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俊 丁暢 周斌
【摘 要】徽派古建筑,作為徽州地區最為直觀的文化表達載體,長久以來受到不管是知識分子還是普通游客的廣泛關注。相應地,徽派古建筑的保護議題也經常為人所津津樂道。本文試從社會建構論的觀點出發,探討這一建筑實體的真正內涵,即認為徽派古建筑總體是媒介與個人想象出來的實體,并進而找到古建筑保護過程中的實質問題和解決方法。
【關鍵詞】徽派古建筑 古建筑保護 想象實體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其著作《想象的共同體》一書中所談的“想象”是從建構主義來理解的,他說:“說它(民族或民族國家)是想象的,那是因為,即使是最小的民族,其成員也多半不了解這個民族其余大部分人,甚至連聽都沒聽說過他們。”但安德森似乎沒有給“想象”這個概念一個明確的定義。本文所談的“想象”也是從其建構性出發,即想象“是一種特殊的思維形式,是人在頭腦里對已儲存的表象進行加工改造形成新形象的心理過程,它能突破時間和空間的束縛。”①想象的結果,即人們在自己頭腦中描繪的“關于外部世界的圖像”,實質就是傳播學意義上的“主觀現實”。不言而喻,與之相對應的是實際存在的“客觀現實”,而介乎兩者之間的則是經由媒介有選擇地提示的“象征性現實”,也就是李普曼所說的“擬態環境”。
由于人們的活動范圍和時間精力都極為有限,“主觀現實”根本無法做到全面系統地反映“客觀現實”,正是這個問題的存在和無法調和,作為中介因素的媒介一方面盡可能反映全部“客觀現實”,另一方面盡可能向獨立的個人提示其所反映過后的現實世界。久而久之,媒介提示的“象征性現實”和實際存在的“客觀現實”之間沒有了明顯的界限,甚至人們會認為前者比后者更加可信,以至于“象征性現實”變成了實質意義上的“客觀現實”。②這個思路得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學者格伯納關于“培養”理論研究的確證。同時,它也與社會學領域的“社會建構論”的基本觀點不謀而合,后者認為現代社會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對于整個社會的理解和賦予意義卻是由每個人自己決定的,我們是以自己的經驗為基礎來建構事實,或者至少說是在解釋事實。
基于以上的理論分析,筆者認為,古建筑作為一種物質實體,其價值除了自身的物理性功能以外,更多的是媒體介入與個人想象的結果,或者說是被建構出來的產物。當然,在整個想象的過程中,我們會看到其會受到想象主體、想象方式和想象程度等多種因素制約。這些同時是造成古建筑保護的問題實質所在,但也同時包含了問題的解決方法。
現以安徽黟縣的古建筑保護現狀為主要參考性材料,具體分析作為“想象實體”的徽派古建筑以何種形式存在以及何以繼續存在。
一、作為想象實體的徽派古建筑
徽派古建筑作為一種磚木結構的物質保護實體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種以灰黑色為外墻主基調、以高聳的馬頭墻為最為直觀的辨別標志的建筑形式是隨著中國古代徽商的勃興而逐漸形成的。徽州人不愛露富,他們通常在屋內洞開天窗而很少有朝外的木質窗戶,故整個建筑個體甚至建筑群落都顯得比較低沉、封閉。此外,徽州地區長期堅固的宗法社會結構又要求這種建筑體最大程度為家族生活服務?;张晒沤ㄖ且环N實實在在的物質實體,其所包含的外觀形式和文化力量大體上構成了我們想象的出發點。
但是,如果僅從擁有些許歷史的磚木結構這個角度考量的話,絲毫不能說服當今社會的人們愿意投入大量的心血和物質成本來保護它們。作為想象主體的人們,絕大多數是不會滿足于這種學理性的簡單描述和評價的,他們需要更多能提供對自己有價值的東西。所以說,徽派古建筑被無限擴大了想象空間。一方面,它仍舊作為一個承載歷史和文化的物質實體,甚至還能繼續通過居住用途或商業用途發揮現時的價值;另一方面,作為符號的徽派古建筑,又不斷被人們賦予新的意義,它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建構出來的結果。
為了更為簡單明了地考察這個問題,黟縣的不少當地人對古建筑的認知情況給了我們極為直觀的啟發。通過與他們作深度交談,我們發現,他們對自家老房子的現時價值的認識主要來自兩個渠道:一個是記憶和傳承,在宗族社會結構的維系力量十分強烈的黟縣農村,可能一個村落(很多這樣的村落都有一個成片的建筑群)只有一到兩個姓氏,族內的大族長和德高望重的老人自覺承擔起了向后輩講述、傳遞傳統文化和風俗習慣的工作,乃至于現在還有很多人能夠準確無誤地說出某個建筑單體的歷史由來、祖上情況,他們對建筑的造型特征和功能也十分了解。但是,這種記憶和傳承的功效在今天的社會有所消減,一方面表現為記憶在很多時候服從于主觀想象,也就是說往下傳承的東西已經不那么“純粹”了;另一方面表現為“文化斷層”現象比較嚴重,很多青年人已經遠不如他們的父輩那般關心古建筑的延續和發展了。
第二個渠道是外地觀點的輸入,但這種輸入主體又是即為龐雜的,有職業化的媒介機構也有純粹的個人,后者還包括知識分子和普通游客,由此可以想見這些被輸入的觀點是極為多元和復雜的。近些年,包括央視在內的很多媒體不時將鏡頭或者文字性的描述對準以黟縣為代表的徽州地區(如CCTV4大型系列節目《遠方的家》關涉該地的就有兩集之多),而徽派古建筑作為最為鮮活的地方名片毫無爭議地充斥于電視畫面、報紙版面,作為本土的徽州人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都會或多或少地被“涵化”相關的認知。同理,無數知識分子和普通游客的親身實踐和實地參觀都給了他們很多直接或間接的啟發。這些都極大地擴展了本地人關于古建筑的想象空間,他們對古建筑的認識早已不再拘泥于一土一木,他們會自覺發掘自家老房子的現時價值并立即使之激活,他們會在認領認租認購的浪潮中待價而沽。
同為想象主體的還有媒介、知識分子以及更大多數的外地游客,他們在無法融入當地的族群文化而不能親身體會傳統文化力量的情況下,對徽派古建筑的認知基本上源自調查研究、實地走訪、材料分析以及媒介、書本、他人告知等。為此,我們作了一個針對游客群體的抽樣調查,結果發現了解相關信息的渠道基本上為電視宣傳、影視作品、新聞報道和相關書籍等,特別是通過電視渠道的人數占比超過60%。筆者認為,他們對徽派古建筑的想象是極具建構意義的,其結果拓展了不僅建筑本身的價值,還能作為一種外部因素甚至社會力量作用于本地人的認知和想象,從而使得作為想象實體的徽派古建筑有了理應受到悉心保護的充分理由。
二、徽派古建筑保護過程中的實質性問題
在對黟縣的古建筑保護現狀進行實地調研之后,我們歸納出其中的諸多問題,比如不少村民與古建筑的感情比較淡薄,古建筑所蘊含的文化出現斷層現象;作為保護主體的當地政府不能充分地利用社會資源,且物質保護和文化保護脫節嚴重;一些有經濟能力的商人或者知識分子采取的認領認租認購行為缺少必要的監督,導致一些古建筑變成了實質意義上的商品;而被企業開發之后的村落,則過度強調經濟利益,商業化氣息過于濃厚??傊@些現有的保護模式和具體行為并沒有讓徽派古建筑整體的真正價值被激活,而是淪為了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財富工具。
這些問題如果從保護主體的維度來看,大概有三個方面的體現:首先,本地人對古建筑的保護意識仍然不強,但有所改觀,其一是傳統力量的維系,其二則是經濟利益的驅動,這兩種力量的交叉使得很多本地人陷入兩難的境地;其次,地方政府的古建筑保護思路更多地體現在開發其商業價值,使得整體的保護模式單一化;最后,包括媒介和社會的外部力量介入有限,而且也難以提出實質性的和實用性的建議、方案。這些,可以歸結為各個想象主體的想象方式和程度與理想狀態存在一定差距(尤其是當地居民和地方政府)。
或者通俗一點說,當地政府和當地居民對徽派古建筑的保護意識更多的是源于外部力量的沖擊,他們在此基礎上才去挖掘建筑背后的文化因素,以此吸引更多的人關注,從而獲得更大的利益空間和文化自豪感(當然也不排除部分本地人的自覺保護行為)。很多本地居民懂得了“待價而沽”的技巧后,這種意識明顯在不斷增強,這也可以說是我們觀察到的積極性的一面。消極性的一面是,在市場經濟主導的社會大環境和商業開發盛行的當地小環境的共同作用下,當地政府和當地居民的保護意識更傾向于古建筑的經濟價值一面。當然并不是說關照經濟價值就必然是錯誤的,但古建筑的價值絕不僅僅體現在經濟利益一個方面。
作為想象主體的當地政府和當地居民,他們對古建筑的認識是不夠的。同樣地,作為外圍因素的游客和文化學者,他們身上同樣存在著想象方式和程度的差距問題。從我們的問卷調查結果來看,多數游客并不清楚徽派古建筑的具體保護價值何在,他們更多的只是把它視作一個旅游景點前來參觀。而對于長期關注和研究古建筑保護的專家學者來說,他們對古建筑的歷史發展脈絡和現時價值空間的認識確實比普通人更深遠,但這種想象的方式與本地人或明或暗地存在沖突,同時,部分學者也存在觀點上的偏激表述,還有少數學者存在簡單粗暴地反對政府政策的嫌疑,更多的學者注重理論而輕視實踐,使得政府在征求他們的意見時無案例可循,這些都決定了學者的力量很難在具體的保護實踐中發揮明顯作用。最后,對于很多的新聞媒體而言,他們一方面是激發人們想象的主要力量,另一方面也是規制人們想象方式的主要因素,但媒介的表達往往存在著因熱點而發聲和煽動性的嫌疑,導致人們特別是當地政府和居民對古建筑保護的認識和實踐不時被打亂,甚至被迫無奈地做一些計劃之外的無用功。這樣就使得外部力量之于古建筑保護的實踐介入空間極為有限。
當然,這其中還暗含著更為隱晦的社會性內因。在大多數中國人的想象里,中國農村向城市輸出精英子弟,他們在城市中結成同鄉會互助互惠,因為心念鄉土,他們會把在城市里賺得的財富反哺鄉村,讓父老鄉親可以修祠堂,辦義學,恤孤濟貧,古代徽州地區的興起和發展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這個因素。但近代以來,西方“個人主義”的引入極大地沖擊了中國傳統的宗法社會結構,使得人們“鄉土觀念淡漠,‘棄老現象嚴重,通過教育和工作通道進城的農家子弟,以擺脫農村為傲,他們的財富不會再回流鄉土,城鄉關系由此轉為倒懸對立?!雹畚覀冎罢劦降幕罩莸貐^“文化斷層”現象凸顯、部分村落商業化氣息過于濃厚、人們的保護意識不夠等都能從中找到依據。
總的說來,在以物質利益最大化的市場經濟和以扎根城市為成功標志的主流價值觀的滌蕩下,徽派古建筑保護的根本性問題還是人們對古建筑的想象方式相對單一、想象程度處在淺層,從而使得在具體的保護實踐中模式比較單一、力量參與混亂。而在政府主導的機制之下,這個問題又被放大,從而導致被保護起來的古建筑漸漸失去了其歷史內涵,沒有被劃入保護范圍的古建筑快速地消逝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事實上,這也是全國很多古建筑保護的通?,F象和最大問題。
三、問題的解決方法——應被拓展“想象空間”的徽派古建筑
以上可以看出,古建筑保護的根本性問題是各個想象主體的想象方式和程度與理想狀態存在一定差距,而解決這些問題的思路也可以由此得出。
通過多方面的調查走訪和資料查閱,我們認為,古建筑保護的最終目的是激活建筑本身的價值(包括居住價值和商用價值等),使得建筑與人的關系穩定、和諧。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特意在黟縣的碧山村和關麓村拜訪了當代鄉村建設踐行者的歐寧和左靖,他們分別在這兩個村子買下一棟荒廢已久的老宅子,并自己動手修復和進行局部改造,使得它們能夠滿足現代人的居住要求。這其實是在最為原始的鄉居生活之外發展了古建筑的一種保護模式,破敗的老宅被整修好,既保存了徽派古建筑原有的風韻,又融進了現代社會的生活元素,歐寧和左靖都非常喜歡這些“新建的老屋”。
這也就是說,建筑的生命力不在于其一磚一瓦的歷史,而在于其與社會生活的密切交融。當下的中國社會正處在不斷的變革和發展之中,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出現了很大的變化,相應地建筑體也應在這個背景下有所改變。一言以蔽之,今天我們花大力氣來保護古建筑,根本性的內容不是要讓這個物質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存在下去,而是要讓古建筑在維系傳統文化的同時,趕上時代發展的節奏,最大程度上激活它的內在價值。
這種想象的方式不見得有多么新奇,卻是很多想象主體無法實踐和實現的目標。對于當地政府而言,他們需要去尋找建筑與當地自然環境、氣候、傳統氛圍等等之間的勾連,在此基礎上綜合其他有建設性的意見,探索古建筑保護的最佳模式;對于當地居民而言,他們需要拋卻古建筑即金錢利益的新近成見,而應細細體會融進自己血液里面的傳統文化的東西,在其他力量的支援下,努力激活古建筑的現時價值,并且創造性地讓它在現代社會中仍然有生存空間;對于包括新聞媒體、文化研究學者以及眾多的游客而言,他們則應一方面為徽州地區爭取和創造更多的保護經費,另一方面協助當地挖掘古建筑背后的文化因素,并且培養一種健康的意見氣候和實踐方式,使得當地政府和居民能夠從中獲得啟發。
再以歐寧等人的鄉村建設實踐為例,他們正在從事的工作,也絕不僅僅是重修一棟老宅或者策劃一些文化活動這么簡單。他們希望從文化建設入手,重建鄉村的公共生活,賦予農村活力,再造農業故鄉。歐寧這些希望扎根在此的“外來者”其實并不認同諸如西遞、宏村那樣通過旅游開發、依靠門票收入的單一模式,在他們看來,這種模式既不關心農村自然生態的保護和發展,也無益于傳統農耕文化的傳承和復興,只是讓游客蜻蜓點水到此一游,觀看村民像表演般的生活樣本,從而打破了前來尋訪鄉土中國的人們對于鄉村的淳樸想象。而一個農業、教育、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都全面復興、具有活力的鄉村,才能激起更多的人來參與鄉村建設的熱情,也最終才能讓更多的年輕人愿意回到故土,建設家鄉。
可以說,徽派古建筑保護的主導力量是當地政府,輔助力量是外圍聲援,而決定性力量則是本地的居民,特別是年輕人。我們在呼吁全社會關注這個事情的同時,一方面需要給當地政府提出更多現實可行的模式、方案,另一方面則更需要協助當地居民培養保護意識、糾正存在的問題,真正意義上依靠他們的力量去激活古建筑的價值。也就是說,不管是媒介還是個人,他們最急迫需要做的就是轉變想象的方式、深化想象的程度,特別是對于當地居民來說,這個要求尤其緊要。只有這個問題解決了,其他的關于經費不足、模式單一等等一系列問題就都不再不能化解。
只有人們真正做到拓展對于徽派古建筑的“想象空間”,這些老房子作為徽州地區文化的物質載體,才能夠在文化自身的發展邏輯中延續其根本內涵,讓這個地區的建筑、居民以及整個社會都處在一種良性、和諧的關系之中?!?/p>
【本文受《南風窗》“調研中國”活動資助】
參考文獻
①百度百科,http://t.cn/zR6OfNM
②沃爾特·李普曼:《公眾輿論》[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
③歐寧,《碧山計劃:探尋鄉土中國》《典藏今藝術》,2013*(4)
(作者:王文俊,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研究生;丁暢,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本科生;周斌,安徽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本科生)
責編:姚少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