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
(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武漢 430079)
新史學的解構與危機處理
王 蒙
(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近代史研究所,武漢 430079)
新史學不僅帶來了史學研究范式的改變,豐富了歷史研究的內涵,同時也造成了歷史研究的碎片化,歷史相對主義盛行,史學研究逐漸脫離大眾,社會影響力和威信度下降。對此,應樹立一種科學的、單一穩定的歷史觀以克服相對主義影響,恢復史學家的主觀價值,并在認識論和史學方法論層面上進行一番更新,以一種更加人性的、更加具有人文主義色彩的學術取向,建立起一套更加貼近人的歷史書寫系統。
傳統史學;新史學;解構;危機處理
詹姆斯·哈威·魯濱遜(James Harvey Robinson)在1912年出版《新史學》時,“新史學”理論還處于形成階段,他也許對“新史學”將在全球范圍內引起的巨大影響充滿了信心,不過他也并沒有奢求這一理論能夠一勞永逸地解決史學研究所面臨的一切問題。當新史學的危機出現后,對新史學進行一番追本溯源式的審視,有助于我們為未來的歷史研究探索出一條嶄新的路徑。
綜合西方現代史學思想發生巨大變革的大背景與我國史學研究的現狀,許多歷史研究的核心問題都發生了轉換。因此我們只有充分挖掘新史學的完整內涵,才能為“新史學的危機”提出一些建設性的解決方案。而這些危機處理的經驗將會有益于未來歷史研究的發展。
19世紀是傳統史學的世紀,而傳統史學是在德國產生并發展繁榮的。在內容上,傳統史學注重政治史的研究,以民族國家為中心,以上層精英分子的活動為主要內容。這種特征的形成一方面與19世紀人類社會①的歷史特點有關,另一方面也與德國民族主義的的歷史傳統有關。在研究方法上,傳統史學以蘭克(Leopold von Ranke)的實證主義、客觀主義的史學方法論為權威。注重原始資料和事件親歷者的記述,采取嚴格科學的表述方法,以求做到客觀的“據實記事”。
蘭克史學的主要貢獻在于其方法論意義的應用。與蘭克相比,他同時代的其他歷史學家,以及幾乎所有在他之前的史學家及其著作,都顯得那么雄心勃勃,他們致力于解釋過去,教導現在,從而造福未來。而蘭克的旨趣與此不同,他并不期望自己的著作能夠完成如此崇高的任務,而只需要能夠說明事情的真實情況足矣。這種史學研究態度改變了以往史學研究的主觀隨意性,避免了過多的道德和價值評判。
回顧史學的發展進程我們可以看出,最早西方史學所采取的是鑒戒史學范式(古希臘——近代初期),到了19世紀中后期,尤其是末期,進入了敘述性范式(蘭克時代)。后者明顯有規避和糾正前者弊端的用意存在,但是被我們視為傳統史學的蘭克的思路到20世紀后半期,又受到學術界的非議。眾所周知,傳統史學的三大支柱是敘述史、政治事件史和英雄傳記[1,p349],它們的共同特點是過分強調史料的考證和準確,尤其是原始資料,而理解史料的過程中又強調史學家的“直覺”和“悟性”,排斥其他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傳統史學的種種問題促使著人們去發現一種新的研究思路,新史學由此產生。
魯濱遜曾說,“近代最新奇的、具有最大影響的發現就是我們對于普通人和普通事物的重要性有了認識和興趣”[2,p103]。這句話概括了新史學的基本旨趣。
(一)新史學的基本特征
在內容上,新史學的主要特征是盡力地擴展史學的研究范圍,反對傳統史學局限于民族國家范圍內的政治史研究,力求廣泛地關注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所以魯濱遜就明確地下過如此定義,即“從廣義來說,一切關于人類在世界上出現以來所做的所想的事業或痕跡,都包括在歷史范圍內。大到可以描述各民族的興亡,小到描寫一個最平凡的人物的習慣和感情。”[2,p1]年鑒學派的創始人費弗爾(Lucien Febvre)認為新史學關心的是人類的全部活動。于是,斯賓格勒(Oswald Arnold Gottfried Spengler)和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關于文明形態的研究,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關于長時段的研究,以及諸如勞工史、黑人史、婦女史、家庭史、人口史、城市史、心態史等研究層出不窮,新史學研究的局面迅速打開。
在方法論上,新史學的主要特征是廣泛借鑒其他社會科學領域的理論、方法和概念,采用跨學科的方法進行史學研究,例如:社會學、人類學、心理學、經濟學、倫理學等等。新史學更重視采用現代科學技術,利用計算機和數學的方法,處理可計量的歷史資料,進而產生了計量史學。新史學家反對傳統史學幼稚單純的客觀主義,而是將歷史研究的主客體統一起來,重新賦予了歷史學家的主體性作用。“人類學者、經濟學者、心理學者一切有關人類的發現”[2,p1],都有助于這一過程的實現。
(二)新史學的人性預設
新史學中存在著某種“人性預設”。在新史學的研究范疇中,人是復數的、具體的人,而不是單數的、抽象的人。認識人的意義,本來就是歷史研究的最終目的。新史學家與柯林伍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充分分享了彼此的觀點。而后者曾明確地說過,“歷史學就是人性科學所自命的那種東西”[3,p204]。只不過以往我們探討人性的努力之所以會失敗,是因為“它的方法被自然科學的類比所歪曲”[3,p206]了。從長遠來看,柯林伍德的這句話,還解釋了新史學未來之所以會產生危機的部分原因。
我們姑且可以將實證主義史學、客觀主義史學的價值視為一種人性回歸前的經驗積累,只有在人們厭倦了僵硬的絕對的真理時,才會發現真正的主體——歷史中的主體。將來也會發生類似的事情,因為人性總是人性。因此修昔底德(Thucydides)著史的目的在于垂訓,為人們提供某種借鑒和參照。可惜盡管如此,到目前為止,新史學的發展并沒有在人性的層面上獲得令人滿意的結果。
(三)新史學的解構
“新史學傾向于分析的而非敘述的,主題的而非編年的。較之制度、條約、議會辯論、政治讀物或政黨宣言,它更多地依賴于統計表、訪談、社會學模型、精神分析理論。典型地,在舊史學涉獵于政體和政府,法律和政策,外交和對外政策,政治與革命的地方,新史學聚焦于階級和族群,社會問題和公共機構,城市和共同體,工作與娛樂,家庭與性,出生與死亡,童年與老年,犯罪與瘋癲。在國王、總統、政治家、領袖、政治理論家這些舊史學特征之外,新史學把‘無名大眾’當作它的主題。舊史學是‘自上而來的歷史’,‘精英史學’……新史學是‘自下而來的歷史’,‘大眾史學’。”[4,pp35-36]希梅爾法布(Gertrude Himmelfarb)對新史學的概括就是“撇開政治的歷史”[4,p31]。在她看來,歷史正在成為一種類似于社會學或者人類學、心理學、人口統計學等等之類的東西,沒有了獨立的新鮮的活力和啟示。新史學缺乏對歷史的個體的關注,對歷史的復雜性估計不足。盡管他們宣稱自己是“向下傾斜”的面向大眾的研究態度,但是計量的手段,簡單化的數字、圖表、表格等是無法實現歷史事件的多樣性的。
因此新史學在經歷了數十年的發展之后,逐漸顯露出許多問題。危機處理的前提是深刻地剖析并了解危機的本質與表現,關于新史學的危機可以形成以下幾種認識。
第一,它造成了學術研究的碎化。研究課題越來越細小,越來越分散,彼此之間缺乏足夠的關聯性,使得整個史學研究呈現出一種無形無序的狀態。以往的史學研究遵循著比較嚴格的時間線性,而現今的史學由于廣泛的借鑒其他學科的理論,研究課題漸漸分散,雖然具有各自獨特的視角和技術手段,但是總體呈現出一盤散沙的狀態,使得人們對歷史的認識也逐漸混亂。歷史成為了“粉碎的歷史”,并且由于“一味追求‘結構’、‘深層’,注重近乎靜止的歷史,忽略有重大意義的歷史事件和栩栩如生的人物描述,”歷史學又變成了“沒有人的歷史。”[1,p348]
第二,它使史學研究逐漸脫離大眾,社會影響力和威信度下降,讓人們更逐漸對歷史失去興趣和信心。這是因為新史學的研究過分注重專業化,引入使用許多其它學科的理論和方法,使得許多新史學的著作失去了可讀性;另一方面,新史學的研究興趣也與大眾的旨趣大相徑庭,更加加劇了這種趨勢。任何一種學術研究都會出現精英化的取向,這在嚴肅了歷史研究的標準的同時,也逃避掉了歷史學對大眾認知的責任。
第三,它造成了歷史相對主義的重新泛濫,尤其是在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下,歷史學的客觀性受到質疑。所謂歷史學家的觀點,不過是一種“合理的虛構”。因為后現代主義否定任何文本的固定性,否定一切文本既定的意義和實質,否定已有關于文本的一切權威解讀,否定歷史學家的客觀性,直到否定了歷史的可認識性。后現代主義以此將人們從歷史規訓的暴政中解救出來,以多樣的主觀真理取代客觀真理,但是隨即卻又陷于虛無無力之中。相對主義的惡果是歷史逐漸被否定,意義逐漸被解構。
新史學的實踐逐漸偏離了新史學的最初旨趣,例如它關注個體的人,但關注的方式卻是用僵硬的數字、圖表等定量分析;它反對權威,卻樹立起了相對主義的權威;它自稱是一種大眾史學,卻不符合大眾的口味等等,這一切都提示我們如何有的放矢地去改變新史學的窘境。
面對上述危機,我們要做的是:
首先,樹立一種穩定、客觀的歷史觀。因為“在歷史觀上新史學是極端混亂的”[5]。因此,我們應當以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為指導,建立起一種科學的單一穩定的歷史觀來引導我們的史學研究。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馬克思主義的應用上,我們容易犯教條化的錯誤,并且從嚴格意義上講,馬克思主義史學觀是一種社會學式的解釋框架,我們應當充分吸收引進西方先進的歷史觀作為補充,力求歷史觀的科學全面。
其次,克服唯心的相對主義思想的影響,堅持歷史的客觀性,同時恢復歷史認識主體——人的地位和積極的能動作用。唯心主義的歷史相對主義并沒有正確地認識歷史的相對性,因為歷史的相對性雖然客觀存在,但這種情況的凸顯或是規避,是由史學認識的主客體之間的情況和性質決定的,而并沒有那么絕對。
再次,解決新史學的危機,我們需要認識論、方法論層面上的更新。每一次認識論上的革命,都能夠帶來人類世界的巨大變革,這是歷史無數次證明了的。尤其是在科學理論研究的領域中,方法論的更新可以改變一門科學的基本面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新史學的危機就是舊的認識論、方法論不再適應于新的社會歷史環境,不再能夠滿足人們的需求。因此我們就需要進行更新,以此獲取關于研究對象的新的更加科學的認識。
最后,我們應當樹立起一種更加人性的、更具有人文主義色彩的學術取向,建立起一套更加貼近人的歷史書寫系統。巴恩斯 (Harry Elmer Barnes)曾指出現今“絕大部分歷史作品的內容陷于神秘,無生氣,文不對題和萎靡不振的境地。如果要指出什么惡劣因素敗壞了近時歷史著作的命運的話,那就是以陳腐的觀念對待歷史著作的性質、范圍與目的,學究式的賣弄學問淵博,專門選擇冷門題材,扶輪社②式的趣味觀點,就是利用歷史寫作當作在學術界里謀求升級和拉攏著名學者的手段,而不以提倡人道主義和促進人類福利為目的。”[2,p227]因此,歷史學家應當具有的是描寫人的能力。
綜上所述,新史學的危機反映了人們對歷史研究的新的訴求,巴恩斯曾說:“新史學既是關于歷史內容的新綱領,又是關于歷史實踐的新要求。”[2,p206]而“歷史學家所面臨的問題只是如何按照20世紀知識和方法的要求,去執行他的職業的問題”[2,p222]。巴恩斯說這些話的語境是19世紀甚至更久以前的歷史知識和方法。那么當新史學的概念落后于更新的歷史訴求時,所謂的“新新史學”,或者說未來的歷史學,就需要從“新史學的危機”中找到突破的門徑,保持歷史學的連續性,促成歷史研究新局面的到來。
[注釋]
① 19世紀的世界發生了一系列的重大政治事件,如拿破侖戰爭、英國議會改革、德意志統一、美國在全球的擴張等,西方世界的政治需要得到了史學家的積極響應。
② 扶輪社(Rotary Club),創立于1905年,為資產階級的國際組織。此處所謂“扶輪社式”趣味主義謂舊式歷史家選擇題目,只憑個人興趣,而不管它的重要性。
[1] 張廣智.西方史學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
[2] 詹姆斯·哈威·魯濱遜.齊思和,譯.史學[M].上海:商務印書館,2009.
[3] 柯林伍德.何兆武,張文杰.陳新,譯.歷史的觀念(增補版) [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4] 格特魯德·希梅爾法布.余偉,譯.新舊歷史學[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
[5] 李春平,等.現代西方史學思潮評析[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6:35.
(責任編輯、校對:郭 靜)
The Deconstruction of New Historiography and Crisis Management
WANG Meng
(Institution of Chinese Modern History,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The new historiography changes the research paradigm of the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enriches the connotation of the study. But this also causes the fragmentization of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the prevalence of the historical relativism to arise, which makes the social influence on the decline of historical study. The crises of the new historiography reflect the new appeal to the historical study. In order to solve the problems, a scientific and steady concept of history is set up to overcome the interference of the relativism, to recover the subjective value of the historians and to update the epistemology and the methodology of the historical study.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 new historiography; deconstruction; crisis management
K09
A
1009-9115(2014)03-0093-03
10.3969/j.issn.1009-9115.2014.03.024
2013-09-25
王蒙(1988-),男,河南新鄉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史、歷史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