂,某一天卻頻頻失態。她坐在座位上,翻看著近一個月的業績表,圓珠筆在她的手中甩打著桌面,起身的時候還把自己的水杯給打翻了;過一會兒,又沖著我們中間的小王說他剛才給客戶打電話的時候說錯話了,平時她只會用道理來說事情的,今天卻是發火的口氣。我們私下里都在相互問是怎么回事,一位老同事說:“導師要來了。”我們聽罷,都一時語結。我來了一個月都沒有見到導師,他今天在珠海,明天可能又在大連,總之全國各地都有他的弟子接待。在我們的壁柜里供放著他的兩本紅皮精裝著作:《前進的力量》《光明的道路》,沒有書號,沒有出版社,但是裝幀很好。果然在下午一點的時候,辦公室處于凝滯的高壓狀態,經理和老同事去了樓下,去接導師。我們要繼續打電話,要是被導師看到我們在發呆,不知道會有著怎樣的后果。門開了,一只真皮大提包被老同事推了進來,接著是兩個米色大提袋被經理拎了進來,前臺站起來了,“導師,您回來了!”
雖說沒有見過導師真人,照片還是見過的。翻開《光明的道路》,扉頁上就是導師,仰拍,高光,凈白的背景,剪裁合度的西裝上一個光頭的男人,燦爛的微笑,潔白的牙齒,臉色紅潤,雙手面對鏡頭自信地攤開;再翻開一頁,此次是俯拍,導師緊握的拳頭占據照片的最中心,拳頭后面的眼睛堅定有力,仿佛在無聲地告訴你:加油!光明的道路就在前方!導師終于活生生地走在我們面前了,在老同事和經理中間,高度一下陷落下去,一個矮胖的男人縮著脖子立在那里,肉肉的臉上嘴唇緊閉,金絲邊眼鏡后面他的眼鏡挨個掃向我們。他跟照片上那個和藹有力的男人貌似神離,棕紅色暗條紋西裝在背上弓了起來。高挑的經理站在一邊不敢亂動,她的眼睛在導師的臉上。導師站了站,往我們擁擠的辦公桌之間巡視過來,經理挨個為他介紹每一位新來的同事。快輪到我的時候,我的心緊張地跳動起來,嗓子干癢又不敢咳嗽,又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的著裝上是否有紕漏。我感覺導師會是一個挑剔的人。“這是小鄧,中文系畢業的。”經理介紹完,導師看了看我,顯露出些許興趣來:“這么說你會寫文章?”我還沒開口,經理忙接道:“小鄧文章得過全國大獎的!”導師點點頭,經理又向他介紹下一位去了。
小王是一個專科學校畢業的學生,經理帶著導師走到他的位置邊上,他突然站起來高聲說:“導師好!”我們這里每一個老一點的員工都嚇一跳,經理也是,她的手捏了一下又松開。導師倒是沒有惱,點點頭,對經理說:“我喜歡這個小伙子!有自信才能干大事!”中午吃飯去公園散步,小王興奮地說起導師的夸贊,他瘦削的身體在鵝卵石路上蹦跶,說起自己會拉多少客戶來,會像那位老同事一樣,手頭會有穩定的一幫老板資源,月月提成會有上萬也說不定。是的,當初我們應聘這里,都是沖著萬元高薪來的。那招牌廣告上一個帥氣的男白領自信地邁向光明的前方,那里閃耀著成功的光芒。只要你有信心,有斗志,你就能拿到萬元高薪!這對我這個剛大學畢業也沒有多久,欠著一屁股學費的人來說,很有誘惑力。我幻想著能在幾個月之內就接近這束迷人的光芒,有錢有車有房,只需要拿起電話,鼓起你的勇氣,去搞定你的客戶吧,一切都會實現的。可是這個月我沒有搞定一個客戶,總是說到半途對方就掛了,我的微笑還僵在我的嘴角上。這意味著這個月我拿不到一分錢。剛來三天的小王還沉浸在導師表揚的幸福中,他的網上簽名改成:相信!反思!前進!
導師回來了,經理更不敢懈怠了。我們每天的晨會、午會、晚間反思會,都會在導師的辦公室進行。導師并不參與我們的會議,他只是陷在他的轉動皮椅里,閉著眼睛,兩手交叉地放在隆起的腹部上,眉頭緊鎖。經理的聲音比平日高了一個八度,我們的反思會一開始,她尖脆的聲音像一枚銀針戳向每一個同事。我們反思的力度,從自己的狀態,轉向了自己的內心,挖掘隱藏在自己內心陰暗角落的怯懦、逃避,再丟擲在眾人的質問聲中。為什么?為什么?我們都成為了有罪的人,我們急切需要開導。導師站起來了,從他寬大的紅木辦公桌那頭慢慢的穩步走來,雙手背在后頭,頭微微下傾,頂燈的燈光罩在他的頭頂上,莫名有了一種明亮的圣潔感。我們十個人,他讓五個人坐在椅子上,五個人站在坐著的人對面。他要求站著的人對著坐著的人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氣吼起來:“你是個失敗者!你是個失敗者!”而坐著的人要同樣竭盡自己的最大音量回應:“我不是!我不是!”雙方不斷對吼,我們喊得汗都出來了,大腦像是發了燒一樣嗡嗡響。直到坐著的人回應得讓站著的人感覺出真的有信心有斗志了才作罷。下一輪雙方互換,導師要讓站著的人問坐著的人問:“你要什么?你要什么?”坐著的人則要回應出自己內心最渴望的東西來:“我要錢!我要成功!我要房子!我要媳婦!我要好的生活!”
我們喊得筋疲力盡,眼睛通紅,嗓子發痛。導師讓我們閉上眼睛,坐在地上。此時,音樂起來,還是那英的《征服》。房間的燈也關上了,導師的聲音也起來了:“常常我們會埋怨:為什么我們總是失敗?為什么我們總感覺苦惱?為什么上蒼總讓我們備嘗艱辛?看看你們剛才的表現吧,你是不是發現在你的內心中有一種渴望一直在呼喚著你:我要!我要!我還想要!是的,如果想要,就要大膽面對自己,面對外界,要征服你前方的所有障礙,光明的道路才能從你腳上開啟!”導師的聲音像是換了一個人,富有磁性,節奏舒緩,很有感染力。在他的話語之流中,我們得到了溫暖和力量。我們覺得困難算得了什么呢,我們去征服!障礙算得了什么呢,我們去征服!我們在黑暗中拉起手,傳遞能量,小王的手在我的手里發燙,我想我的手在下一位的手中也是如此吧。再一次睜開眼睛,開燈開窗,導師不見了,經理眼睛里滿含淚水,她又一次反問:“有沒有信心?”我們立馬回應:“信心是美好未來的基石!”經理再問:“有沒有斗志?”我們又一次高聲回應:“斗志是通往明天的橋梁!”夜晚的冷風猛灌進來,把我們燥熱的身子吹得冷冷的,而我們的眼睛里依然滿含淚水。
導師又一次要出門巡講了,這次他突然叫上了我同行。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當經理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前后左右的同事都跑來祝賀我。老同事敲著桌面說:“難得啊,導師從來不會帶助理的,我來這么長時間都沒有帶我出過門,你小子夠幸運的啊!”我忙說哪里哪里我都不知道能不能勝任呢,小王跑過來,笑得很開心:“加油!有信心!有斗志!我相信你鄧哥!這次肯定能跟導師學到不少東西!”而經理看不出來表情,她交代我明天上午八點在樓下等著,到時候有專車接送。雖然大家都說這是很榮耀的事情,我心中卻十分忐忑。不明白導師為什么會挑上我。我何德何能呢?“叫你來,有兩個事情需要你做,一個是照顧我的日常飲食起居,還有行程安排;另一個,也是更重要的,”他坐在車上,從他的真皮提包里拿出《光明的道路》,“這本書需要完善我的思想,你的任務就是要記錄我說的話,懂了嗎?”我一頭霧水,不知道這個記錄要怎么進行,是需要記下他說的每一句話,還是培訓上講的觀點?這些我都不敢問,只能慌忙點頭。
第一站我們去鄭州,買的是軟臥。他拍拍床鋪:“第一次坐這么高級的軟臥吧!”我忙點頭。“以后你跟著我,我帶你天上飛來飛去。”我又一次點頭。他從錢包里掏出三百塊錢給我:“這錢你先拿著,如果我想吃什么的時候,你去買。”我接過錢裝在自己的口袋里。他搖手,“小鄧,小心謹慎才能成大事啊!你看你把錢隨隨便便裝在口袋里,要是掏其他的東西把錢給弄掉了怎么辦?”我臉一下子紅了,又慌著把錢放在錢包里,塞到自己的提包最里面。這時他才點頭:“小鄧,你看看日常細節里要學的太多了。”我說是的。“記下來!”導師突然說了一句。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要我記什么。他手指敲著我的本子說:“今天我給你上了一課了,你要把這個事情當成一個案例好好寫一下,以后可以收到《光明的道路》里啊。”我這才恍然大悟,忙拿筆在本子上寫起來。
去了鄭州,我們又去洛陽,轉而南下去武漢,再西進重慶。時而火車,時而飛機。每到一個城市,都有當地邀請他去培訓的老板開車來接。那些老板都是他的弟子,他們畢恭畢敬稱呼著導師,導師笑聲爽朗地跟他們打招呼。我跟在導師的身后,給他拎包,為他開門,還要時刻聆聽他跟老板們的對話,看是否有什么可以記錄下來的話語。每到夜晚,導師就開始為老板做培訓了。在賓館的一個大房間里,房門緊閉,窗簾拉上,老板們坐在房間的中央,燈光暗淡,音樂響起,導師富有磁性的聲音緩緩道來。在導師設置的一個個體驗性環節中,老板們開始說起商場如戰場,曾經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還有自己傷害過的人,曾經那些在意的爭搶的廝殺的,都要剖心晾曬開來。反觀自己的內心,堆滿了污垢,填滿了齷齪,唯有導師的話才能讓通往光明的道路暢通無阻。有人哭。有人笑。還有人暈倒。導師矮胖的身子在臺上也是高大的了,他不露聲色地看著他們陷入自己的八卦陣中。
在輾轉城市之間的間隙,我常接到經理的電話。電話里的聲音很甜膩,要不是知道這是經理的手機號碼,我還真以為是哪個女生的,她說:“小鄧啊,這幾天看成都要降溫下雨了。你記得讓導師多加衣服。”或者是“廣州的早茶不錯,你可以給導師備著。他講話多,記得讓他多喝胖大海。”我喏喏地一一答應著。而導師天天精神十分飽滿,一堂又一堂培訓課下來也不見疲憊。我的筆記本上密密麻麻盡我所能地記下來他的言行。自私的愛是不道德,要把愛灑向你身邊每一個人。膽怯是因為你夸大了困難。把心交給我,我把愛還給你。這些都是導師常說的。他每天都要求我把新寫的部分朗誦給他聽。他一邊在鋪著地毯的四星級賓館房間里踱著步,一邊伸出手來在空中揮舞:“這段不行,要重寫!這句話要改!要有氣勢懂嗎!”我喏喏地退下重寫。
車子再一次回到我們出發的城市,時隔五十二天,清晨的街道沒有什么行人,從梧桐樹光裸著的樹椏間落下淅淅瀝瀝的雪粒子。又是冬天,我想那我久不回去的租房該是積滿灰塵了。快到公司的樓下,遠遠看見經理一個人立在路邊。她是知道導師每一段行程的,她要求我每天都要匯報的。她依舊很漂亮,依舊是不怕冷地穿著職業女式西裝,站在馬路邊上。導師靠在后車座上,眼睛閉著,雙手交叉,兩個大拇指在盤繞。經理開了車門,打著雨傘,導師慢慢地從車廂里挪出來,傘立馬罩了過去。“導師。”經理輕柔地叫了一聲。導師看了我一眼。我立馬意會到他的意思,趕緊跑過來接過經理手中的雨傘。路上鋪了一層薄雪,踩上去細細碎碎的。
回到公司,導師就把經理叫進了他的辦公室。公司的同事陸陸續續都過來上班了,見到我,他們都壓低聲音問我:“導師回來了?”我點點頭,他們都輕手輕腳地坐在位置上。只有小王一進門就喊:“啊,老鄧!好久不見!”邊說邊大步走過來,要跟我擁抱。我揮揮手,指了指導師辦公室。他臉上的笑容洋溢開了:“導師也回來了!太好了!”他探頭看看辦公室大門,又問我出去這些天怎么樣,跟導師學了不少東西吧。沒準兒以后就能像經理那么厲害,可以帶學員培訓呢!我強笑著點頭,辦公室里沒有傳來任何聲音。下午,公司開集體大會,經理宣讀本月的個人業績考核,老同事的依舊排第一,最末一位的是小王。他來的兩個月時間,手頭沒有盤下一個客戶。按照公司的流程,小王即刻被視為自動辭退。宣布完結果,我們都靜默無聲,經理對著小王說:“很抱歉。你今天把工作移交一下吧。”小王突然站起來,嘴唇哆嗦著,眼睛里忍著淚水,“我是真的很努力啊!我手頭還有幾個客戶是有希望的啊!”經理淡淡地說:“你把工作移交給小鄧。”經理宣布散會,“我能不能見見導師?”小王跟在她身后問。“導師很忙。很抱歉。”
我們在一家驢肉火燒店為小王餞行,大家的意志都有些消沉。門外的雪下了將近一尺深了,護城河里的水都結成了冰。老同事叫來一瓶老白干,大家就著小碗喝起來。幾輪下來,大家的身子暖和了,氣氛也活躍了。老同事摟著小王的肩膀說:“小兄弟,我跟你說,離開這里挺好的,這壓根兒是個皮包公司,導師就是個騙子!”小王抬頭怔怔地看著老同事:“導師怎么會是騙子!導師很厲害啊!是我自己工作不夠努力。”我們都笑了起來,另外一個同事尖著聲音說:“有沒有信心?”我們一聽,是模仿經理的,嘻嘻哈哈地回應起來:“信心是美好未來的基石!”“有沒有斗志?”我們把小碗拍在桌子上,又一次高聲回應:“斗志是通往明天的橋梁!”店里其他吃飯的人紛紛看過來,我們也不管了。操他媽的王總!操他媽的劉經理!都是一幫狗屎!吃一口火燒,罵一聲客戶的娘。只有小王咬著嘴唇,搖搖頭。
小王移交給我的客戶資料上,上面有他看《光明的道路》的心得體會,密密麻麻。而我要做的工作是盡快把導師新的語錄加入到《光明的道路》里。導師走在馬路上見到一棵樹,他說:“小鄧,你看那棵樹光禿禿的,那是因為沒有春天的溫暖,人也是一樣的,沒有了愛就會枯萎。這個你要記下來。”一個學員跟老婆鬧離婚,他指著他鼻子問:“你捫心自問,你要跟她離婚,是不是因為沒有了愛?為什么愛就消失了?你反省過自己嗎?”這個案例我也要記下來,尤其是要寫到在導師的教誨下,學員跟自己的老婆重歸于好,這就是走在光明的道路上。有愛才有光明。
我把十幾萬字的書稿整理好,提交給導師。辦公室里,燈管里的燈絲嗡嗡響。導師埋在椅子里一頁頁地翻開,并不時提筆修改。門外卻有躁動的聲音,像是有兩個女人在吵架。側耳傾聽,聲音中有經理尖脆的叫聲,同時也有罵“臭婊子”的中年婦女的聲音。導師也聽到了,立馬起身,快步沖向門口,開門的剎那打罵的聲音灌了進來。我不敢妄動。只有耳朵里捕捉她們的聲音。“都給我松開!”導師的吼叫聲,“這是公司!你們在干什么!”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衣衫錯亂地進了辦公室,導師也跟了進來。我趕緊起身向這位婦女點了一下頭,跑了出去。經理蹲在公司大門外的垃圾桶邊上,捂著臉在哭。平日里她干練潔凈的形象都沒有了。她頭發顯然是被那位中年婦女給揪亂了,鞋子一只還在公司的玻璃門口,一只在她腳上。這時在導師的辦公室,傳來中年婦女的咆哮聲:“你搞狐貍精搞得爽啊!”我們沒有人敢去撫慰經理。
導師又一次出外巡講去了,這一次他沒有帶我去。在導師夫人的管理下,我們沒有晨會,沒有午會,沒有晚間反思會,我們甚至都不用喊口號。之前經理所做的一切規章制度,都被導師夫人給否定掉了。我們的辦公地點從高端商務大廈二十樓搬到了居民樓里,導師夫人把前臺都裁掉了,緊接又裁掉了坐在我前頭的兩個同事,因為她們是女孩,更何況業績也不怎么好,留著占用公司資源。公司剩下來的只有我們六個男員工。每一天老同事都要進到辦公室,給夫人匯報當天每個人的業績。沒有達到目標的,都必須罰款。第二個星期,又走了三位同事。平日里辦公室忙忙碌碌的,電話按鍵的聲音,響起的電話鈴聲,打印客戶資料的吱吱聲,都消寂了。老同事已經找好下家,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咬起一根煙:“有了好的下家就趕緊撤吧!”他的離職,帶走了公司很大一部分客戶資源。導師夫人拒絕向他支付當月的工資。
一時間我不知道是繼續留下來,還是另謀生路。在這里我已經三個月沒有達到任務量了,要不是因為跟著導師出外一番,我恐怕也早被勸退了,而工資當然我一分錢也拿不到。還沒有等到我想好是否辭職,夫人叫我去辦公室一趟。“你知道的,”夫人坐在導師那張轉動皮椅上,“導師一直夸你文筆不錯。他很賞識你。”她手頭拿起我本月的業績表,又看了我一眼:“但是你的業績在這里,按照公司的規定,你知道的。”我點頭,站起來,嘴唇干澀,不知道要說什么好。夫人又伸手按了按,意思讓我重新坐下,“我再給你爭取一下。”她撥通了導師的電話,說了一下我的情況。放下電話后,夫人停了半晌,再次抬頭:“很抱歉。導師認為你跟他出去的時候,一直是他在照顧你,而不是你照顧他。他認為你不太合格。所以,”她攤開手,“希望再次有合作的機會。”我起身跟她握手,準備轉身的當兒,她又說:“導師在電話里說他曾經給了你三百塊錢,你是不是應該歸還了?”
其實沒有多少東西需要收拾的,那些客戶資料對我來說都是不需要的,以后我再也不會在這個行業里了。坐著公交車回家,路過曾經我們上班的那座大廈,整棟樓都燈火輝煌。大廈底層的大門敞開,人們進進出出。我從公交車上下來,走進去,按亮去二十層的電梯按鈕。電梯時開時停,進來出去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二十樓自從我們搬走后,還沒有其他的公司入駐。玻璃隔開的房間里空空蕩蕩的,連窗簾都沒有了。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有一剎那我仿佛聽到經理高跟鞋踩著地板發出來的噠噠聲。回頭看,并沒有人來。那一次我們站在這里,隔著玻璃窗看腳下燈火明亮的人間,滿心激動。我們每個人手中都掌握著未來。我的腦海中突然蹦出這一句,這是導師語錄的第三十八條;第四十五條是,我們要相信愛的力量,就如相信春天花兒會開。第六十一條是,空想是假,實踐是真,邁步開走,光明在前。這些語錄在我的腦中像是一尾尾金魚,游弋在這座大玻璃房間中。我把它們都捕捉住了,配上了最為相宜的案例和導師的解讀,放入導師的《光明的道路》里,而我還欠了導師三百塊錢無力歸還。
作者簡介:鄧安慶,男,1984年出生,湖北武穴人,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