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打倒“安東尼”

胡展奮

最近回憶“文革”的文章頗多。無意中看到一篇用十分不屑的口吻矮化安東尼奧尼的文章，很生氣。文章是我的一位研究生，用很左的語境寫的，看了恨不得當場摑他一個大嘴巴，我們還沒癡呆呢，輪得到儂來老卵？！大師來大陸拍紀錄片時，你老爸的外腎還剛剛灌漿呢。

事實上，自林彪死后，毛澤東開始重新考慮調整國際關系。如同當下的朝鮮，中國那時候的國際地位也非常孤立，西方世界集體不睬阿拉，阿拉當時只好和“下只角的朋友”白相，難免“不是壽頭就是沖頭”，中美關系改善后，“上只角朋友”的眼光開始乜我們了，他們好奇而歹毒地想：這個罐頭，悶燒了20多年后，里面那些人形物還有型嗎？

安東尼奧尼就是1972年來的。作為左翼意大利共產黨著名導演，他是被中國政府邀請來拍“反映經過‘文化大革命洗禮的中國真相”的紀錄片的。

那年年底我還是個大毛孩，兩年以后的1974年，大陸突然掀起了批判安東尼奧尼的浪潮，照例是全民動員全民參與。

我記得很清楚，突然組織大家學習人民日報社論，社論是痛斥一個叫做“安東尼奧尼”的反華小丑，怎樣用陰暗敵視的眼睛來看“社會主義中國”。

最熱鬧的是我們里弄里的老頭老太，平時只會跟著嚷“愛國衛(wèi)生掀高潮——掀高潮呀掀高潮”，如今又原因不明地氣得發(fā)抖，稠性的唾沫，豆沫似的堆在嘴邊，不斷地喊著“打倒‘耳朵你呀你！”“砸爛‘耳朵你呀你！”

小屁孩也被發(fā)動了，到處回蕩打倒安東尼的紅色“兒歌”——“舉起筆，作刀槍，批臭他，安東尼！”“安東尼，大灰狼，想反華，鐵拳嘗！”

一天，團委通知開會，一進小禮堂，窗簾就放下了，空氣異常詭秘，黨委書記講話，說為了“深入批判反華小丑安東尼”，今天組織“青年學習毛選積極分子”觀看安東尼拍攝的反動紀錄片《中國》。

片子里，一個聲音高亢的老男人在旁白中怒斥，一個女漢子則悲催地捧哏，腔調很頭條。但看著看著，覺得安東尼還可以啊，雖然一眼便可以看出到處是安排給外國人看的內容：學校、工廠、幼兒園，包括公園，人們整齊有序地做操、跑步、朗誦，臉上洋溢著幸福滿足，兒童們天真爛漫，歌聲清脆嘹亮，奇葩的針灸麻醉、對一位產婦實施“針麻”剖腹產的全過程——但安東尼畢竟都照拍了，已經“很天堂，很社會主義”了啊，還要怎么樣呢？

旁白話鋒一轉，揭開了安東尼的“畫皮”——上海造船廠的萬噸輪，大概為了體現特殊效果，安東尼是用逆光拍攝的，這下被拽住軟肋了：逆襲的眼睛，霧霾的心理，面對“文化大革命的勝利成果”——萬噸輪，安東尼這個反華跳梁小丑居然用黑暗的逆光來表現，是可忍，孰不可忍？！

紀錄片看完了，大家開始沒日沒夜地批判，很多年后，我們才知道“老安”原來是很親華的意共黨員，當時意大利政府也是為了外交需要，想和中國搞好關系，就特地找了這位意共的導演。沒想到，已經夠左了的安導在那時中國人看來還是太“右”。

事實證明，當年對安氏的批判，與其說是一種文化隔閡與沖突，不如說是一種極左的焦灼性自慰，暴露了中國人在長期封閉之后過度自卑、甚至狹隘猥瑣的國民心態(tài)。

一直有人害怕我們記得那段歷史；一直有人想讓我們扭曲那一段歷史。

僅僅從這意義上說，安東尼奧尼是不朽的了。

40年過去了，遇到了一個當年一起狠批“安東尼”的團干部，問他，可還記得當年一起熬夜批“安”？

不知何故，他的神情就像一土豪被偷騸了一樣慍怒：儂有空噢赤那！……喔唷，阿拉孫囡的美國奶粉到了赤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