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毅 吳瓊文倩 鄧韻雪
2013年7月下旬,我們來到黑龍江龍煤集團下屬的雙鴨山礦區,一個無人問津的礦區。
龍煤集團成立于2004年,現有二十六萬六千名員工,是中國五百強企業,下設九個子、分公司。八年多來,這里礦難不斷,事故人數最多的一次,死了一百七十一人。
在事故中死亡,只是煤礦工人命運最極端的一面,它無法涵蓋礦工生活的全部。
我們來到煤區工人常師傅的家中,他是一家三口唯一的經濟支柱,妻子沒有工作,女兒十七歲,剛到哈爾濱鐵路職業技術學院讀書,每年的學費、雜費、生活費加起來兩萬多元。為了這個家,他只能選擇拼命工作。
常師傅和許多經濟條件差的工人住在棚戶區。這里垃圾隨處可見,馬路全是泥巴路,晴天走過一身灰,雨天走過一身泥。一個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小院子里擠下三四戶人家,沒有集中供暖,上千戶人家共用兩個廁所。
六時,一陣手機鈴聲響起,說礦上有急事缺人手。常師傅的妻子趕緊從蒸鍋里取出兩個饅頭,這是他在井下八個小時的所有食物。妻子一邊送他出門,一邊叮囑他注意安全。
很多下井的工人都沒有帶食物,只有小部分工人像常師傅一樣帶了饅頭、面包。年長的工人告訴我們,礦下環境陰冷潮濕,充斥著煤灰和可燃氣體,他們常常自嘲自己是“三塊板加一塊肉”,吃喝拉撒都在兩個側板和一個頂板間小小的空間里,一切都很不方便。
在這樣的工作強度之下,以2013年6月為例,礦區月產量達到十八萬噸。以最新一期環渤海動力煤均價報每噸五百九十二元來計算,礦區這個月產煤的總價應該有一億多元。工人的工資支出卻不到煤價的十分之一,工人報酬之低可見一斑。
井下一線作業工人,即采煤、掘進等工人工作辛苦、危險度高、勞動強度大,工資相對高一些,平均達到五千元;但像常師傅這樣的井下二線作業工人,平均每月才三千元左右。若是井上的輔助工種,如搬運、檢查、記錄等,每月工資就只能拿到一千七百元左右了。作業工人執行的是計件工資,段(隊)長執行的是和段(隊)生產任務掛鉤的崗位績效工資,井區長執行獎勵工資加崗位績效工資,礦長執行的是年薪制。
近十年,大部分國企都難逃改制的命運。龍煤作為新成立的大型國企,雖然僥幸逃脫,但還是被拋到了市場經濟的汪洋大海中。市場經濟,往往是利潤掛帥,至于勞動者的權益,與利潤無關,自然容易被忽視。
二十多年前,李師傅中專畢業,像很多年輕人一樣,懷著對國企煤炭行業的憧憬來到了小城。
李師傅見證了2000年至2010年煤炭行業“黃金年”的歷程——全國煤炭工業總產值由一千五百一十三億兩千八百萬元增加到了兩萬二千一百零九億兩千七百萬元,增幅達十四倍;2011年12月,煤炭開采和洗煤行業的銷售總收入達到三萬六千二百億元,總利潤四千三百四十二億元,達到了歷史最高紀錄。
2012年以來,煤炭產能過剩,價格不得不下降,同時,受國內、國際煤價倒掛影響,煤炭進口快速增加,中國原產煤在市場上沒有競爭優勢,煤炭行業一蹶不振甚至虧損似成必然。
最近,傳說龍煤要減員,這讓李師傅感到非常擔憂。他說,他要是沒有了工作,一家四口就只能喝西北風了。
有了工作又如何呢?每天都要面對危險。
走進宿舍區,我們遇到礦難工人的妻子小丁,患有血癌的她右腿纏著厚厚的繃帶,舉著一雙拐杖在小區里艱難挪步。她丈夫小孫是礦上的掘進工,今年7月5日凌晨,因為前一班的殘炮沒有清理干凈,小孫和另一名工友小文在開掘時,殘存的雷管突然爆炸,兩人當場受傷。現在,兩人的眼睛只能是“盡量保住”了,終身失明已是不可避免。堅強的小丁留下了眼淚,她說:“不知道俺這個孩子要送給誰養,能不能長大呢。”同時受傷的工友小文今年只有二十四歲,家庭也很拮據,新婚妻子剛懷孕兩個月。
訪談結束后,李師傅帶我們到小城的中央公園散步。公園里散步的工人許多拄著拐杖,腿腳似乎都不太方便。礦里上了年紀的人大多患有風濕,“由于井下潮濕,很多地方都有積水,同時風又很大,我們下井時穿著棉襖,但干起活來身上出汗,毛孔張開了,一些工人把棉襖脫下來,這樣就得了風濕病”。
一位已經退休的六十多歲的大爺和我們聊天。一直咳嗽的他,從事井下工作三十多年。井下工作面到處彌漫著煤灰、粉塵和有毒氣體,而且幾無保護措施,粉塵的直接吸入,再加上年輕時和很多工人一樣愛好吸煙(這也是他們唯一消費得起的消遣),咳嗽很正常,沒有像幾位工友一樣患上矽肺就算比較幸運了。在這里,和許多工人說話都要大聲喊,聽力損傷也是非常明顯的。
每個煤礦工人都在礦難的巨大陰影下過著拮據而艱苦的生活。
他們是弱者。他們和中國社會底層的其他弱者一樣,其命運很大程度上是被別人決定的。金融風暴后,對煤炭等國有企業的抨擊不絕于耳,而有針對性地提出的解決方案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國家主義,即強化國家控制,進一步干預甚至壟斷基礎行業,如煤炭、電力、石油、鋼鐵、鐵路等;另一種則是自由市場主義,即強調繼續深化市場化改革,主張依靠自由市場,通過現代企業的管理制度打破壟斷,為民間資本創造更加公平的競爭環境。
然而,無論是讓煤礦工人“回歸”國家,還是被拋入市場,沒人去聽他們的聲音,尊重他們的“選擇權”。經濟上的民主權利的缺失,正是破譯他們命運的密碼。
事實很清楚:真正的問題不在于產權所有制本身,而在于小部分人壟斷了“國有制”,其實質只不過是一種變相的寡頭私有制。今天,分別站在國家和資本的立場上,關于“改革”的各種方案,仍然靈魂附體于經濟制度和政策的設計中。煤礦工人的命運困境,仍是沉重的社會命題。
【原載2013年第24期《中外文摘》本刊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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