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鴻峰
新階級、核風險與環境傳播:寧德核電站環境關注的社會基礎及政府應對*
■邱鴻峰
本文基于2013年寧德核電站商業運行前夕對其周邊居民的調查,探索居住地、性別、教育程度等人口學變量對環境關注度與風險接受度的預測效應以及相應的政府環境傳播戰略。研究發現高學歷者比低學歷者更關注環境,且更傾向于拒絕核風險與反對“鄰避”。然而是性別而非教育程度對居民通過“散步”表達環境關切的傾向有預測效應。這說明以高學歷為主要特征的“新階級”是環境運動的支持者卻不一定是積極行動者。
寧德核電站;新階級;環境關注;風險傳播
自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社會學家將環境關注的社會基礎作為重要研究議題,確定什么類型的人對環境問題感興趣成為一種主導旨趣。①盡管具體結論各異,但總體而言,居住地、性別與學歷對環境關注均有一定影響。其中一個重要的發現是綠色政治的領導者與積極參與者來自中產階級的一個亞類型,即以高學歷、從事非市場職業為主要特征的“新階級”。②
近來年我國發生的多起環境沖突事件意味著公眾環境意識的提升。但環境關注的社會基礎是否已經擴大并均衡地分布在社會結構的每個層面,還是每個人口學變量在環境關注度上都存在著顯著差異,是一個需要探索的議題。特別是隨著全球變暖共識的加深,核能作為清潔低碳能源重新回到國際、國內政治經濟議程,然而專家的風險評估與公眾的直覺判斷還存在著較大分歧。③理解核電環境風險關注的社會基礎,幫助公共機構制定針對性的風險傳播戰略。本文基于2013年初對福建寧德核電站周邊居民的調查,考察居住地、性別、學歷等人口學變量對核電風險關注度與接受度的影響,探討“新階級”在該地區未來環境運動中扮演的角色。
社會學家在公眾的人口學特征與環境關注的聯系上存在分歧。一個被頻繁檢驗的是居住地假設,它認為城鎮居民比農村居民更可能關注環境并采取行動。理由是農村居民多從事自然資源采掘業,高度依賴開發自然導致更少關注環境保護;而且城鎮居民總體上暴露于更高水平與更多形式的環境污染中。④此外,一些學者認為環境意識與物質富裕程度相關,落后的國家、社區與個人偏好犧牲環境質量以追求經濟增長。⑤這一邏輯經常被應用在我國的農村人口,他們常常被視為貧困、文化低、疲于奔命而忽視環境問題的人群。⑥盡管早期研究顯示總體上城鎮居民更關注環境,后期研究卻認為城鄉差異可能正在縮小或幾乎已經消失。⑦自90年代起美國大量親環境價值觀的城鎮居民移居到農村社區⑧、農村對自然資源采掘業的經濟依賴下降等被認為是城鄉環境觀趨同的原因。⑨然而考慮到西方發達國家出現的“綠色移民”現象不被我國政策允許,同時核電站可能會因向征地村民提供工作機會而形成對風險項目的經濟依賴,本文提出如下假設:
H1:寧德核電站周邊農村居民比城鎮居民更少關注環境風險。
在性別與環境的關系上,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無論在意識形態上還是社會結構上,男性對女性的統治與對自然的統治是同構的。⑩既然同樣的社會經濟結構也傷害環境,那么女性在某種程度上愿意為自然界代言。(11)這種理論建構雖然帶有本質主義色彩,但實證研究也發現,除少數案例外,女性特別是作為母親身份的女性總體上比男性更加關注環境問題。(12)特別是1996年的一個文獻回顧發現,過去36項性別與環境的研究全部證明女性比男性更關注核電與核廢棄物的安全。(13)主流的解釋強調傳統性別角色對環境或經濟偏好的決定作用,即男性以經濟為中心而女性更在意兒童的安全與健康。(14)然而也有少數研究結果挑戰主流的理論期待。(15)而且當代女性的社會角色,無論在西方發達國家還是新興工業化國家都發生了實質性變化,同時女性照顧家庭的責任并未因此減少。考慮到寧德核電站可能對征地村民特別是家庭主婦提供工作機會作為風險補償,女性性別角色的變化可能導致:
H2:寧德核電站周邊的男性與女性居民在環境關注上沒有差異。
環境運動也是20世紀下半葉西方發達國家新社會運動的重要構成。一些學者認為新社會運動的社會基礎是無階級的,它的支持與參與力量分布在社會的所有層面,但也有學者認為新社會運動特別是環境運動的支持者來自“新階級”。(16)莫里森與鄧萊普(Morrison&Dunlap)描繪的典型環境運動領導者與積極成員,擁有大學學歷、專業工作及中等偏上收入,在教育與職業上而不是在收入上區別于其它社會人口。(17)與傳統的階級劃分以收入為主要標準不同,“新階級”的典型特征是高教育程度與在經濟的非市場或服務部門從事白領職位。(18)他們被視為更認同后物質主義價值觀,并且因為遠離生產性部門,支持或參與環境運動是其獲得階級權力的方式。(19)在實證研究中,一些學者使用三個指標來定義新階級成員:大學教育、白領職位、非市場部門,三個條件必須同時滿足。(20)而另一些研究者將所有受過高等教育者或從事白領職業者定義為新階級成員。(21)盡管后者被批評為標準過于寬泛,但前者過細的職業分類在社會調查中難以實現。高等教育不僅是“新階級”成員的關鍵構成,而且是操作性強的測量指標。我們在這里將大專以上教育程度視為“新階級”的核心要素,并假設:
H3:寧德核電站周邊高學歷者比低學歷者更關注環境風險。
寧德核電站位于福鼎市秦嶼鎮晴川灣,2013年4月一期1號機組開始投入商業運行。電站選址的備灣村66戶、232位村民在2008年整體搬遷至11公里以外的秋溪移民新區,每家都住上了躍層式樓房。搬遷前部分村民憧憬過上城市人的生活,直到2011年日本福島核事故之后才驀然意識到對核風險的焦慮將伴隨著他們的日常生活。村民原先以討小海、養紫菜、在溫州漁船上捕魚等為業,電站建設后45位村民組建了園林公司承擔核電園區的綠化,32位村民(多數為女性)受雇為電站的輔助工勤人員,形成了經濟依賴與風險感知的張力。經濟依賴帶來的認同是脆弱的,除了健康焦慮,一些村民還擔心商業運行后電站附近海水溫度的提高會導致海灣內的紫菜苗潰爛,防波堤會導致泥沙沉積影響紫菜口感。離核電站不到百米之遙的牛欄崗村,那里年輕人多外出工作,剩下留守的老人與兒童,他們同樣憂慮核輻射風險,但搬遷要求并沒有得到滿足。我們的問卷調查地點選擇在秦嶼鎮、秋溪移民新區以及牛欄崗村等鄰近電站的漁村,采用立意抽樣入戶調查的方法,共獲得有效問卷200份,年齡、性別、收入、學歷等人口學特征詳見表1。

表1 取樣人群的人口學特征
環境關注是指公眾認識環境問題并支持或愿意貢獻于解決環境問題的程度(22)。我們采用三組量表來測試寧德核電站周邊受調者的人口學變量在環境關注上的差異:(1)受調者對國內外環境事故或事件的關注程度;(2)受調者對當地環境信息公開與決策參與的期待程度;(3)受調者對核風險的態度、觀念與行為傾向。
我們選擇了2011年日本福島核泄漏事故與2012年我國發生的三起環境沖突事件(分別是四川什邡居民抵制鉬銅項目、江蘇啟東居民抵制紙廠污水直排入海工程、寧波鎮海居民抵制PX項目)作為測量寧德核電站周邊居民關注國內外環境問題的指標。這四個題目采用1-3點的計分方式(1=不清楚,2=聽說過,3=主動了解過),公眾越熟知這些事故或事件表明他們越關注國內外環境問題(詳見表2)。由于我國傳統媒體對社會沖突等敏感信息的控制,網絡論壇與微博是三起國內環境沖突事件的主要信源,這三題經信度分析其內部一致性系數α=0.88,可在回歸分析中合并,均值越高說明居民利用網絡了解異地環境沖突的程度越高。

表2 取樣人群對國內外環境事故與事件的關注
我們通過受調者對參與環境決策滿足程度的評價來測量他們對當地核輻射風險的關注度。公眾參與是指被環境決策所影響的公眾有權介入決策過程的信念,它可以被定義為公民或團體有權通過以下方式影響環境決策:(1)獲取環境信息;(2)公開評價責任機構的決策;(3)通過法院強制公共機構或產業為其環境決策或行為負責。(23)我們用受調者對“我們很容易、很方便從政府那里獲取環境信息”“政府主動定期向我們提供環境信息”“一旦發生污染事故,政府會及時通知我們”“環境風險項目落戶前,政府征求了我們的意見”等四個陳述的評價來測量他們對獲取核輻射監測信息與參與環境決策的期待,評價越低表示公眾的關注與期待越高。我們還用“環境風險評估不能只聽專家,也要聽居民的經驗與感受”這一題目來測量受調者期待將自己的日常經驗與感受介入環境風險評估過程的程度。這五個條目均以1-3點計分(1=不同意,2=中立,3=同意),前四個條目經信度分析內部一致性系數α=0.77,在回歸分析中將四題合并,均值越高表明公眾知情權與參與權的滿足程度越高(詳見表3)。

表3 取樣人群對環境知情權與參與權的關注
我們用受訪者是否愿意以經濟補償為條件接受核風險(0=有條件接受,1=無法接受)、是否贊成“鄰避”(0=贊成,1=反對)以及是否會通過“散步”表達對高風險項目的環境關切(0=不會,1=可能會),來分別測試人口學變量在核風險的態度、觀念與行為傾向上的差異(詳見表4)。這三個題目在實踐層面上存在緊密關聯:近年來我國公民對某些能源、化工等高風險項目落戶持抵制態度,有些地方還通過“散步”方式表達環境關切,但這種行動常常被貼上“鄰避”的標簽。但事實上有相當數量的公民既反對高風險項目在自己的社區落戶也反對嫁“禍”于鄰的做法,為此美國的一些倡導團體使用NIABY(not in anybody’s backyard)來描述他們認同的環境正義路徑,同樣我們通過受調者是否贊同“鄰避”來測試人口學變量在環境正義觀上的差異。
最后,我們通過Logistic回歸分析哪些變量對受調者拒絕核風險、反對“鄰避”以及訴諸“散步”表達環境關切有預測效應(詳見表5)。除人口學變量外,我們還將公眾網絡暴露水平、對參與環境決策的滿足程度以及公眾風險感知作為測試變量。卡斯普森(Kasperson)的“風險的社會放大框架”認為新聞報道的介入程度、信息量、闡釋框架以及用來描述風險的符號、修辭與話語都有可能使群體或個體放大風險。(24)由于互聯網是當今環境問題報道的重要傳播渠道,公眾的網絡暴露水平可能影響他們對核風險的態度、觀念與行為。除上面提到的公眾利用網絡了解異地環境沖突的程度外,我們另選了兩個指標測量公眾的網絡暴露水平:一是網絡使用率(“您每天接觸哪種媒體的時間最長?”),二是公眾利用網絡獲取當地環境信息的程度(“哪些是您了解當地環境狀況的常用信息渠道?”),這兩題計分方式均為選網絡者=1,選其它者=0。

表4 取樣人群對核風險、“鄰避”與“散步”的態度
風險感知是環境關注的結果,根據著名風險研究學者斯洛維克(Slovic)的心理測量路徑,公眾的風險感知不能被簡單地視為非理性;相反,公眾的反應可被理解為他們對風險的敏感并沒有被很好地吸收到專家的技術評估之中。(25)他概括了兩個影響風險感知的社會心理因素:一是“未知”(unknown),即感到風險前所未有、難以觀察、不可理解以及可能造成延遲的傷害;二是“恐懼”(dread),即感到風險可怕、致命、災難性、缺乏控制、非自愿以及風險收益的不平等分配。通過因子分析,我們合并“附近的環境風險是熟悉的還是陌生的”(1=非常陌生,5=非常熟悉)與“您對環境風險相關的物質或技術了解嗎”(1=一無所知,5=非常了解)兩個題目來測試“未知”因素對受調者的核風險接受度、“鄰避”認同度與“散步”傾向性的影響,兩題內部一致性系數α=0.63。我們合并“附近的環境風險是普通的還是可怕的”(1=非常可怕,5=非常普通)、“現有技術能否控制附近的環境風險”(1=完全不可控,5=完全可控)、“政府有能力控制附近的環境風險嗎”(1=完全沒能力,5=完全有能力)、“您能從風險項目中獲益嗎”(1=獲益很低,5=獲益很高)以及“項目建設時您是情愿的嗎”(1=完全不情愿,5=完全情愿)這五個題目來測試“恐懼”因素對核風險接受度、“鄰避”認同度與“散步”傾向性的影響,五題內部一致性系數α=0.67。最后,我們采用“一旦發生事故,它的影響對每個人都平等嗎”(1=非常不平等,5=非常平等)來測量公平因素對核風險態度的影響。
所有類型的受調者都高度關注福島核事故,但對國內環境事件都介于“不清楚”與“聽說過”之間。獨立樣本檢驗顯示農村居民與城鎮居民對福島核事故的關注程度沒有差異。然而就2012年國內發生的三起環境沖突事件來說,農村居民的關注度低于城鎮居民。這說明農村居民相對而言更關注與自身處境類似的環境事故。男性與女性在關注任何環境事故或事件上均無差異;但教育程度變量對所有測試項均呈現出顯著差異性,學歷越高越關注外部環境事件,不管它們與自身所處的環境風險是否相關。
在對核風險的知情權與參與權的關注上,所有類型的受調者均較為認同“一旦發生污染事故,政府會及時通知我們”的說法,但均不太滿意獲取環境監測信息的容易度、政府信息公開的主動性與政府征求風險項目落戶意見的開放度。獨立樣本檢驗顯示男性與女性對知情權與參與權的關注沒有差異。城鎮居民在評價信息獲取的容易度、政府告知污染事故的及時性與政府征求民意的開放度上均比農村居民要低,說明總體上他們對環境知情權與參與權懷有更高的期待。大專以上學歷的居民對所有測試項目的評價均低于中學以下學歷的居民,說明高學歷者更加期待環境信息公開與決策參與。但所有人口學變量在要求介入環境風險評估上均沒有差異,對環境評估應該充分考慮受影響者的經驗與感受持有高度的共識。
在核風險接受度上,71%的城鎮受調者表示不能接受,高于農村受調者的59%,居住地與拒絕核風險之間有微弱相關性(R=0.13,p<0.1);75%的大專以上學歷者表示不能接受,高于中學以下學歷者的59%,學歷與拒絕核風險之間有較顯著的相關性(R=0.16,p<0.05);但性別與拒絕核風險之間不呈現相關性。在環境正義觀上,51%的城鎮受調者同意“高風險項目應在所有地方停建”,高于農村受調者的33%,居住地與反對“鄰避”之間存在顯著的相關性(R=0.18,p<0.01);52%的大專以上學歷者反對“鄰避”,高于中學以下學歷者的36%,學歷與反對“鄰避”之間有較顯著的相關性(R=0.16,p<0.05);但性別與“鄰避”不呈現相關性。在是否會參與“散步”表達對高風險項目的環境關切上,居住地與學歷均與這一傾向性無關,然而男性比女性表現出更高的參與傾向性(52%vs.36%,R=-0.16,p<0.05)。

表5 取樣人群對核風險、“鄰避”與“散步”態度的Logistic回歸
綜合以上結果,我們接受H3,但部分接受H1與H2。進一步的回歸分析(詳見表5)發現居住地對受調者是否接受核風險與是否贊同“鄰避”上沒有預測效應;而教育程度卻對上述態度或觀念呈現顯著的預測效應,學歷越高越傾向于拒絕核風險與反對“鄰避”。然而在是否會通過“散步”表達環境關切上,性別是惟一具有預測效應的變量,即男性比女性更傾向于介入公民行動表達環境關切。同時性別變量也對是否贊同“鄰避”具有預測效應,女性比男性更傾向于反對轉嫁風險的做法,反映出更高的利他主義價值觀。在控制住人口學變量后,回歸檢驗顯示受調者介入環境風險評估的愿望越強烈、對核輻射越恐懼,就越傾向于拒絕核風險。除介入環境風險評估的意愿與恐懼兩個因素外,當地居民越認為核輻射的影響對所在區域的每個人都平等,越傾向于反對“鄰避”。
研究結果凸顯了高信號值環境事故對公眾風險關注與判斷的影響。盡管福島核事故由強地震引發并且核能在專家眼里總體風險較低,但這類事故往往被闡釋為人類還不能完全理解、控制核能因而預示著未來發生更大災難的可能性。而公眾關注的恰恰就是低概率但高強度的風險,且在風險的社會管理中尋求普遍共識與控制。(26)受調者無論生活在城鎮還是農村,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高度關注福島核事故。大眾傳媒的報道與闡釋所釋放的風險信號,激發了公眾的恐懼與介入風險評估的意愿,最終影響了他們對風險的接受。福島核事故已經過去兩年,與所有生活在核設施附近的居民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寧德核電站附近的居民也會對核電產生一定程度的認同,但這種認同是暫時與脆弱的。英國學者曾經對生活在英格蘭南部兩座核電站附近的居民進行考察,揭示了核電風險是如何被熟悉與正常化的。(27)比如有家庭成員、朋友或鄰居在核電站工作,這種經濟依賴與人際網絡會使核電去神秘化與去“他者”化,但必須承認居民對核電站存在的焦慮同樣構成了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焦慮通常由大眾傳媒對恐怖主義、核電事故、強烈地震等外部事件的報道,或者由個人經驗(如周圍有人患上癌癥或無法確認的疾病)所引發。秋溪移民新區居民在核電站從事清潔與綠化、出租住房給核電站員工,這種互信互惠的社會網絡的形成可能會使核設施的存在正常化。但地方政府必須理解媒體對外部事件的報道以及居民在日常生活中覺察到的異常可能引發焦慮,這種焦慮部分源自缺少信息或不被告知從而無法消除不確定性。因此地方政府的信息部門應對可能引發焦慮的外部事件保持敏感,及時發布確切信息以打消公眾疑慮。
無論是哪種人口學特征的受調者對獲取環境信息的容易性與政府信息發布的主動性均評價較低,城鎮居民與高學歷者對信息公開的滿意度更低。對信息公開的滿意度也是公眾對政府信任度的重要構成。如彼得斯(Peters)等人認為公眾信任依賴三個要素:對知識與技能的感知、對公開與誠實的感知、對關懷與在意的感知(28)。由于公眾信任減少了官民互動的復雜性,它是有效風險傳播的前提以及公眾減輕風險判斷的重要因素。(29)因此為了公眾對地方政府信任的提高,應當保證信息發布的透明與常態。但也有學者認為短期內政府沒有必要將改善公眾信任作為風險傳播的目標,因為信任的重建在多數風險傳播的時間框架內不可能實現。(30)還有學者認為信任本身并非完全基于理性,因此過高評價信任的價值在公共生活中是危險的。公眾不應盲目信任,而是要基于事實做出理性判斷,政府無須增加信任,而是提供居民理性評估的透明信息。(31)無論學者們如何評價公眾信任在風險傳播中的價值,地方政府都應該對核輻射風險進行日常監測并通過城鄉居民偏好的媒體定期提供監測信息,對重要監測指標與關鍵數據的意義進行適當解釋,并加強反饋與互動,讓公眾在理性評估的基礎上減輕焦慮。
研究顯示高學歷者比低學歷者更為關注異地環境沖突事件、對知情權與參與權有更多的期待,學歷對居民是否接受風險與認同“鄰避”有顯著的預測效應。相比居住地與性別這兩個人口學變量,在寧德核電案例中教育程度高者或者說“新階級”是關注環境風險最顯著的社會基礎。但是研究也顯示是性別而非學歷對受調者通過“散步”表達環境關切的傾向性具有惟一的預測效應。這說明在我國政治、法律語境中高學歷者是環境運動的支持者但不一定是積極行動者。西方國家對“新階級”介入綠色政治的原因有兩種解釋:結構性自治假設認為相對獨立于市場部門的職業使他們對工業體系持批判態度并積極尋求變革,同時他們的職業經驗能使他們以獨特的視角察覺到工業化的負面影響;(32)“新童年”假設則認為根據邊際效用遞減原理與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在二戰后和平、富裕與安全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新階級”是物質主義轉向后物質主義價值觀的前衛,(33)因而對現代化進程中的各種問題更加敏感。在寧德受調者中大專以上學歷者有65%為行政、事業單位雇員與自由職業者,平均年齡32歲,多為在改革開放后相對富裕的條件下完成社會化的“80后”。這些背景很可能使我國的高學歷者像西方發達國家的“新階級”那樣更加關注環境質量與社會公平正義,但可能會因害怕失去職位等原因而回避激進行為。

圖1 不同學歷者環境風險判斷的影響源
研究還發現“新階級”在判斷環境風險時有其獨特的影響源(詳見圖1),這為地方政府針對這一人群進行有效的風險傳播提供參考。對小學學歷者判斷風險的最大影響源依次是家人、社交圈與地方政府官員,對中學學歷者影響最大的依次是社交圈、家人與環評專家,而對大專以上學歷者最具影響力的依次是環評專家、社交圈與民間環保組織。新聞媒體對這三類人群在判斷風險上都不具備顯著的影響力,其對高學歷者的影響甚至還不如網友,一定程度上解釋了回歸分析中媒介暴露水平對當地公眾的風險接受度、“鄰避”認同度與“散步”傾向性沒有預測效應。這進一步說明在風險傳播中推動專家與民眾互相傾聽與對話的公共領域的重要性。對高學歷的“新階級”來說,利用專業權威進行說服遠比利用地方媒體為政府決策強硬辯護有更好的傳播效果。
注釋:
① K.D.van Liere&R.E.Dunlap.The Social Bases of Environmental Concern:A Review of Hypotheses,Explanations and Empirical Evidence.Public Opinion Quarterly,vol.44,no.2,1980.pp.181-197.
② R.Eckersley.Green Politics and the New Class:Selfishness or Virtue.Political Studies,vol.37,no.2,1989.pp.205-223.
③ P.Slovic.Perception of Risk.Science,vol.236,no.4799,1987.pp.280-285.
④ K.R.Tremblay Jr.&R.E.Dunlap.Rural-Urban Residence and Concern with Environmental Quality:A Replication and Extension.Rural Sociology,vol.43,no.3,1978.pp.474-491.
⑤ R.Inglehart.Public Support for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Objective Problems and Subjective Values in 43 Societies.Political Science&Politics,vol.28,no.1,1995.pp.57-72.
⑥ R.L.Edmonds.Studies on China’s Environment.The China Quarterly,no.156,1998.pp.725-732.
⑦ R.E.Jones,J.M.Fly&H.K.Cordell.How Green is My Valley:Tracking Rural and Urban Environmentalism in the Southern Appalachian Ecoregion.Rural Sociology,vol.64,no.3,1999.pp.482-499.
⑧ M.D.Smith&R.S.Krannich.“Cultural Clash”Revisited:Newcomer and Longer-Term Residents’Attitudes toward Land Use,Development,and Environmental Issues in Rural Communities in the Rocky Mountain West.Rural Sociology,vol.65,no.3,2000.pp.396-421.
⑨ R.E.Jones,J.M.Fly,J.Talley&H.K.Cordell.Green Migration into Rural America:The New Frontier of Environmentalism?Society and Natural Resources,vol.16,no.3,2003.pp.22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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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廈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劉 俊】
*本文系福建省社科基金規劃項目“環境風險評估模式變革與環境傳播戰略調整的實證研究:以福建省為例”(項目編號:2012B109)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