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訪局長》與新左翼小說

◎倪劍雄

《信訪局長》與新左翼小說

◎倪劍雄

因為這次討論會的主題，是為遵從我們群宗旨之一“向廣大新左翼文藝家和文藝愛好者致意”所定的題目，就是鼓動我們群的作者們都來關心一下當前的新左翼文藝創作，首先做一個熱心的讀者。我們自己寫、自己讀、自己評。因此在選擇評論對象的時候，帶有很強的隨意性。所幸，我隨便選到的這篇小說《信訪局長》無論是思想還是技巧，都很不錯，是一篇非常優秀的小說。后來看到發帖網友“從頭再來”自己回復明確自己就是作者，而且這篇小說還是為紅歌會網站寫的。在我僅有的閱讀當中，看到這樣優秀的小說，我感到非常高興。我貿然將這個小說拿到新左翼小說反湊來加以分析，也不知道作者是否同意。但我這樣做，還有點簡單思考。就這些簡單思考，我認為對這個小說的性質還是有值得分析之處的。在作者希望的孔慶東老師批評指導之前，我也想來湊合說幾句“竊以為……”。

小說以新上任的信訪局長沈為民的家庭、人際背景和上任過程來敘述，深入展示了當前官場的一些實際狀況。對當前個別官員的處境、欲望、信念、操守都有很具體的令人信服的描寫；又借沈為民三次接觸上訪者的故事，具體描寫了民眾當前面臨的很具體的苦楚和憤怒，同時也觸及一些當前民眾自身的實際問題，對他們內心的強烈不滿和偏激情緒的來源以及個別人本身的問題等，作了理性的揭示，表達了一個嚴肅作家對社會的理解和希望。這些跟過去很多新左翼小說比較，體現了作者對現實更加深刻的認識。但我以為，這個小說應該還是主流小說。

我特別關心小說的細節反映出來的中國社會的分裂狀態導致的人和人的差異問題。小說對官場現狀的揭示，的確是一般作者所不能的，因為大家沒有這樣的具體經驗。因此我猜測，作者或許本來就是一個專業作家，或許就在相關部門工作。否則至少難有那么豐富的素材。小說描述的那三起上訪故事里面的人物，跟我接觸的人物也有很大差異。比如我親眼見過的那些上訪者，就遠遠沒有小說里的那些人物那么能說會道、那么懂道理、那么勇敢。我曾經見過的一群老工人，在領導辦公室大門外相互慫恿：“你去說嘛，你比我們會說一些……”而從有關傳聞得知情況又過于激烈甚至殘酷。這些，就是我作為一個普通讀者對這些事件的實際感受和小說作者對同樣事情理解的差異所在。它深刻反映出中國社會的一個方面的本質。普通民眾不可能如實理解這些上訪事件之間當然有的不同，是有很深的社會歷史原因的。小說僅就這點說，對于促成社會的相互理解，進而促進社會和諧是有積極意義的。這個毫無問題。就這點說，小說值得充分肯定。但這個意義的本質，是作者在對一般不理解國家和社會事務管理者的一般公眾陳述見解——講道理，是在作宣傳。這個是主流小說最重要的一個特征。

我們該怎么理解新左翼小說和主流小說的差異呢？首先我們怎么理解新左翼？新左翼文藝應該立足什么來創作？它和傳統的主流小說應該有什么區別？新左翼小說的本質和當前實際的創作應該怎么看待？這些問題，我覺得是特別值得思考的。

全面理解中國的現實是很重要的任務。中國當前經濟發達，社會矛盾也非常突出，社會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更新，思想、文化、體制也在面臨巨變。文學對中國普通民眾和政府官員的根本差異的理解，不應該局限于整合民眾思想認識，試圖達到過去那種虛妄的“和諧”狀態的目標之內，而應該首先看到民眾地位的根本變化。僅把過去信訪工作當中對民眾的抑制、打壓等現象作政策、路線、作風等的歸因，也似乎有點簡單，它不符合信訪工作的實際。社會矛盾永遠都有，上訪者永遠都有，民眾的情緒和沖動永遠不會被“教育”掉。當前的有關宣傳，主要為了階段性目標——即促進信訪雙方相互理解，以利于緩和黨風、政風導致的社會矛盾尖銳化，給社會穩定帶來的嚴重影響。但新左翼文藝應該把這個官民互動放到中國的法制和民主建設的更廣泛的背景里去理解，要看到未來民眾作為一個獨立的、決定性的力量，在民主和法制的主導下，將導致的官民關系的深刻變化。社會矛盾不是靠幾個清官就能根本改變的。這種對小說主人公刻意的正面描述，就帶有主流小說的浪漫特征，流露過多為管理者辯護的意味，而其目的，也僅僅為作好對主流價值的宣傳。它忽略了越來越明晰的民眾的根本作用。

如果我們看到廣大民眾生生不息的創造力，是不是有必要永遠強調主流思想、主張民眾追隨主流思想而走向被逐漸同化的價值里去？民間的價值是不是理當被主流宣傳意識淹沒？民眾如果沒有自己的獨立價值，那么用什么來作為我們主人翁地位的思想支撐？主流宣傳依托的政府是干什么的？是公仆。它永遠為民眾服務。沒有這個意識，民主和法制建設也會重新被官僚主宰一切的局面取代。因此，當前代表廣大基層工農的新左翼，要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任務，是為了喚醒廣大民眾的獨立意識、自主意識、主人翁意識，而不僅僅是——越來越不是簡單為了聲討和反叛，也不會任隨被當前的主流價值同化、消解；不會認可主流對他們作教育和宣傳，最終達到強制他們服從社會和諧的目的。新左翼文藝有更加長遠和重要的任務。在中國這個社會差異巨大的國家，面對法制賦予人民越來越充分表達權的時代，面對民眾享有民主帶來的表達自由的時代，我們應該更加深刻地看到，民眾不僅僅是敢于打信訪局長耳光的刁民，也不僅僅是熱心圍繞清官團團轉的“積極分子”，他們是這個國家的主體，是站起來的越來越獨立、成熟的主人。在他們的復雜粗糙的表面之下，有著根本的正義性和深厚的思想力量。他們只要守法，就享有主人的一切權利。他們不需要活給政府看，倒是政府應該隨時留意他們的臉色。民眾要有勇氣和能力成為有效的監督者。

新左翼文藝當前還主要在聲討，但它是民眾說話的開始，是獨立意識創建之初對主流滿帶激情的追問。喚醒廣大基層作者的創作激情，立足中國當前豐富、復雜的實際，立足民眾對國家、對社會、對人生的深刻感悟而掀起的民眾創作熱潮，是當前新左翼文藝的目標。我們不能局限在傳統的宣傳和當前的反思等狹隘的范圍內看待新左翼文藝的本質，而應該聯系到中國的法制、民主建設和社會的進步來看，聯系到中國社會的更新和發展來看。來自民眾豐富復雜的實際生活和真實深刻的感受所產生的文藝創作，將會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它的審美和教育功能，都來自生動的對民眾生活和意愿的越來越充分的呈現。它絕不可能再因宣傳的目的而淪落為受人操控的工具。當前新左翼創作，如果沒有這樣的意識，就是傳統的主流小說，或者是尚且不成熟的前期新左翼小說。它們還不能體現新左翼小說的本質。民眾主導的文藝，是將來文藝的主流。它將更加深刻全面地反映我們時代的本質。這個創作的前景無限廣闊。基層勞動者主導文藝的局面，也只能在民眾自身立足獨立價值和主體意識的縱情抒寫中逐漸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