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中國商人主宰地球時

文/ 羅三洋

1810 年， 伍秉鑒、潘有度、盧觀恒、鄭崇謙等十三行商人合資在十三行會館開設了種牛痘局。為盡快推廣這種全新的醫學技術，他們不僅提供免費服務，甚至給愿意種牛痘者發放補貼。截止到鴉片戰爭前夕，先后有一百多萬人在這里接種牛痘。

1834 年10 月26 日，美國醫學博士伯駕抵達廣州，決定在廣州開設一所醫院。但他的這一行為是違法的，清朝法律明確規定，外國人在中國大陸上不得連續居住超過9 個月，不得從事除經商外的一切活動，更何況伯駕其實是打算以行醫為幌子，在中國傳教。

不過，伯駕的眼科醫局“博愛醫院”還是公然于1835 年11月4 日在廣州租金最高的地段——十三行新豆欄街7 號成立了。如許特殊待遇全要托一位廣州大人物之福，他就是伯駕的房東——世界首富伍秉鑒。

在整個地理大發現時代，最令歐洲列強扼腕痛惜的是，自己用血和鐵征服了遍布環球的“日不落”殖民地，但這一過程中獲得的經濟收益卻大半都流入了中國和印度。據各類不完全統計，在地理大發現時代，地球上約一半的白銀流入中國，三分之一流入印度，辣椒、玉米、紅薯、土豆、煙草、花生、西紅柿、向日葵、菠蘿、橡膠等美洲的農作物更是全數在地理大發現時代被引種到中國和印度，并在這兩個東方的農業文明古國取得了遠比在歐洲和美洲更高的產量。結果，地理大發現的先驅和主力軍西班牙和葡萄牙不僅未能富強起來，反而淪為歐洲最積貧積弱的兩個國家，受盡后起之秀荷蘭、法國和英國的欺凌。由此可見，不僅蒸汽機開啟的工業革命不足以使國家富強，而且地理發現和軍事征服也不足以使國家富強。可持續的財富難以通過這樣的途徑獲得。

地理大發現時代的東南亞，歐洲列強落入“為中國和印度打工”的窘境

要想理解這些怪事，我們就得來到各類怪事開始的地方——東南亞，這里也是歐洲、中國和印度三大勢力的交匯處。與在地球上其他地區不同，歐洲殖民者剛來到東南亞，立即就面臨著一個強大的競爭者——中國移民。明末清初，由于中國遭受一連串天災人禍，上百萬中國移民涌入東南亞，他們不僅在人數上大大超過歐洲殖民者，而且更適應當地環境，更吃苦耐勞，在科技上也并不遜色。在海外華人與歐洲殖民者的遭遇中，既有沖突，也有合作，而且以合作為主。結果，幾乎所有歐洲殖民者在東南亞建立的殖民政府，從民族構成來講，都是以華人為主的！華人極少能夠在這些殖民政府中出任中高層官吏，卻包攬了大部分低層崗位，例如翻、包稅員、建筑師，承包礦山和種植園，壟斷市場上的各個行業。當時，歐洲殖民者極少離開沿海，深入內陸，所以大部分東南亞土著很少、甚至從未見過白人，卻每天都能看見華人。華人越來越多，無處不在，以和平或暴力手段占據他們的土地，在上面建筑道路、房屋，向他們征稅，兜售和收購各種商品，提供和搶走各種就業崗位……理所當然，大部分東南亞土著都會從切身觀感出發，認為自己的祖國并不是歐洲人的殖民地，而是中國人的殖民地！

把歐洲殖民者吸引到東南亞的，主要是當地的特產——胡椒、甘蔗、錫礦等。偏偏無論種植胡椒、甘蔗，還是開采錫礦，都是勞動密集型產業，歐洲殖民者受人數的限制，無法、也不屑于親自種植和開采，而當地土著大多還處于原始社會，不善于種植和開采，生產效率極低。于是，雇用聰明能干的海外華人種地、開礦，甚至把這些產業直接承包給海外華人領袖和富商，自己僅滿足于坐在海濱城堡里向華人抽稅，就成為歐洲殖民者無可奈何的選擇。以印度尼西亞為例，這里在被荷蘭人殖民以后，幾乎全部的胡椒、蔗糖和罌粟種植園都由華人承包，并由華工種植，辣椒、紅薯、煙草、橡膠等從美洲引進的農作物種植園也大多由華人經營。20 世紀初，英屬馬來亞政府曾經在報告中寫道：“從開始到現在，開采馬來亞錫礦的全是中國人。經他們的努力，全世界的錫一大半是馬來亞供給的。”

既然東南亞的歐洲殖民政權高度依賴華人生產、建設，以至于收稅，那就很容易理解，殖民時代東南亞的財富，大部分都以利潤、稅收和薪酬等形式流入了華人的腰包。由于當時的多數東南亞華人都是壯年男子，并不打算融入當地社會，永久定居，而是計劃掙夠錢以后返回祖國，買地、建房、娶妻、生子、安墳，所以他們源源不斷地離開東南亞，帶走的不僅有以白銀為主的硬通貨，還有自己喜歡的許多當地特產，例如歐洲殖民者委托他們在東南亞種植園里種植的辣椒、玉米、紅薯、土豆、煙草、花生、西紅柿、向日葵、菠蘿、橡膠等美洲農作物，日后在中國家鄉廣泛種植，而歐洲殖民者對此根本防不勝防，無可奈何。地理大發現，就這樣榨干了美洲，養肥了中國，并使本想借此大發橫財的歐洲列強落入“為中國和印度打工”的窘境。

地理大發現時代的東南亞，既是歐洲殖民者激烈爭奪的戰場，也是中國冒險家的樂園。在這里，他們依靠自己的辛勤和汗水，掙得了比歐洲殖民者多得多的財富，并把它們帶回祖國，使中國躍居世界第一大經濟體。這便是廣東十三行崛起的重要外部因素，廣東十三行的元老潘振承正是在此時的菲律賓呂宋島上，掙得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并積累了豐富的外貿經驗，由此奠定了同文行在廣東十三行獨領風騷半個多世紀的雄厚基礎。這種對海外華人、特別是其中的商人極為有利的“東南亞模式”，隨著歐洲地理大發現的進一步發展，很快還走出了東南亞，蔓延到全球大部分地區，其中就包括拿破侖晚年被軟禁的圣赫勒拿島。

巴西顯得獨一無二，數百名中國茶農乘船抵達巴西，受到唐胡安國王親自接見

不過，世界萬事有利必有弊，有入必有出。海外華人橫掃地球，不僅給中國帶來了財富和外國特產，也將中國的特產帶到了國外。海外華人不僅單方面將東南亞種植園的農產品帶回中國，也將中國農產品帶到東南亞，主要是蔬菜，例如白菜、韭菜、蘿卜和茼蒿等，還有柑橘和荔枝等水果，以至于在當地語言和有關的歐洲語言里，這些蔬菜、水果往往借用粵語或閩南話的名稱。白菜換土豆，韭菜換辣椒，荔枝換煙草，這是一場公平的交易。不過，某些作物在國外的引種卻不僅沒給中國帶來好處，反而造成了嚴重的災難。endprint

清代中外貿易以茶葉為主，歐美各國每年都要花費令人心痛的巨資從中國進口茶葉。因此，自從林奈開始，歐洲人試種茶樹的熱情就從未消退過，而茶樹首次在海外成功的產業化種植，出現在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南美洲的巴西。

巴西是地球上與中國距離最遠的國度，中國的茶樹被歐美各國學者和農藝師潛心研究多年卻無法實現產業化種植，反倒首先被成功引種到巴西，必然有一段傳奇般的故事。

與地球上諸多歐洲殖民地相比，巴西顯得獨一無二，因為它有著與眾不同的歷史。公元1807 年，拿破侖的軍隊占領葡萄牙，攝政王唐胡安為首的葡萄牙王室在英國海軍的庇護下輾轉來到殖民地巴西，1808 年初在這里建立了流亡政府。與其他流亡政府不同，葡萄牙王室從一開始，就沒奢望擊敗拿破侖，殺回葡萄牙復國，而是集中力量發展巴西，特別是首府里約熱內盧和圣保羅等東南沿海城市，打算永久性遷都于此。所以，葡萄牙在巴西執行的，不是其他歐洲列強在殖民地執行的掠奪性政策，而是建設性政策。不過，這些政策一開始收效甚微，巴西工商業在各方面還是都很落后。唐胡安政府每天最擔心的事，就是拿破侖的法軍渡過大西洋來襲擊巴西，這樣的擔心并不是沒有理由：拿破侖一直認為，擁有了歐洲宗主國，也就同時擁有了附屬于宗主國的各海外殖民地主權，而且他也付諸行動，其中一個主要的征服目標，便是有眾多華人居住的印度尼西亞。

在占領荷蘭以后，拿破侖逐步鯨吞荷蘭的東方殖民地，1807 年，拿破侖的弟弟、新任荷蘭國王路易·波拿巴任命丹德爾斯元帥接管印度尼西亞，這一行動帶給英國東印度公司極大的刺激，因為法國人也可能以同樣的方式接管荷蘭、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其他海外殖民地，威脅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地位。次年，英軍便借口防御法軍威脅而短期攻占澳門，給清政府和廣東十三行造成了大麻煩。英軍撤離澳門以后，集中兵力攻擊荷蘭本土，路易·波拿巴向拿破侖求援，拿破侖于是派軍隊進入荷蘭。但拿破侖發現，路易·波拿巴擔任荷蘭國王以后，不甘心當法國的傀儡，反而表現出很強的維護荷蘭權益態度（ 荷蘭百姓因此親切地稱他為“好人路易”），不愿配合拿破侖的大陸封鎖計劃，還勸阻拿破侖遠征俄國。拿破侖對這個弟弟十分不滿，于是命令遣荷法軍發動兵變，路易·波拿巴猝不及防，戰敗被俘，拿破侖隨即宣布法國吞并荷蘭，并將丹德爾斯元帥從印度尼西亞召回，東印度總督由簡森將軍接任。英國東印度公司乘機調集大軍進攻法國的東方殖民地，1810 年攻占毛里求斯，1811 年攻占印度尼西亞，俘虜簡森將軍。印度尼西亞這個最富庶海外殖民地的丟失，進一步逼迫拿破侖于1812年遠征俄羅斯，自取滅亡。

印度尼西亞、特別是爪哇島上，一直都有很多海外華人，隨著拿破侖戰爭在東方的進展，他們在短短5 年內從荷蘭臣民變成法國臣民，繼而又變為英國臣民，飽受“城頭變幻大王旗”之苦。與東南亞華人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廣東十三行，自然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潘有度等十三行商人自己都可能有親友住在印度尼西亞，怎能對拿破侖戰爭漠不關心呢？

正在這時，出了另一件可能給廣東十三行帶來大麻煩的事。

廣東十三行的商業核心是茶葉出口，因為中國以外的地區當時無法生產出高品質茶葉，廣東十三行才得以長期興旺。法國占領葡萄牙，葡萄牙王室流亡巴西，淪為英國的附庸國，使澳門葡萄牙人十分關心本國的命運。英軍撤離澳門以后，轉而占領印度尼西亞，使華南的國防壓力大減，南洋的交通安全也得到很大改善。唐胡安國王迫切渴望通過澳門發展對華貿易，以獲得發展巴西經濟急需的資金，但當時巴西并沒有很多商品可以賣給廣東十三行。正在此時，一位叫阿爾梅達的澳門參議員向唐胡安國王獻計，巴西面積廣大、氣候多樣，或許能夠找到適合中國茶樹生長的地區。如果試種茶樹成功，那么巴西將成為除中國以外地球上第二個茶葉出口國，財富自然會像廣東十三行那樣滾滾而來。唐胡安國王大喜，立即批準，阿爾梅達便背著廣東十三行，招募了一批擁有種植茶樹和生產茶葉經驗的華人，帶著茶樹種子和茶苗乘船前往巴西。

1812 年，數百名中國茶農乘船抵達巴西，唐胡安國王親自接見，命農業部長利尼雷亞斯伯爵在里約熱內盧和圣保羅等城市郊區劃出幾片最肥沃的土地，免費租借給中國茶農。經過中國茶農的努力和巴西當局的積極配合，種植當年就在巴西取得巨大成功，茶樹長勢良好。1812 年底，中國茶農亞騰從巴西寫信給澳門的南兄，介紹說：“吾三人開得茶園地一座，連界上下一十余里，落得細茶種，條條可生，國王甚至歡喜。”據1817 年訪問巴西的德國人斯皮克斯和馬修斯記載，里約熱內盧的一座茶園就種了“六千多株茶樹……采摘和烘焙茶葉的方法與中國完全一樣……前部長利尼雷亞斯伯爵命人從中國募來數百名茶農，據說他們來自中國內地，種茶經驗豐富”。后來，巴西茶葉年產量達到數萬磅，品質雖不能與中國的上等茶葉相比，卻足以滿足南美洲的需求，還遠銷英國，成為巴西的支柱性產業。

直到1888 年巴西解放黑奴，社會治安惡化，華人經營的多家商鋪和種植園遭到打砸搶，巴西茶業才驟然衰落。受此影響，戊戌變法時，康有為還對巴西念念不忘，建議清政府向巴西大舉移民，在亞馬遜河流域再造一個新中國。這一建議沒有得到清政府批準，中國移民在巴西留下的空缺、特別是荒廢的茶園于是被后來者日本移民占據。

中國茶農在巴西取得的成功，首次證明中國以外的地區同樣可以生產出不錯的茶葉。對于高度依賴茶葉出口經營的廣東十三行來說，這等于是在頭頂上懸了一把利劍，或是腰上捆了個定時炸彈，同時大大刺激了歐洲的冒險家們深入亞洲內地，尋求茶葉生產的奧秘。

西班牙瘋子手持鋼針，逢人就扎，人們得知，被鋼針扎過的人終身不會感染天花

由潘有度和伍秉鑒執掌的廣東十三行，并沒有對巴西茶業取得的進展作出什么反應，因為后者尚處于襁褓之中，生產出的茶葉無論是品質還是產量，都還根本威脅不到廣東十三行。廣東十三行商人們日理萬機，有許多看上去更緊要的大事需要他們關心。

1805 年9 月16 日，一個西班牙人來到澳門，此君看似精神失常，手持鋼針，逢人就扎，當地幾十人都成為受害者。奇怪的是，這些受害者并不生氣，反倒像是自愿被扎的。40 天后，這個西班牙瘋子總算坐船離開澳門，居然還有許多受害者到碼頭區歡送他。包括廣東十三行商人們在內，大部分中國人都對此甚感迷惑，把那個西班牙瘋子視為巫師。但是很快，會隆行商人鄭崇謙就在與東印度公司醫生皮爾遜的交流中得知，被那根鋼針扎過的人，終身都不會再感染天花。endprint

鄭崇謙進一步了解，才知道那個在澳門扎人的“瘋子”其實是西班牙御醫巴密士，奉旨到全球各個西班牙殖民地種牛痘，因為西班牙屬下的拉丁美洲天花泛濫，奪走了幾千萬人的生命。英國醫生詹納于1796 年發明了針扎種牛痘法，巴密士醫生學會這種新式醫療技術以后，便周游拉丁美洲種牛痘，控制住了當地的天花疫情，繼而橫渡太平洋來到另一個西班牙殖民地菲律賓，繼續種天花，隨即被澳門葡萄牙當局請去。

鄭崇謙詳細研究了針扎種牛痘法的用途和技巧，撰寫成一本《種痘奇書》，刊印出版。這下，包括全體十三行商人在內，廣州士紳全都了解了種牛痘的好處，紛紛要求推廣。但是，此時澳門接種過牛痘的外國人們已經全都回國了，幾名接種過牛痘的中國人也不知去向，廣東十三行就派人到菲律賓，找來十位接種過牛痘的兒童，帶到廣州來。1810年，伍秉鑒、潘有度、盧觀恒、鄭崇謙等十三行商人就合資在十三行會館開設了種牛痘局，委托皮爾遜醫生以前的中國助手邱熹、譚國給廣東百姓種牛痘。為了盡快推廣這種全新的醫學技術，他們不僅提供免費服務，甚至給愿意種牛痘的顧客發放補貼。截止到鴉片戰爭前夕，先后有一百多萬人在這里接受種牛痘。由于成效顯著，潘有度的堂侄孫潘仕成又于1828 年在北京宣武門開設了華北種牛痘局，針扎種牛痘法從此傳遍全中國，據說“活嬰無算”，參予此事的廣東十三行商人們也被譽為“輕財好義”。

伍秉鑒與西醫淵源頗深。如今，伯駕發明的“排號”（ 排隊掛號）制度遍布中國

廣東十三行對西方醫學技術引進中國的貢獻，遠不止于推廣種牛痘。1820年，英國人馬禮遜和利文斯頓在澳門開設中國首家西式醫院，1827 年英國東印度公司醫生郭雷樞又在澳門開設了一座規模更大的眼科醫局，雖然都沒有持續很久，卻治好了不少病人，為西醫在廣東贏得了聲譽，也使廣東十三行商人們對西醫有了更深的了解。

公元1834 年10 月26 日，美國醫學博士伯駕抵達廣州，在周游澳門、新加坡各地并掌握了初步的中文知識以后，受郭雷樞等人的影響，決定在廣州開設一所醫院。從各個方面來講，伯駕的這一行為都是違法的，特別是當時清朝法律明確規定，外國人在中國大陸上不得連續居住超過9 個月，不得從事除經商外的一切活動，更何況伯駕其實是打算以行醫為幌子，在中國傳教，而自從康熙晚年開始，清朝法律就嚴禁傳播和信仰“天主教”，也就是基督教各教派，其中包括伯駕所屬的美國長老會。不過，伯駕的眼科醫局“博愛醫院”還是公然于1835 年11 月4 日在廣州租金最高的地段——十三行新豆欄街7 號成立了。

這里不僅地處繁華之所，但是自身十分幽靜，而且相當寬敞，僅客廳就可以容納200 人，實為鬧中取靜的三層聯排別墅，最為適合開設大型醫院，每年的租金卻僅有區區500 銀元。伯駕獲得的如許特殊待遇，都要托一位廣州的大人物之福，他就是伯駕的房東——世界首富伍秉鑒。

伍秉鑒與西醫淵源頗深，至晚也可以追溯到他于1810 年在十三行會館主持開設種牛痘局。1827 年郭雷樞在澳門開設眼科醫局后，每年都接受伍秉鑒500銀元的捐款。作為當時全中國最為開放的家庭，伍家很多人都接受過西醫的治療，其中很可能也包括伍秉鑒本人，所以他才會在幫助伯駕在廣州開設醫院之事上顯得如此熱情。

伯駕之所以在廣州開設眼科醫局，是做過市場調查后的選擇。與西醫相比，中醫不乏優勢，但也有很大的缺陷，其中最明顯的短板就是眼科，因為眼科需要精密的器械，這正是中醫之所短、西醫之所長。早在南北朝、隋唐時期，來華的多名佛教、景教僧侶就以治療眼病知名，這種情況直到清朝也依然如故。按照清政府自己的不完全統計，在伯駕開設廣州眼科醫局之前，僅廣州城內和近郊就有4750 名盲人，其余雖未雙目失明卻也患有嚴重眼疾的患者更達數萬之眾。也就是說，清朝中葉的廣州差不多每100 人就有一個瞎子。美國長老會之所以派伯駕來廣州，正因為他出身眼科專業，博士論文的題目就是沙眼病。

萬事開頭難。伯駕的廣州眼科醫局開張第一天，連一個病人都沒等來，廣東百姓全都持觀望態度。第二天，總算來了一位患有青光眼的貧困老婦人，伯駕手到病除。第三天就來了6 位病人，第六天已達21 人，此后一個季度內共治療了925 名患者。伯駕的醫術得到了廣州社會的很高評價，身為房東的伍秉鑒也感到很有面子。一天，伍秉鑒帶了位病人到“博愛醫院”來就診，伯駕見這位病人中等身材，體格健壯，臉龐渾圓，感到有些面熟，一問伍秉鑒才知道，這便是廣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畫家“啉呱二世”關喬昌。啉呱告訴伯駕，作為畫家，自己長年過度用眼，因此患上了多種眼病，嚴重影響工作和生活，他同樣從事繪畫的許多親友也患有眼病。經過伯駕悉心治療，啉呱及其親友們的眼疾完全康復。啉呱非常高興，給伯駕送來一大筆酬金，沒想到伯駕拒絕了，因為“博愛醫院”是公益性的基督教醫院，從不收診療費，免費給病人治療也是伍秉鑒大力贊助伯駕行醫的先決條件。

一生都在追逐名利的啉呱被深深地打動了，一天，他向伯駕提出，想把畫室交給子侄管理，自己來跟伯駕學醫。伯駕以啉呱年紀過大且在本專業成績卓著為由婉言拒絕，不料啉呱幾天后又帶來兩名年輕人，伯駕欣然收下他們為弟子。這兩名年輕人，一名是啉呱的弟弟，另一名是啉呱的侄子，他們在伯駕的教育下成長為中國最早的西醫師，其中啉呱的侄子關亞杜成就最大，后來接替伯駕主持廣州眼科醫局，獲得清政府的多次嘉獎，被賜予五品頂戴。

關亞杜天性聰穎，學習一年后，年僅20 歲的他便已能獨立切除腫瘤并實施白內障手術，令其家族甚為自豪。伯父啉呱十分頻繁地拜訪廣州眼科醫局，自愿為伯駕師徒及患者繪畫，前后創作了這一題材的油畫達110 幅之多，它們既是優秀的藝術品和醫學資料，也是出色的宣傳工具，為廣州眼科醫局在世界各地籌得了大筆善款。僅在當時，這些油畫就價值數千銀元，但啉呱卻對伯駕完全免費，而且比一般商業畫作更用心，反映了雙方情同手足的友誼。

與關亞杜叔侄大約同時，還有幾名中國年輕人慕名而來，自愿跟隨伯駕學習西醫。可伯駕萬萬沒有想到，其中一人居然是清政府派來監視自己的特務。清政府從來都對外國人不放心，也從來都對廣東十三行商人不放心，很擔心伍秉鑒和伯駕以行醫為名做壞事，特別是走私鴉片。結果，這位特務經過長期觀察，反而對伯駕心悅誠服，當面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伯駕諒解了他，并留他繼續在身邊行醫。endprint

后來，諸多廣東官員也慕名前來求醫，紛紛變成了伯駕的客戶，還給伯駕寫了許多贊揚的詩詞對聯。廣州知府的一位馬姓師爺患白內障7 年，多方求醫治療無效，經伯駕做手術，一個月內復明。馬師爺給伯駕送去重禮，遭到婉拒，他竟然請啉呱畫了一幅伯駕的畫像，每日對畫像焚香跪拜。廣州眼科醫局長年門庭若市，患者來自五湖四海，直至萬里之外的山西，醫院人手不足，患者排的隊伍也經常在狹窄的街道上陷入混亂。

伯駕見狀心生一計，給患者發放寫有號碼的竹片，叫號接診。如今，伯駕發明的“排號”（ 排隊掛號） 制度已經遍布中國，從醫院到銀行，從售樓處到火車站，隨處可見這一現象。最終，所有人都對伯駕長年累月在廣州行醫傳教本屬違法這一基本事實視而不見了。

伯駕前后在中國行醫18 年，累計親手治愈患者5.3 萬余人，即便最為排外的保守人士也對他交口稱贊。包括房東伍秉鑒在內，廣東十三行商人們踴躍為廣州眼科醫局捐款，使這家免費醫院得以長期維持。

廣東十三行對伯駕行醫的意義，也可以從伯駕本人的經歷中看出：離開十三行新豆欄街的伯駕，并不像他本人吹噓的那樣受歡迎：他曾經在澳門和新加坡開過診所，結果澳門診所只接待了700 名病人便草草關閉了，新加坡診所也只接待了1000 多名病人。與此同時，關亞杜主持的廣州眼科醫局卻依然門庭若市。所以，廣東十三行對西醫的支持比伯駕本人的醫術、醫德更為重要。事實上，伯駕確實創造了中國醫學史的很多紀錄，如第一例白內障手術、第一例扁桃腺摘除手術、第一例結石摘除手術、第一例乙醚麻醉手術、第一例氯仿麻醉手術等，但他的有些西方傳統治療方法，如放血療法、用水蛭吸血治療沙眼和無麻醉手術等，以現代醫學觀點來看，實屬駭人聽聞。據文獻記載，伯駕還曾經多次效法中醫為患者把脈，水準如何不得而知。很多中國人之所以找伯駕看病，恐怕不是因為他醫術高明，而是因為他這里提供免費治療。

更糟糕的是，伯駕希望用行醫達到的傳教目的，實際上遭受了嚴重的失敗。雖然伯駕不辭辛苦地傳教，但由于語言和文化能力的限制，導致很多中國人根本沒搞明白他的意思。最可笑的是，部分患者竟然認為，伯駕向他們“傳”的不是基督教，而是佛教，有詩為證：

“我居重樓越兼居，所聞療治皆新奇。治法向與中國異，三分藥石七分針。求醫之人滿庭宇，肩摩膝促猶魚鱗……治愈奚啻百十計，奇巧神妙難具陳。得效忻然無得色，不治泫然悲前因。嗚呼先生心何苦，噫嘻先生術何神。神術不嫌狠毒手，毒手乃出菩提心….我疑西方佛弟子，遣來東土救痾民。不然萬里航海來，耘人舍己將何徇？非醫一藥不受報，且出己資周孤貧。勞心博愛日不懈，嗚呼先生如其仁。其道自是如來教，其術確傳元化真！”

即便是在伯駕最引以為傲的手術領域，他自己一開始也略顯信心不足，因為他在來華之前并無臨床手術經驗。故此，他設計了一份格式化的醫療責任協議書，每位要求做手術的患者必須簽署這份協議書，聲明自己自愿接受手術，一旦手術失敗，醫生并無責任，才可以進行手術。如今，醫療責任協議書已成為全世界醫院的通行做法，這也是伯駕對世界醫學的重要貢獻。

總的來看，伯駕及其開創的廣州眼科醫局雖然存在著諸多問題，還是對中國乃至世界醫學做出了杰出的貢獻，而這一切都是與廣東十三行、特別是十三行總商伍秉鑒的大力支持分不開的。除此之外，廣東十三行做的公益事業還很多，例如開設文瀾書院，創立中國最早的獎學金，此外如修橋筑壩、扶貧濟困、搶救文物之類，更是不勝枚舉。由于當時中國其他的商幫也從事類似的公益事業，就不必再多做介紹了。

廣東十三行對中國社會的整體影響，遠在清朝的其他商幫之上，這既是因為廣東十三行負責外貿，有條件“睜眼看世界”，也因為廣東十三行的綜合實力超過其他商幫。空前龐大的資產，既是廣東十三行的榮耀，也是它的負擔，最終將成為無數災難的源頭。

【待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