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和市場的共同根基是權利,其中最典型是所有權,而最重要的是不動產制度。最根本的所有權問題講不清楚,就沒有市場,也沒有法治,或者說沒有一個完整的市場和一個邏輯上健全的法治。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非常艱難的改革。在執政黨關于“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定中,提到6 個字——“機制體制弊端”。我們這個社會的“機制體制弊端”到底是什么?如果我們沒有辦法化解它,或者逐漸消除它的影響,我們就很難往前走。實際上我們30 年甚至說更長時間的發展中,總是不斷地撞到了這個“機制體制弊端”上。那么怎么看待中國今天的真問題,清華大學這幾年有一系列的報告發表,我仍然持這樣一種觀點:“強權力,弱市場,無社會”。舊有權力體制沒有動,而且通過調整、適應,不但仍處無制約的態勢,而且因掌控和可調配的資源增多,實力上還有所加強。“弱市場”,是一個受權力掌控的、扭曲的、壟斷的市場。沒有社會,是說在計劃經濟體制時期“國家”、“社會”重合,“國家”取代“社會”,是研究者所說的“總體性社會”或“序列化體系”,黨軍政合一,人財物統管。改革開放之后,結構變化,政府直接管轄的領域、市場的領域、私人的領域、公共領域開始分化,社會面臨修復,但社會修復的路還遠。
今天成立再多的協會,也解決不了“修復社會”這個問題。一些事,總講“國家、社會、個人都要負擔”——“社會”在哪兒?幾年前黨的文件中提出“社會建設”,很快就變成了一些人“‘建設社會”,政府辦“非政府組織”,公民自己要辦還是不容易。要區分慈善、公益和公共事務、公共政策。只成立不過問公共事務、沒有公眾參與的協會,或者辦幾個養老院可以“免主管單位”,那并不是有“社會”。社會更主要是在和國家、市場三者間形成一種制衡;要有公眾在公共事務、決策上的參與。我認為,即使政治體制改革暫且擱置不動,但是對于市場,對于公共領域,能不能給空間,放開一些?如果不放開,我們就只能是原地轉圈,改革就會進進退退,難有實質的前行。
說到經濟和市場,我認為,中國的發展是不可持續的。大家總講GDP,我覺得GDP 是個說辭,關鍵不在GDP上。前些時候,談環境問題,一個德國人說“資本主義市場經濟有一種內在增長沖動”。但我覺得它是有制衡的,環境保護、勞工權益、政治體制、社會結構,都形成一種制衡。那么,在中國,有沒有一種不同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增長沖動,一種內在的張力?我認為是有的。這種體制的內在沖動不是來自GDP、官員考核,那是極表象的,它來自一種體制固有的拼比、趕超、戰勝目標,來自體制自身的不安全感。我們永遠在“斗爭”,總覺得自己不安全。這不是GDP 問題。
作為執政黨,對中國良好發展道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就是從十七大、十八大甚至再往前已經提出來的道路:改變產業結構、增長方式、消費模式。這三項改變,完全可以把它說成是經濟問題、社會問題,不是政治問題、制度問題。但為什么改不了?就是因為一方面“和平、發展是時代主題”、“民生第一”,要改變產業結構,增長方式,消費模式;另一方面又要準備打仗。不是中外沖突、不是官民對抗,而是目標和決策的內在抵牾。
因此,一方面,中國改革走出三大步:十四大的“市場經濟”、十五大的“法治國家”、2004 年的“人權入憲”;但另一方面強力修復舊體制。因為總是沒有安全感,經濟必須照舊路增長,因為不增長就不安全。拼比、趕超、戰勝,是這個體制內在沖動造成的。其實,如果我們真是經濟不斷翻番的話,才真正不安全,不只是中國,是人類自取滅亡。
中國的問題,不是政府與市場的問題,是黨與市場的問題。如果不從根本上處理好這個關系,改革難以推進,發展也不可持續。
當下,最糟糕的情況是:中國缺乏一種讓不同觀點、主張充分闡釋,充分論爭辯駁的可能。人們靜不下心來,包括我的一些朋友,開會都是一種主張,稍有不同,不是不說話,就是打架,水火不容;缺少針鋒相對的對話、討論,一個社會,最基本的共識難以形成。我們應該努力改變這種狀況,有些問題需要認真、充分討論。
我主張:第一,要有與法治、利益制衡并存的市場。現在市場和權力走到一塊去了。孫立平說“人們認為最不該結婚的倆人結婚了,日子過得還挺好”,說的就是權力和市場的結合,中國特色。我們必須認識到,市場必須要有法治,有利益制衡,否則這個市場就是一個惡的市場。
第二,民企和國企,小企業和大企業,在市場中和法律面前是平等的。每個人、每個法人從事商業行為的選擇空間一樣大。法治和市場的共同根基是權利,其中最典型是所有權,而最重要的是不動產制度。現在問題是:土地所有權或者是土地使用權是你的,還是我的,這個最基本的問題講不清楚。而這個問題不清楚,就沒有市場和法治,或者說沒有一個完整的市場和一個在邏輯上不自相抵觸的法治。
要認識到,今天的民企大不如上世紀50年代之前的民企。那時候的民營企業是了不得的,企業家是有操守,企業是擔負責任的;不管對勞工,還是對國家、社會是有貢獻的。今天我們的企業一提企業社會責任,就是捐點錢。企業不是在搞公益,是在搞公關;以公益、慈善為名給政府錢,關系就都處好了。安南做聯合國秘書長時,提出全球協議計劃,就是“企業社會責任”,在人權、勞工標準和環境方面提出九項基本原則,后來又加入了反腐。中國社科院近年發布的一個關于企業社會責任的報告,100 分為滿分,央企前百名、跨國公司在中國的前百名、民企前百名得分都只在十幾分,完全不及格,為什么?我們應該思考。
我覺得,《中國民商》能不能在這些方面做一些工作,促成中國出一批像清末到上世紀40 年代末50 年代初那樣的有操守、有擔當的民營企業家和能夠真正擔負起社會責任的民營企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