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雪影 圖/受訪者供圖
李元勝做一個安靜的“散步”詩人
文/張雪影 圖/受訪者供圖
1、紫色喇叭花
晨光里,我想拍好
紫色的喇叭花,但相機力不從心鏡頭沒法解釋如此美的紫色
始終猶豫著,在紅和藍之間
而我,只能看到酒杯般的花瓣
美得過份的紫色,斟得太滿
簡直就要溢出,它經過漂亮的曲線突然收窄,仿佛那里有
不想公開的樓梯
漆黑的地下室,凌亂的磚頭
遮掩一條神秘的路
在路盡頭,沒有紫色,沒有相機世界尚未開啟,我們尚未出生
2、墓志銘
好的小說須有基本的枯燥
好的電影,須有適當的悶
我理想的生活,當然
也得有基本的枯燥
適當的悶
我恐懼著過于精彩的故事
因為總有一天,會有人噙著淚
走到我面前:
兄弟,你演得真好
我都感動得哭了
好的友誼須有基本的距離
好的愛情,須有適當的缺陷
我喜歡你,緣于你微笑時
那細微的不對稱
所以,好的人生
須有基本的無聊
好的時光,須有適當的浪費
讓我們歷經旅行和壓抑
眼前終于出現
沙漠般的真實、冷峻之美
這樣,當我揮別人世
終于可以欣慰地說——
謝天謝地
我沒有相信過《讀者》的說教
也沒有過上它所描述的生活
3、我想和你虛度時光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比如低頭看魚
比如把茶杯留在桌子上,離開
浪費它們好看的陰影
我還想連落日一起浪費,比如散步
一直消磨到星光滿天
我還要浪費風起的時候
坐在走廊發呆,直到你眼中烏云
全部被吹到窗外
我已經虛度了世界,它經過我
疲倦,又像從未被愛過
但是明天我還要這樣,虛度
滿目的花草,生活應該像它們一樣美好
一樣無意義,像被虛度的電影
那些絕望的愛和赴死
為我們帶來短暫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費
一起虛度短的沉默,長的無意義
一起消磨精致而蒼老的宇宙
比如靠在欄桿上,低頭看水的鏡子
直到所有被虛度的事物
在我們身后,長出薄薄的翅膀

9年前,李元勝以一票之差在第三屆魯迅文學獎評選中落選,他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悲喜交加”,時隔多年,在接到自己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的消息時,李元勝卻用“意料之外”總結了獲獎感言,頂著光環用平靜的語氣告知了親人朋友這個喜訊,轉瞬又投入到工作當中。
“為名利來寫詩是一個極不靠譜的事情,比買股票還危險,但把寫詩來作為人生的工作或者勞動,我覺得是一個很靠譜的事情。”或許正是這種無心插柳而成蔭的“安靜”寫作方式,方才形成了李元勝輕快超然的詩歌風格,一如他對待生活的態度,隨遇而安不加修飾,能侃大山,能評古論今,能雅俗之間游刃切換。
他說他的詩多數從“散步”中得來,生活本是奇妙物語,又何須人為精心雕飾,回想一頭栽進文字“圈套”的記憶,還得追朔到年少風發、鮮花怒馬的17歲時光……
大二時,李元勝因讀德國詩人里爾克的詩歌,在校園的一個角落,寫下了處女作《校園草》,青春在一筆一捺間肆意飛揚,字里行間,他把時間碎片穿針引線,拼湊成了無所顧慮、夢想飄飛的校園生活。靈感如珠,躍然于心,如瀑傾灑,十幾篇詩作洋洋而出,它們都烙印著李元勝草樣年華時純真的幻想,如今再評,他甚至不能夠完整地說出一首當時的詩作,手稿也不知遺落何處。偏頭記憶,緩緩吐出《校園草》的最后兩句:
我的手
像一片淺紅色的落葉
拖著藍天一樣
單純的詩行
稚嫩如春芽,但“年輕”是不可復制的美好。從重慶大學電機設計專業畢業的李元勝,考入重慶日報成為了一名記者,有半年的時間,他停止了寫作。學校與社會截然不同的環境,李元勝看不清楚自己的人生規劃,工作后的感悟、酒席飯桌前的交際、人事相處的巧妙……閱歷增多,思想開始沉淀,寫作有了新的轉變,不在于修辭手法而在于用詞的語境,再提筆揮墨,“成熟”,不期間流露,逐漸建立了詩與現實生活的聯系,從1985年開始,李元勝在詩作中吶喊出了自己的聲音:
我要掘出呼吸,哪怕它已經很微弱
我要掘出血液,哪怕它已不再鮮紅
我要掘出被遺忘的翅膀,哪怕它已經傷痕累累,沾滿污泥,
我必須掘下去,直到
一點一點地露出完整的我自己
寫詩30余年,“詩”已經滲透進李元勝生活的每個角落。2010年開始,他愛上了戶外運動,時常背著相機,約上三五知己好友尋山訪水,極其喜歡捕捉山間昆蟲的動態和植物的靜美,鏡頭之下,大自然的妙不可言經李元勝之筆,在寥寥數字間肆意綻放,以物作喻,讀詩之人頓悟:不留心,看不見。
問及為什么寫詩,李元勝調侃,“寫詩沒有成本投入,一張紙一支筆,到現在連紙筆都不用了,可以直接在電腦上寫?!痹溨C之下實是一種沒有雜質的熱愛。

處女作的青澀和處女座的苛刻
Q:處女作《校園草》是一首什么樣的詩呢?
A:很學生味的一首詩。那時候這種風格的詩一寫就寫了十幾首,但是沒有發表多少,當時1982年左右,(人們的)整個思想還不夠解放,只有少數雜志才敢發表這種類型的詩,多數雜志他會要求題材。比如,我投稿了后,他們就問我能不能寫一首建軍節題材,以“保衛祖國”為主題的戰士們的詩,于是我寫了投過去,他們從中選一首。當時對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并不知道,只是覺得寫詩這個事情很想參與,就很有熱情,覺得雜志的老師很看得起我,甚至收到他的回信會激動幾天,然后就趕快寫了投過去。但我畢業到媒體之后大概中斷了半年的寫作,81年寫到84年,停下來后認認真真讀自己的東西,再加上進入社會有了自己更多的想法,就對之前所寫的詩很不滿意了。因為我覺得他們有一半是自己想寫,有一半是為了發表。在停下來的半年中,有了新的閱讀、新的感悟后才繼續開始寫,前面所寫的一百多首詩,在出版詩集時我一首都沒有選過,而且連底稿都沒有留。我對自己很苛刻,處女座的人有完美主義傾向。其實一個人在青春中寫的東西,在中年時是復制不出來的,在幼稚的學步階段也未必沒有好東西。
Q:在寫詩初期是會為了“功利”而創作么?
A:當然會,在我寫作的前十年,是依賴一種自卑寫作,因為自卑,所以想獲得別人的承認,我做的所有事情里面只有詩得到的表揚最多,所以就花了很多精力在上面。毫不諱言,當時的心境就是為了聽到更多的表揚,寫了一首詩,恨不得在街上拉著路人念給他聽,而且寫完了手舞足蹈,覺得自己寫得很好,極其自戀。但經過十年之后,我有一個停頓,對自己的寫作方向做思考,因為不同的寫作年齡所面對的人生問題是截然不同的,同樣是寫愛情,一個五十歲的人和一個二十歲的人寫法絕對不一樣,后者更多的帶著幻想和期待在寫,將過程中的幸福表達出來,而前者他多半是回憶寫作,所以到了一定的階段肯定要更新自己,不是說強迫更新,而是生命自己在變換,而詩歌是跟著生命而走,是生命的附屬品,所以自然而然就發生變化。
Q:你認為自己的詩歌是什么樣的風格?
A:我的詩風是一個放松的寫作方式,不刻意,比較排斥技巧,白話能夠表達的絕對不會運用繁復的修辭,但是由于處女座的人性格傾向,我不喜歡用粗俗的白話,而是選擇稍微雅俗精致一點的口語進行寫作。
一個人的“散步”和一群人的“狂歡”
Q:《我想和你虛度時光》被很多人轉載閱讀,可以作為您的代表作嗎?
A:很多人覺得是,但我并不是很看重這首詩。就像另一首《走得太快的人》,轉載得很奇怪,股票網站還轉載過。后來才發現,我自己不重視的詩,恰恰是能夠打動其他人的。
《我想和你虛度時光》是我在博客上發表的,只是自己的一個小練習,之后一個公共微信平臺也有推薦,一天不到點擊量達到了八萬多,在網上的轉載高達200多萬次。這首詩雖然我感情上很喜歡,但我并不認為它是一首能夠代表我水平的詩。可能是因為詩中所描繪的一種愜意的心境感動了讀者,所以他們覺得這首詩是我的代表作,我也笑著接受,這也代表著我觀念的轉變,既然獲得了大家的認可,那么我就把它作為我的代表作來刊發。
Q:是在什么狀態下寫的《我想和你虛度時光》呢?
A:當時是和兒子一起去昆明,他是為考研究生,而我是單純的旅游,順便約了朋友下午喝茶小聚,中午無所事事,就在附近散步,回來就寫了這首詩,就像之前所說的中年人的寫作狀態,它是一首回憶寫作,帶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并不是對現在和對未來的感想。
Q:那么會因為這首詩的“走紅”,進而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多寫一些“小清新”的詩么?
A:肯定不會,我已經過了“與時代一起進步”的階段了。以前為了發表,后來可能是為了顯得與時代一起進步,就不愿意用一些落后的修辭武器。因為每個時代都有主題詞,80年代的寫作、90年代的寫作、2000年的寫作以及現在的寫作,確實有一些大家很喜歡的公共詞。我覺得有這么一個傾向,一個人想擺脫時代的烙印,向前走,這是好的,但是至今我寫詩已有30年了,已經不再是為利益或者名聲而寫,只會為自己而寫。
與“魯迅文學獎”的失之交臂和失而復得
Q:9年前參加魯迅文學獎以一票之差無緣獎項,當時是什么樣的心情?
A:悲喜交加。當時得獎的是與我同一屆的好朋友娜夜,當時“悲”的情緒很小,我就覺得我獲獎可能性很小,因為“魯獎”(魯迅文學獎)比較喜歡現實題材,而我的詩都是寫自己的小事情、小感情,所以我的“悲”,只是嘆了一口氣,運氣差點,但很快就放下這個事情投入了寫作。更多的則是“喜”,為她能獲獎感到高興。
Q:對于這次獲獎是穩操勝券嗎?
A:這一屆雖然我獲獎了,但仍然很懸。大家比較承認的是另一個詩人大解的作品,反映的是鄉村現實,而且確實寫得非常好,大家都覺得他是毫無爭議的。他們可能會覺得我寫得很好,但是看重現實題材的評委不會投你的票。
第三屆“魯獎”落選之后,在一次會議中偶遇了當時“魯獎”評委中的一個著名詩人,他告訴我,“元勝,差一票這個事大家都為你可惜,所以第四屆你一定要參加,如果你參加了,正好都是我們這個年齡段的評委,獲獎的幾率就很高,因為大家都覺得這是對你的肯定和賞還。”當時我認為我手中的詩不夠編成一本作品,所以只是閃念一想就把這件事擱淺,沒有再提起,到第五屆時,我因為工作太忙也沒有參加。本屆魯獎與之前中間隔了三屆,當時的評委基本換人,應該說獲獎的幾率非常小,但我的責編一直很鼓勵我,催著我編稿,認為在重慶我是最有希望和實力的詩人,同時重慶作家協會的領導也很支持,所以我也抱著“入圍我就完成任務”的想法參與了這次甄選,但沒有入圍的話也正常,因為我現在的詩比以前更加個人化,評委們不一定能夠接受。我的作品進了前十后,當時朋友打電話給我說,“元勝,我必須把評委是哪些人告訴你。”我回答說,“你不要說,如果其中有很好的朋友,不給他打電話我也忍不住,打了電話也會讓人很為難?!鼻笆某煽円呀浐懿诲e了,給我投票與否都不會影響到朋友間的感情。
Q:這次獲獎不僅是對您的認可,側面上也可以說如今的“魯獎”在題材選擇上也更加多元化了嗎?
A:對,評委的年齡在變化,老詩人可能更看重現實題材,但年輕的更看重藝術探索,或藝術創造性。我從來不覺得我的詩寫的好,但原創色彩很重,包括別人沒寫過的題材。比如寫植物、昆蟲,這與我自己愛好戶外生活有關系。而“散步”是我永恒的一個題材,我的詩都是散步寫出來的,有人還開玩笑說我是“散步詩人”,而且是“湖畔散步詩人”,因為很多詩是寫的湖畔,這些湖畔場景,同樣可以表現出不同年代的精神狀況。
詩人的公平自由和公眾的輿論跟風
Q:狄更斯的《雙城記》中說“這是一個好的時代,也是一個壞的時代”套用在詩人身上,您是怎么理解的?
A:我覺得對中國新詩來講,是非常好的時代,這個時代最好的是“自由”和“公平”。在新時期之前,你是否是一個詩人,由名刊、大刊、權威刊來決定。但新時期過后出現了地下詩歌運動,涌現出一批詩歌民刊,出現了新的認證圈子,即一些文學社團。他們覺得誰是詩人,就一起來推廣,那么其他刊物就會接受他。
從2000年到如今十多年,中國的新詩,我覺得是處于相對公平的環境,更利于詩人的成長。只要你寫得好,獲得大家的認可,你就會迅速脫引而出,所以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時代。并且在互聯網時代,詩人接觸的東西很廣,眼界被擴大,他的技藝也會進步得很快。
但事物都有雙面性,同時這個時代對詩人的誤解也越來越深,大眾更關心娛樂,容易被輿論引導,比如上一屆的“羊羔體”,其實詩人的詩集里并沒有這首詩,但他寫過這首詩,大家就會認為他是因為“羊羔體”而獲獎,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娛樂事件上,進而就懷疑“魯獎”,所以我也覺得,這不是一個誤解冰雪消融的時代,而是一個誤解不斷加深的時代。但總體來說,這個時代是非常利于詩人成長進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