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爸爸”

陳儉霖

老朱是在鳳凰健身中心球館打乒乓球認識的朋友。因為同出一門（早年先后畢業于南京大學），所以平日便多了些玩笑，昵稱“豬豬”。老朱也不介意，只是呵呵一笑。

豬豬專攻國文，一手好字讓人嘆為觀止。豬豬的右腿有些不方便，是幼年罹患小兒麻痹癥留下的遺憾。來打球的人，多少肚里子都有幾滴墨水，所以大家都很注意很少提及對方的“軟肋”之處。說到豬豬的球技，那可真是一絕，搓球出神入化，手法精妙，一板正手攻球角度刁，力量大。專業運動員正手攻球手腕相對固定，豬豬步伐相對較差，在回擊大角度的來球時，全部依靠手腕調節，功底之深厚讓人敬佩不已。

慢慢熟悉后，得知豬豬曾是某著名出版集團的乒乓球男子單打冠軍，于是，看豬豬的眼神里便增多了幾分敬仰。畢竟集團內數萬名員工，乒乓又是個國球，阿貓阿狗都能打幾下的。遙想當年豬豬在萬眾矚目下一路過關斬將，更是在半決賽中擊敗了集團內一下屬公司曾經的專業運動員，這該是一種何等的暢快淋漓！難怪球館內從來無人膽敢小覷豬豬的球技。當然，冠軍的光環也足以讓豬豬自負了N年。

球館打球者多為性情中人，鍛煉結束之后眾球友也常找個由頭到附近的小飯店小聚。酒過三巡，話題便又扯到了冠軍豬豬身上。我忽然感慨道：“豬師兄啊，你這么好的球技，每天只陪著我輩打著玩玩消磨時間，你不覺得有點暴殄天物太可惜了啊！我要是你，一定報名參加國家殘奧隊，代表中國參加奧運會，到時候得個世界冠軍，升國旗，奏國歌，多好！”

豬豬頓時面有慍色，微微厲聲道：“打住，換個話題！”我自知有些失言，立馬噤聲不語。巧叔起身勸酒，大家重新把酒言歡。身邊的老姚對我輕聲耳語道：“這個是豬豬的大忌，說不得，說不得?。　蔽遗读艘宦?，點點頭。

想來也是，但凡身體略有殘疾的人，總是希望自己各個方面做得比健全人還要優秀。人皆同心，自此，豬豬面前，此類言語絕不再提。

一日，在球館，見豬豬神情略有失落寂寞，打球也少了幾分平日的生機。便停下，大家喝水閑聊，方知豬豬競崗落第，心中有點不快。我微笑，勸豬豬：“師兄，你年紀比我大，說錯話你也別介意。這世上諸事，有得必有失，你本一文人，何必要在意那么多的世俗高低，應多一點超出常人的灑脫和骨氣才是啊。再說，位子已經沒了，生悶氣只會于身體更加不利。打球，打球，開心不開心，日子都要一天天過，千萬別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況且，你還有個那么聰明絕頂的兒子，都能靠自己的本事考上南外（南京市名校之一），多想想這些開心的事就好咯……”

豬豬聽我此言，微微頷首。長吁一口氣，大家揮拍，繼續大戰三百回合。

隔一日，趁豬豬心情爽悅，便去求字。豬豬欣然應允，宣紙上龍飛鳳舞：

勝負尋常事， 球存相克時，

五關從容過， 麥城亦有之。

又一日，打完球，和豬豬一起坐電梯，下樓。站在門口，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

豬豬說：“我今天把兒子臭罵了一頓?！蔽也唤?，問為甚。

豬豬道：“這小子，老師讓他們寫作文《了不起的……》，他的題目是《了不起的爸爸》，寫我打球得冠軍的事，但他開頭竟然寫到，我有個了不起的爸爸，他雖然走路不方便，一瘸一拐……”

我的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撞了一下，略微思襯后道：“豬師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啊。我覺得你兒子的心態多好啊，那么陽光，那么健康，他都能這么坦然地描述自己的爸爸，并且以你得了冠軍而自豪，兒不嫌母貧，子不嫌父丑，你兒子小小年紀能做到這點是多么難能可貴，你怎么忍心去責備他呢？”

豬豬的眼神微微有些愕然，看著我，久久不作一聲。

我輕嘆一口氣，道：“豬豬，趕緊回家向你兒子道歉去吧，他現在正是生理和心理，還有人生觀和價值觀最重要的發育時期，你這樣做，會讓他心里留下陰影的。你想想，如果你自己都不能直面自己，又怎么能讓你的兒子以你為豪呢？”

豬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是啊，我兒子也這么說的，這幾天都不太搭理我，說被我這么一罵，都快有點心理陰影了。我是要趕緊回去，和他說聲對不起?！?/p>

我微笑著，望著豬豬騎著單車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沉沉的暮色中。

其實，我還有一句話沒有告訴豬豬，打心眼里，我是多么希望有一天，豬豬能夠站在奧運會的領獎臺上，當五星紅旗冉冉升起，莊嚴的國歌奏響，我堅信那一刻，豬豬的臉上一定會綻放出他最燦爛的笑容，當輝煌被定格成永恒的那一瞬間，他一定能自豪地告訴他的兒子，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爸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