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以錦
2014年新春,央視街采“家風是什么”引發熱議。各色人等的答案也可謂豐富多彩:有說“我家風很大”的,有說“江湖險,人心更險”的,也有說“低調內斂,謹慎處事,小心為人”的……那么,我家家風是什么呢?我一時回答不上來,但這個問題倒也勾起了我對父親的緬懷。
“以工代干”香餑餑。計劃經濟年代,工人能被選調到干部崗位,深感榮耀和幸運。我的父親范聯盛,卻反其道而行之:在干部崗位干了6年多后,“以干代工”20年。
我家西湖村,距當時的廣東大埔縣縣城埔城鎮才5里路。剛解放,就來了訪貧問苦的。村民告訴他們:“范聯盛9歲喪父、14歲喪母,家庭貧苦,高小文化,明白事理。”此后,被稱為“同志”的人頻頻出入我家。父親早年在馬來亞受馬共影響,“同志”講的道理他一聽就懂,很快獲得信任,擔任了村農會主席,領著村民過山道走田坎丈量分田地。1952年6月,父親被吸收為國家干部,擔任茶山鄉鄉長。1954年茶山鄉與埔城鎮合并,父親出任副鎮長。1956年鄉鎮分家,父親重任鄉長。時值農業初級社轉為高級社,父親下派兼任西湖村高級農業合作社社長。當時,上頭要求農田搞“滿天星”,即插秧時要插得密密麻麻, 異想天開以為多插秧苗就能多打糧食。匪夷所思的各種瞎指令,不執行是右傾,執行又違反科學和侵犯農民利益,父親處在兩難的夾縫中。
政治壓力更使父親陷入迷茫。他申請入黨,因“歷史不清”而被拒。父親1935年背井離鄉來到馬來亞,居住在共產黨活躍的山區。馬共與英國殖民者是死對頭。1941年12月,日本正式入侵馬來亞后,馬共實行聯英抗日政策。包括我父親在內的華僑大多是支持抗日的,南京大屠殺消息傳到馬來亞后,更激發中華血性的同胞的抗日熱情。我父親常請馬共的人吃飯,還贈送過糧食。戰后,恢復了對馬來亞殖民統治的英國當局重新與馬共結成死敵,而我的父親卻與馬共朋友繼續來往。1948年8月12日父親被以“接濟馬共”為名入獄。坐牢10個月后,我們全家被驅逐出境。
父親申辯:“我親共坐牢,有什么問題?”他提供了證明人,組織也調查證實了。然而,還得講清獄中表現。父親講得清楚,但組織無法查明白。入不了黨也不要緊,但“歷史不清”的緊箍咒令他頭痛不已,每逢“運動”的慣例的“向黨交心”、“說清問題”是躲避不了的。反右之后,面對未來更有種不寒而栗的感受。我家8口人,外祖母年邁,母親多病,我們兄妹幾人還小,父親萬一出什么事,家里的“頂梁柱”就塌了。父親常與我的外祖母嘀咕“辭職回家耕田”的事,但最終下不了決心,畢竟父親每月有37.5元的工資,那年代對固定工資收入還是看得很重的。
既離開干部隊伍又保留工資待遇的機緣終于來臨。
1958年9月,父親打聽到司機緊缺,便請求辭去領導職務改行當司機,很快獲批準。先后在汽車站、郵局、醫院開車,1964年起到縣委開車。
曾為官員的父親當上司機后毫無失落感,反而變得異常興奮。再也沒有人找父親麻煩了,“文革”中安然無恙。除了開好車,為節省開支還自己修車。一有空就到縣委食堂幫廚。他還購置了理發剪,為同事和小孩理發。家仍在農村,節假日回家時常參與農村公益活動。
縣委機關的人都稱他為“范伯”、“范司機”,他從不提起、也鮮有人知道他曾經的“鄉鎮長”身份。退休時,按工人身份辦理了手續。退休快兩年后的1980年3月9日,接到縣組織部人事科的通知:“范聯盛同志系國家干部,1978年7月1日誤作工人辦理退休。經復查屬干部,重新辦理轉干部退休手續。”每月退休費由43.83元增加到46.95元,并補發退休安家費300元。原來,他轉崗之后人事檔案一直放在組織部,從未辦理過由“干”轉“工”的手續。也就是說,父親名副其實“以干代工”20年。更確切地說是“以官代工”,因為他從來沒有當過一般干部。
2005年12月,年近九十的父親與世長辭。火化后,他回到了曾留下足跡和汗水的青山翠松中。
與父親的急轉彎不同,我一入新聞門就不離不棄了,我的兒子大學畢業后從事技術工作十多年也從未有過換崗的念頭。表面上看,與我的父親的個性不同,其實骨子里是一樣的。“一味忍耐,徐圖自強”;“居心平,然后可歷世路之險”——這也算我家的家風吧!
(作者為暨南大學新聞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