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邦

一個在上海事業成功的企業家,為何突然重返家鄉擔任小小的村官?“企業家村官”的所見所聞,怎么會讓久經風浪的他感慨“聞所未聞”?三年村官,他回饋給故鄉的到底是什么?
許琦是一位70后,20歲時離開家鄉,闖蕩商海,2000年來到上海發展。他的老家在諸暨,一個不到2000人的村子,承載了他完整的少年記憶。如今,雖然工廠開在上海,店鋪開到了全國幾十座城市,他依然落戶在那個村莊。
隨著事業展開,除了每年春節、清明和冬至等重要節日,以及一些重要活動,他已經很少返鄉了。誰也沒有想到,2011年3月,他居然當選為諸暨安華鎮球山村的村支書,成為一名村官。而三年來的村官經歷,更是讓他感慨萬千。
《新民周刊》:這些年來你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會突然想到去當村官?是衣錦還鄉,還是心血來潮?
許琦:都不是。2011年我當這個村官,看起來是很偶然,很突然,其實是性格使然。
那年我回家看望父母,偶然在飯桌上聽到村干部要收購100多畝的林地,分給我家的山林地也在其中。我就隨口問了為何要征地,了解到這些年來征地不斷,村民的口糧田從我小時候差不多人均1畝,下降到了人均5分。這些土地去向五花八門,但有一條,賣了那么多的地,村民們卻沒有得到多少收益,很多人都有抱怨。要知道,我家所在的村莊,離義烏只有不到20分鐘的車程,地理位置非常優越,土地是相當值錢的。
我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這些山林都是我小時候玩遍的,如今當然很有感情。更重要的是,為什么村里的土地越賣越少,村民卻無法獲益?我實在想不通。于是我出了個主意,由我和當地的一位伙伴買斷了這些山林的開發經營權,從此任何人想要動這些土地的腦筋,都要通過我們了。我們并非做生意,因此馬上就簽署了公開承諾,今后開發所獲利潤全部歸村集體所有,設立專門賬戶。如果因各種原因不能開發,山地的所有權也歸村集體。
這樣一來,用通俗的話說,是擋了一些人的財路,當然會招人嫉恨。但有些村民感到很振奮,鼓動我出來競選村支書。我當時真的是不以為意,因為事業重心完全在上海了,此舉只是對家鄉和鄉親們的一種回饋,并不打算有更多的牽扯。誰想到,居然會有利誘和威脅隨之而來。有人出巨款要我不要參選,也有人說,你來蹚渾水,小心自己的安全哦。偏偏我就是不吃這一套的,既然有人這么忌諱我出場,我倒要來看看有什么名堂了。于是就決定參選,而且是高票當選了。
《新民周刊》:農村像你這樣的“企業家村官”大概不多吧?
許琦:“企業家村官”有兩種,一種是在當地發展的老板,生意做得不錯,然后出來競選村官,另一種是像我這樣的,與老家沒有生意上的牽扯,回到家鄉當村官。相比之下,第一種要比第二種多一些。
企業家當村官,有的是要利,有的是要名,當然還有的是想名利雙收。我是哪一種?你可以把我算成是要名的吧,因為我這個村官沒有從當地拿到什么利益,而且還要倒貼不少呢。你說我什么都不圖,別人也不會相信吧,好吧,就算我圖一個不忘根本、回饋家鄉的好名聲。
2011年春天我當選村支書,第一年,我在村里的時間超過了200天,因為我同時還是村經濟合作社的社長,參與村里的各種決策,大會小會也不少。我每周都要從上海往返諸暨,單程兩個半小時,過路費和汽油費就是幾百元,家里人笑說沒多久就跑壞了一輛寶馬。這些錢當然都是我自己出的,我當村官每年2萬多元那點收入,大概只是這些開銷的零頭吧。
《新民周刊》:當村官和經營企業應該有很大的區別吧?
許琦:區別是很大。說起來令人感慨。
像我們做正經生意的,都知道將本求利,賺錢不易啊。那時候有人出上百萬的錢,希望我不要回家鄉競選,我就感到很納悶:你也不是老板,不做生意,怎么就這么有錢?村官的位子就那么值錢嗎?直到我“進入角色”,才逐步了解了其中的種種生財之道,有些簡直是聞所未聞。
簡單說來,村官牟利之道,其一就是巧立名目做工程。雖然村官當選后必須馬上作出書面承諾,直系親屬不得承包本村的各種工程,但是紙面上的規定如果得不到監督和執行,那也就是一紙空文。村民很可能不知情,即使知道了也沒有多少人愿意出頭舉報吧。工程里面的花頭就多了,十幾萬的基礎設施費用,最后花了四五十萬元,很多錢都是一張白條就領走了,讓人看了只能搖頭。各種審計、各種驗收,預算,決算……你說有用吧,每一個都有用;但在我看到聽到的一些故事里,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生財之道,其二是土地買賣。為什么某些地方會挖出來家財數億的貪腐村官?大量的橫財就是來自征地的暗箱操作,因為信息不對稱,村民不了解情況,即使想要了解,也未必就能知道。你見到過村干部把村里的土地賤賣給自己老婆的嗎?聽起來像不像笑話?我們村的前任村官把每畝市價就達300多萬的約20畝土地,以2.5萬元的總價賣給了自己的老婆。就上個月,他們已經在忙著開發了,你想想看這里面的獲利空間有多大!至于克扣一點應該支付給村民的征地費用,那幾乎就算不上什么了吧。
我很吃驚,一個村官的權力居然會這么大,如果搞好了關系,在整個利益鏈條里面要發點財真的不是難事,起碼比我做生意賺錢要簡單。
《新民周刊》:聽你這么一說,我們平時聽到的令人厭惡的大吃大喝,似乎排不上號了?
許琦:村民們都是很善良的,他們普遍認為,只要村干部不貪污,吃一點喝一點真的是不算什么。一個村子就像一戶人家,總有迎來送往,總要禮尚往來,大家還是能夠理解的。
當然,大家對吃吃喝喝的這種容忍,也許也是一種無奈吧。最近對于嚴禁公款吃喝的政策執行力度明顯加大了,村子里的吃吃喝喝也越來越少,村民們對此都是很感到鼓舞的。
《新民周刊》:通過你這幾年的村官經歷,覺得農村治理的主要癥結在哪里?
許琦:如何監督村官,是一個大問題。
村官是真正的芝麻綠豆官,但就像我前面說的,權力空間其實是很大的。基層的腐敗,大家有切膚之痛,而且還是每時每刻的切膚之痛。現在反腐敗既要“打老虎”,也要“打蒼蠅”,我覺得, “打蒼蠅”真的是十分重要,因為“老虎”數量不多,離我們普通老百姓也遠,而“蒼蠅”如果揮之不去,一天到晚就在眼前飛來飛去,心情真的會很糟糕。
農村的許多村官,或者是有經濟實力,或者是有家族勢力,或者是有其他的社會關系網,普通村民很難與他們叫板。說實話,一個村官要“治”一個村民,大概一千種辦法是有的,而且都不違法。我在村里沒有任何利益訴求,也根本不想什么提拔重用,要推進一些很平常的事情,有時候依然困難重重。近些年來我們村的黨支部對前任的貪腐行為進行實名舉報,涉及原村支書許某和原出納的種種違規做法,整個過程也是備感艱辛。現在有些大學生畢業后去當村官,往往工作難度很大,因為基層都有復雜的利益關系網。
《新民周刊》:你的村官還會干下去嗎?這幾年你回饋給家鄉和鄉親們的,最有價值的是什么?
許琦:前不久村黨支部改選,我再次當選村支書,但是新政策要求村支書必須坐班,我在工作時間上難以保證,所以本屆開始就改任村黨支部委員了。今后是不是繼續當村官?從我本人的意愿來說,可能也不會一直做下去吧。
農村有大量的老弱婦孺,很多能人都離開家鄉外出打拼了。我覺得他們能夠回饋家鄉的,除了財富之外,更寶貴的是各種新觀念。這幾年村官生涯,我與其他的村民一起,清理以前的陳年爛賬,把一些貪腐曬在太陽底下,將一些腐敗分子徹底現形,讓大家知道什么是自己今后必須捍衛的權利,我覺得這是我能夠做的最大的貢獻。
各種規定在不同層面,執行的力度會不斷地打折扣。如果現有的規定能夠不折不扣地得到實施,農村的氣象和面貌會煥然一新。現在一些好的變化農民們已經開始感受到了,只要長此以往堅持下去,我相信正必壓邪的道理。所以,從根本上說,我還是樂觀主義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