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玲麗
(湖北中醫藥大學 人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5)
論胡風與《希望》的主體人格建構思想
張玲麗
(湖北中醫藥大學 人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65)
現代文學期刊在中國現代文學發軔、發展及成熟的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不容小覷。胡風集詩人、理論家、編輯家三重角色于一身,他在特殊的歷史時期所編輯的《七月》與《希望》在現代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胡風思想與兩份刊物以相互促生的關系激發與提升了現代文學及文化史上一個重要的文化理念——主體人格建構。
胡風;《希望》;主體人格
魯迅在20年代初的《摩羅詩力說》中初步確立了其后文學思想的核心,呼喚摩羅詩人,為中國文學及文化注入了剛健的主體力量。在其后翻譯的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中,又為中國文學尋找到向內挖掘的創作方向。深受魯迅影響的胡風,在確立自己的文學之路之初就找準了其后創作與思考的重心。“主觀戰斗精神”是胡風對魯迅“主觀”與《苦悶的象征》“主體”思想的拓展與深化。這種深化不僅成就了胡風的思想精髓,也引領了現代文學史上的兩份文學奇葩——《七月》與《希望》。尤其是《希望》,它不僅是“主觀戰斗精神”這一文學思想演化與成熟的主要媒介,同時,更成為與左翼文學界以及文化界爭奪話語權以及文化人格的重要陣地。
胡風對作家主體的思考始于1934年的《張天翼論》,直到1943年的《現實主義在今天》,“主觀戰斗精神”這個理論術語已經基本成熟,在一系列的文章中,其內涵得到了明確的闡述。胡風認為,就文藝家一方面說,只有提高人格力量或戰斗要求,才能夠在現實生活里面追求而且發展新生的動向、積極的性格,即使他所處理的是污穢或黑暗,但通過他的人格力量或戰斗要求,也一定能夠在讀者的心里誘發起走向光明的奮發。以此為出發點,胡風在其后創辦與堅守《希望》的過程中,逐漸擴展與深化“主觀戰斗精神”的內涵,使它成為一種文化人格的標識。
1944年的《置身在為民主的斗爭里面》無疑是一份宣言,不僅是對單一、被動、惰性的左翼文學界以及文化界的質疑與宣戰,同時也是其后《希望》精神實質的宣告。“主觀戰斗精神”若影隨行地貫穿在《希望》的始終。
《希望》時期恰逢左翼思想界的一個重要的文化運動——由延安鋪展開來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這場運動直接
涉及到作家自身價值與角色定位的問題。在《希望》前后,國統區的作家在創作層面、自我定位方面已經開始以《講話》作為標準。《新華日報》在1943年之后,登載最多的是知識分子反思自我價值的文章,對于其小資產階級出身表示不滿,力圖肅清其出身帶來的負向影響。舒群在《新華日報》副刊發表的《作家的自我批評》中,提到“不管我們來自城市還是鄉村,曾經是學生還是流浪漢,卻都是出身于小資產階級,這個階級的思想,就是我們的思想,這個思想,貫串著每一篇,每一個字。不管我們曾經生活得簡單還是復雜,大體都限于小資產階級的生活。我們本身存在著嚴重的問題,需要改造,改造我們的語言。”[1]這場思想改造運動在很大程度上是對“五四”啟蒙思想的顛覆。但是,許多受過“五四”思想洗禮的知識分子,對自身角色的顛覆性定位似乎是順理成章,無需置疑的。
胡風強烈地感受到了當時傾向于左翼思想的作家的人格萎頓,因此,在他獨立創辦的《希望》上不遺余力的倡導“主觀戰斗精神”就成為其首要的目標。在《希望》的創刊號的首頁登載魯迅20年代初的《摩羅詩力說》,同時把舒蕪的《論主觀》置為刊物的首篇,盡管在后者遭到質疑甚至圍攻的情況之下,不得不轉換措辭以希冀改變胡風本人以及刊物的當時的緊迫境遇,但是,不足以扭轉《論主觀》本身對于左翼思想界帶來的沖擊力量。
胡風在《希望》時期表達了對知識分子世界觀改造的豐富復雜性的充分自覺:“知識分子是加在錘與砧之間的最先見最尖銳的說出人生的真諦,而且是最勇敢的最堅決的保衛了人生真理的最敏感的觸須,最易的火種。”[2,p264]胡風對知識分子作家的先鋒性定位顯示出對“五四”精神內質的承繼,同時又顯示了特殊的歷史階段——“民族解放戰爭的偉大的風暴”時期,知識分子主動參與歷史的創造意識。這無疑影響著《希望》的精英氣質的呈現。胡風對于知識分子的先鋒位置的體認對于《希望》的作者是一種潛在的鼓勵與支持。“最近讀了《約翰·克利斯多夫》,多么想給你和門兄讀一讀呵。這是理想主義,甚至帶有宗教的氣息,但有些地方甚至使我覺得受了洗禮似的幸福。是,這是理想主義,但現實主義如果不經過這一歷程而來,那現實主義又是什么屁現實主義呢!”[3,p208]這是胡風在創辦刊物兩年前給路翎書信中的一段話。此時,胡風對文學以及文學家的理解透露著理想主義的氣息。
胡風為什么大張旗鼓地把批評矛頭指向左翼陣營內部的作家?就是因為這些作家、這些作品的“枯干”,對于神圣的文學而言是戕害與破壞:
因而更奇怪文壇為什么這樣枯干,因而也就想,能弄起來還是弄起來罷。如能變成‘過街老鼠’,這次信頂倒也比裝死好一些的。[3,p225]使我高興的,是讀了關于歐洲的書。生命,能夠擴張才能夠成長。有些人,成天文學文學,因而實際上什么也看不見,好像一個人干子。悲慘得很。但當然,要擴張,首先須得他自己是一個活的人。[3,p212]
“枯干的文壇”是因為“人干子”作家的存在,因此,胡風在《希望》創刊號上開辟了書評專欄,并且矛頭直指左翼陣營的那些“人干子”作家。
胡風的良苦用意得到了道友的理解與支持。路翎在給胡風的書信中寫到:“覺得目前情況昏沉,出版社及刊物非堅持不可。固然‘書生之見’無大作用,總可以借新生者豎一面旗幟。而且我們自信在應該的時候,拿起‘槍’來,是不會比別人差的。讀前信,覺得你的心情似乎非常沉重。你走得甚遠,覺得孤零罷。在目前,舉起鮮明的目標來,是最要緊的,否則,少許的努力,落入大海洋中。這目標要明快,而且煽動。使混蛋們不能出頭。”[4,p117]“這本來應該是一個英雄的時代,但現在卻連幼苗都被摧殘了。你的工作比什么都重要,因而也比什么都困難罷。”[4,p131]感知到中國文學文化的傳統思維習慣,路翎意識到了胡風的工作的神圣與重要,也意識到了胡風走得很遠而產生的孤獨感,魯迅在世紀初所倡揚的“精神界戰士”實現得步履維艱。胡風對于詩人的界定是精神戰士:“生活道路上的荊棘和罪惡里面有時閃擊、有時突圍、有時迂回、有時游擊地不斷地前進,抱著為歷史真理獻身的心愿再接再厲地向前突進的精神戰士。這樣的精神戰士。即使不免有時被敵對力量所侵蝕所壓潰,不,正因為它必然地有時被敵對力量所侵蝕所壓潰,但在這里面更能顯示他的作為詩人的光輝的生命。”[2,p76]在《希望》時期,“精神戰士”的定位明確并且有力堅定。
“主觀戰斗精神”是胡風及《希望》作家群對外批評的衡量尺度,在他們看來,觀照與冷靜透視是創作態度的錯位,有違于作家主動性品格,偏離了承擔意識的定位。《希望》進行的書評運動,對于客觀主義、市儈主義、庸俗甚至色情主義進行的批判,都能在這里找到根源。
1945年《希望》創刊。從第二期開始發表路翎、石懷池等人指向左翼進步陣營的作家作品的批評文字,主要涉及的作家作品是沙汀、嚴文井、碧野、姚雪垠等在當時左翼文學界享有盛名的作家。其實,這些書評文字不僅僅是單個作家的心血來潮,不是各個批評者的不謀而合,而是與刊物編輯的思想緊密相聯,可以說是胡風有意識的發動的“清肅”運動。這在胡風書信中得到有力的張顯:“書評,好的。應該這樣,也非這樣不可。但我在躊躇,至少第二期暫不能出現。”[3,p209]“所以,暫找別的典型罷。《戎馬戀》、《幼年》。”[3,p256]這些作品在當時是得到認可的比較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而沙汀、姚雪垠等在當時是影響頗大的左翼作家,書評把矛頭指向他們,其用意是顯而易見的,他們的創作代表了文學發展的歧途,因其影響頗大,必須大力對其批駁,以期得到校正。
對客觀主義的批評主要集中在石懷池和路翎的書評文字之中。路翎對客觀主義的批評,指向了另一個文學維度,他從作品所產生的讀者效果出發認為:“人們走進一件藝術作品去,卻總是懷著某種斗爭的熱情的興奮,希望著一場惡戰,希望著提高人生,希望藝術的幸福和人生的勇敢的”,而《淘金記》則“表現著對于生活(特定的時代的熱情的內容)的麻痹,和對于生活的被動的無可奈何的客觀的態度。”[5,p179]路翎的批評最終指向的是作家的主體創作意識。路翎以尖銳的語氣批評碧野的《肥沃的土地》:“碧野先生的‘肥沃的土地’,是表征著目前的新文學創作上的一種惡劣的傾向的作品”,“色情主義加上政治的文學的公式主義,一面向今天的苦悶的中層社會博取觀眾,一面又宣告說‘看吧,人民大眾!’這是把自己當做妓女的色情文學!這是把作者自己及其觀眾們當作嫖客,把人民大眾當作妓女的色情文學,這樣的賣笑者,這樣的色情文學,是目前的文學創作上的一個顯明的傾向。”[5,p116]批評語言極為激烈,顯示出某種程度的不負責任的態度,同時也表明對這種創作傾向的無法容受。在路翎而言,這種傾向的描寫,在文學創作中應該被抑制,因為它顯示出文學的軟性力量,背后隱含的是作家自身的非嚴肅的創作態度。
對于《希望》的主要作者,諸如路翎、阿垅、綠原、呂熒們而言,《希望》成就了他們,同時也給他們帶來了災難。但他們無悔,不僅在初期據理力爭,在厄運結束之后,又聚集為同道,投入到文學事業中。這群作家為一種精神力量所凝聚,為一種理想光源所接引,即使面對種種批判的武器,也始終沒有從內心崩潰。
其中,阿垅就是一個代表性的典型。阿垅在建國后的創作包括《人和詩》、《詩與現實》、(三卷本)、《詩是什么》、《作家底性格與人物的創造》、《論傾向性》、《論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建國后,他在《七月》時期對于“真”的闡述以及《希望》時期詩論中對于剛健人格的追求凝結成一股力量,噴發而出。1965年的申訴材料《可以被壓碎,決不被壓服》是集中的體現。阿垅在當時發出了這樣驚世駭俗的言論:“一個政黨,向人民說謊,在道義上它就自己崩潰了。并且,欺騙這類錯誤,會發展起來,會積累起來,從數量的變化到質量的變化,從漸變到突變,通過辯證法,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自我否定。它將承擔自己所造成的歷史后果,再逃避這個命運是不可能的。正像掩蓋事實真相也是不可能的一樣。”[6]阿垅擲地有聲地反駁對于他們這群作者的誣蔑,同時,對“政黨”的純正的理解噴射出振聾發聵的力量。
阿垅在遭受誤解、批判的情勢之下,在與青年的書信中流露出逆境之下對于時代的敏銳感知以及對于自己定位的深度思考:
我要說到做人。因為做人是第一義的,而做詩,到底是第二義的。好的人才有好的詩,健康的人才有健康的詩。
我們服膺魯迅先生。那么,他就說過:傻子,闖將,和沉默的工作者——就是說,一切,首先讓我們自己沉默地工作吧!
表態是無用的,無效的。進一步說,態度,是什么?還不是人底斗爭和行動么?”[8,p166]
不要寂寞,不要沉在那里面,沖出來,多看人,少自我憐惜。綠原就要多看人。要使悲慘成為我們底力量,而我們不可以被悲慘所屈服。綠原就不屈服,而悲慘,也就成為他底激戰和奮戰的力量。[7]
與此相反,舒蕪則成為“主觀戰斗精神”這一思想“精神的巨人”“行動的侏儒。”在《希望》時期,除卻胡風之外,在理論層面對于“主觀戰斗精神”理解與闡述得最系統的就是舒蕪,他通過一系列文章向左翼文學以及文化界闡明左翼思想的發展是具有多種可能的,在“五四”的道路上是可以貫穿起一種更成熟的左翼思想之路的。但是,舒蕪其后卻又以切身的被稱為“猶大式”的行動再次驗證了“主觀戰斗精神”化作人格精神的艱難。
由此可見,“五四”開啟的啟蒙之路任重而道遠。
[1] 舒群.作家的自我批評[N].新華日報副刊,1944-09-04(8).
[2] 胡風.胡風全集(第3卷)[C].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264.
[3] 胡風.胡風全集(第9卷)[C].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
[4] 路翎.致胡風書信全編[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4.
[5] 路翎.談“色情文學”[J].希望,1946(2):116-118.
[6] 阿垅.可以被壓碎,決不被壓服[J].新文學史料,2001(2): 65-67.
[7] 阿垅.阿垅書信[J].新文學史料,2003(4):164-169.
(責任編輯、校對:任海生)
The Comment on Subject Personality’s Construction of Hu Feng and His Periodical Hope
ZHANG Ling-li
(School of Humanities, Hubei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Wuhan 430065, China)
Modern literature periodicals play a significant role in the beginning, development and maturity process of modern literature. Hu Feng is considered as the poet, literature theorist and editor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July and Hope founded by him shows importance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The boosting of ideology of Hu Feng and these two literature periodicals had aroused an important cultural concept —— constructing subject personality.
Hu Feng; Hope; constructing subject personality
I206
A
1009-9115(2014)03-0011-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4.03.003
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項目(2010b190)
2013-09-22
張玲麗(1979-),女,山東東營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