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貞 姬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 大連 116044)
論嘉納治五郎對中國早期教育現代化的影響
尹 貞 姬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 大連 116044)
嘉納治五郎作為日本投身于中國留日學生教育的先驅者,在清末中日教育史上寫下了濃重的一筆。嘉納治五郎參與中國教育改革的主要動機是希望中國強盛起來保衛亞洲乃至世界的和平。研究嘉納治五郎參與中國教育改革的動機、活動、思想有利于揭示近代日本介入中國教育改革的真正意圖,也有利于分析清末中日教育交流的現實價值與深遠意義。
嘉納治五郎;中國教育現代化;中日教育交流;影響
日本在明治維新后迅速崛起,成為東方最先進入現代化的國家。日本的成功強烈地震撼和刺激了中國,并成為中國早期現代化的主要樣板。特別是日本的教育現代化,因其相對遠離政治高壓與經濟掠奪的直接戰場,而成為清末民初中國朝野爭相接納和效仿的對象。而中國在教育上全面學習日本是一種主動的選擇,正是這種主動選擇改變了中國傳統教育的價值取向,從而決定了近代中國教育體制的轉變和教育活動的重新構建。
嘉納治五郎的名字,在今天的日本可謂家喻戶曉,這主要是因為他是柔道運動的創始人,同時,他也是位杰出的教育家。嘉納治五郎作為日本投身于中國留日學生教育的先驅者,是清末中日教育史上影響重大的關鍵人物,并且對清末中國早期教育現代化改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于嘉納治五郎的研究,中外學者都進行了大量的探討。特別是嘉納治五郎對早期赴日留學生的接納與教育,以及宏文學院的留日學生教育都研究得比較深入全面。但是,在眾多研究中卻忽略了一個方面,那就是嘉納先生改革中國教育的主張和中國留學生的沖突與磨合。然而,正是這種沖突與磨合引發了中國學術界關于幾種教育關系的學術探討,推動了清末中國現代教育學術研究。因此,本文在論述嘉納治五郎參與中國改革的影響時,將著重點放在日本老師與中國留學生的沖突方面。
在中日文化交流中走出一條暢通的道路并非易事,更何況清末中日關系錯綜復雜,日本在明治維新初期選擇了“脫亞入歐”,明治維新末期又以日本帝國的侵略與擴張身份“橫行亞洲”,各種思想、各種政策、各種心態復雜地交織在一起,對中國的態度也決不是一邊倒。嘉納治五郎在這種中日雙方經常發生摩擦的背景下,堅持中國留日學生教育,實屬難能可貴。
中日關系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發生了逆轉,日本在明治維新后崛起于東瀛,并在甲午戰爭后逐步走上了軍國主義道路,加入了列強瓜分中國的行列。而中國卻在“以強敵為師”的口號下,急遽走上了取道日本、學習西方的道路。這些形勢的變化無疑使日本對華政策不斷變化,其復雜性直接反映到中日關系的不同側面。
在這種背景之下,嘉納治五郎在1903年6月發表了《學界國際策》。在這本書中嘉納指出:“日本與清國如唇齒之相依,一旦有事,必投于戰亂之中,其禍害及于我國者甚大,不可不防也。清國之保全發達,亦惟清國自為之耳,如歐美諸國沖突,清必不能保全。若望其能自防御自發達,則不可不輔佐。……且清國之保全發達,可以維護東洋和平大局,由俄國利益下觀之,又不可不盡力以為清國謀。”[1]在嘉納看來,中國與日本的關系重大,中國不保,日本難全,這種存亡相依的近鄰關系,迫使日本在強盛之后,不能對往昔有恩于日本,今日卻已衰落的中國袖手旁觀。而且,嘉納又把中日關系進一步擴大到亞洲各國關系的思路中,他認為只有中國和平才能保住亞洲和平,亞洲和平才能維護日本和平,他希望中國強盛起來保衛亞洲乃至世界和平。這是嘉納堅持日本必須與中國保持友好關系的基本出發點。
然則,如何輔佐中國,使之強盛,作為一個教育家,嘉納治五郎先把視角投向了中國的教育改革,并積極投身于中國的教育改革活動。當時他的行為并不為日本社會所一致認同,曾引起持不同觀點的各界人士的懷疑和指責。當年日本《朝日新聞》中的《對清政策》一文明確指出:“今分人士亡人國者,其鐵道乎,分之使其不知其分,亡之使其不知其亡,其鐵道政策乎……然福建者,自地理上形勢言之,與我(日本)臺灣遙對,政治上通商上皆有密切之關系,猶如朝鮮與我九州,隔一衣帶水,輕重相等。故宜先建一牢固不拔之勢力,以為侵略南清之根據地?!盵2]與這些赤裸裸的侵略擴張言行不同,嘉納治五郎對中國的誠意是基于日本與中國雙方的根本利益。嘉納治五郎是和平主義者,他認為只有中國和平才能保住亞洲和平,亞洲和平才能維護日本和平,希望中國強盛起來保衛亞洲乃至世界的和平,這是嘉納參與中國教育改革的主要動機。嘉納治五郎作為日本社會中的有識之士,還直言日本人到中國不能只為自己的利益,也應為中國利益著想,不愧為真善鄰之道。但嘉納治五郎參與教育改革的動機不止于互利互保,還有更為深層的考量。這一動機涉及到日本謀求海外發展及日本與西方爭奪國際地位與在華利益。
作為清末對中日教育關系影響重大的關鍵人物,嘉納治五郎參與中國教育改革的動機是復雜而多方面的。這種動機既產生于日本的文化心態與理想追求,又形成于西學東漸的國際背景之中。中國淪為殖民地國家,喪失了自身在各個方面獨立探索與領先世界發展的歷史機遇,而這正是日本從各方面介入中國的契機。
嘉納治五郎參與中國教育改革的活動主要有三方面:其一是在日本國內創辦中國留學生教育機構,其二是接待中國赴日考察教育人員,其三是到中國實際考察教育現狀。
(一)創辦中國留日學生教育機構
嘉納治五郎,一直熱衷于留學生教育事業,并通過長期的教育實踐,形成了一套獨特的近代教育理念。伴隨著中國近代第一次留學熱潮,嘉納治五郎基于自己個人對當時中國的看法,1902年1月正式創辦了宏文學院。宏文學院是中國近代留學日本熱潮中創辦較早、接收留學生人數最多、影響最大的一個中國留學生特設教育機關。宏文學院成立后不久,嘉納進行了為期3個月的中國實地教育考察。此次中國之行,特別是與湖廣總督張之洞的多次會面,對宏文學院的發展起了關鍵性的作用,同時還擴大了宏文學院招生的渠道。宏文學院的教學目的是為清國留學生考取正式的專門學校做準備。書院在創辦之初設立的是普通科和速成師范科。其中比較正規的是普通科,它一般為三年制,教授的主要內容是日本語和普通學科知識。速成師范科一般為一年,所教授的內容除日本語外,還有修身、教育學、數學、理化、史地、體操、動物學、植物學、理科指導、圖畫、英語(選修)等。魯迅、陳獨秀、黃興、楊濟昌、陳天華、林伯渠等就讀的就是速成師范科。此外,還有李四光、張瀾、胡漢民等中國知名人士。
(二)接待赴日中國教育考察人員
以中日甲午之戰為轉折點,日本人對中國由崇敬而變為蔑視,泱泱大國敗于“東夷小國”。這一悲慘的現實不得不讓清朝上下為之震驚,使因循守舊的知識階層猛醒。長期處于師長之輩的國度一下子把目光轉向開放、西化了的鄰國日本。留日潮洶涌而至,教育考察訪問接二連三。在接待日本教育人員的活動中,嘉納承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在筆者查找的清末27種教育考察記中,有99處提到嘉納治五郎,而《嚴修東游日記》中有18處提及嘉納治五郎,反映出中國教育考察人員與嘉納接觸頻度及對其意見的重視。
嘉納對中國教育人員的接待活動主要包括:安排或陪同參觀學校,進行教育演講,宴請中方人員,接待中國教育人員的私人訪談,交流教育思想與實踐經驗等。嘉納還親自為赴日考察教育人員作了有關教育方面的系統講座,共12講,涉及到教育思想、教學組織形式、教學方法、教科書編輯、教育行政管理、教育結構等方面,對中國教育考察人員進行近代教育學啟蒙。嘉納不但熱情接待中國訪日教育人員,還通過系統講座的形式,為中國培訓了具有近代教育學知識素養的專業人員,對中國近代教育現代化的意義極為深遠,正是這些曾經訪問過日本,受到日本教育學熏陶的人員(如陳毅等),直接參與起草了《癸卯學制》的藍本。
嘉納對中國教育改革的理念并不是靠主觀臆斷,而是來自于他對中國教育的實地考察與認真思考。他公開發表的對當時中國教育改革的見解,都出現在實地考察中國教育之后。
(三)實地考察中國教育
1902年7月21日到10月16日,嘉納治五郎接受日本外務大臣小村壽太郎的勸說,到中國實地考察教育現狀。日本媒體對此十分重視,于1902年8月10日,在日本的《國士》雜志上以嘉納本人的名義,系列報道了嘉納去中國考察教育的信息。嘉納一行航海經由朝鮮到中國,歷時近3個月,經過煙臺、塘沽、北京、天津、上海、杭州、蘇州、南京、長沙、武漢等城市,參觀了數十所學校,形成了對中國新式學堂的初步認識。對當時中國比較出名的自強學堂、武備學堂、兩湖書院、將辨學堂、農務學堂、南洋公學、務本女塾、澄衷學堂、格致書院、師范學堂、警務學堂、陸軍學堂、水師學堂等均有所聞所見。武昌一所師范學堂的對聯“論學術須息新舊爭,作君子自辨義利始”引發了他們的濃厚興趣,將其記錄下來,并發表于《教育界》雜志上。嘉納一行捕捉到的信息,恰是中國當時新式學校建立,其內涵從傳統到現代過渡的真實寫照。他們還形象地描寫了當時中國學校中傳統教學的狀況:“各個學生的腦袋左右晃動,身體前后晃動,額上青筋暴起,大聲背誦著不明其意的《論語》、《中庸》、《大學》。諳記一天40個字,教學的進度根據諳記和背誦的情況而定。然而,他們同時發現正是這所仍保持著中國舊式教學模式的梁家園惜分陰小學堂的教師,卻對自己教的學生講希望他們將來到日本去留學?!盵3]傳統的教學模式就是這般奇妙地與近代教育的時尚結合在了一起,正是“留學日本”的時代強音,震撼了這一代搖晃著腦袋背誦四書五經的學生群體,實踐了走出國門的理想追求,這就是中日教育交流對中國超越傳統走向世界的重大意義所在。
通過對中國教育的實地考察,嘉納強化了參與中國教育改革的動機,進一步形成了關于中國教育改革的主張。
經過近3個月的中國教育實地考察,嘉納對中國教育改革現狀形成的初步印象總結如下:首先,嘉納認為現行的中國教育改革僅僅局限于局部。嘉納說:“現在的清國教育界一片黑暗,唯有的一線光明何在?……北清只有袁世凱任銳意圖志,熱心教育改革。南清也只有張之洞所在的兩湖,劉坤一所在的江蘇以及上海進步比較明顯。”[4]因此,嘉納對中國教育改革形勢的估計由樂觀轉向了悲觀。其次,嘉納認為這種改革認識是膚淺的?!坝^中國近事,似以變更科舉制度便可得人,不知本原不立,無論如何變更,終無可以收效之日?!盵5]嘉納認為中國退化是因為不能活用固有的文明。嘉納還指出了清末中國教育改革進步緩慢是不善于學習西方。第三,中國在改革中帶有盲目的排外性。在參觀北京五城學校時,嘉納與該學堂林總教進行了會談,明確指出中國人排外觀念極強,干擾了中國向外國學習取其長補己之短。他說:“日本人在禁止外國文物輸入時,唯獨不禁止醫術的輸入,因此通過這一條狹窄的道路,西方的文物漸次浸潤進來,終于遍及國內,成為今日進步的開導。中國的民族自尊心始終與妄自尊大的封閉性交織在一起,嚴重地防礙了中國的開放與進步?!盵4]第四,改革的不平衡性。在嘉納發表的《清國教育談》中曾多次提及中國南北教育的差異,他評價北清教育界的光明最為薄弱,南清的教育事業比較進步,表現出明顯的地區不平衡性。并且指出,北方保守勢力大,南方開放風氣濃,這種差異也增加了統一學制的難度。第五,改革的阻力很大。嘉納說:“予游貴國與政府諸公及各省督撫論事,雖其中亦有明達者,然吾不以老成持重為主,實皆守舊主義也,民間志士則多進步主義,然欲銳進而無權力為上所忌,此貴國最不幸之事。”[6]凡此種種,如何解釋這些現象,解決這些問題成為嘉納介入中國教育改革的切入口。
嘉納對中國教育改革基本形勢的分析是:激進改革的時機并不成熟;改革勢力與保守勢力的對比實力相差懸殊;著手于教育改革的人好大喜功,不切實際;清國居于顯要地位的多數人對中國在國際社會中的地位并非一無所知,也企圖通過改革挽回國勢,但其進程極為緩慢,改革沒有形成面向全國的趨勢。[7]基于此現狀,嘉納以不同于中國教育者的視野提出了改革中國教育的主張:中國的教育改革應采取漸進的方式,應通過儒學的活用,沖出傳統教育的束縛;通過西法的講求,建立近代教育的體系;最根本的是改革傳統的精英教育而為現代的國民教育。
針對中國教育的改革,嘉納首先明確了教育的目的。他通過法國、德國及日本強盛的經驗指出“教育非在其國政府中一二賢豪者之設施,而在全國國民個人之實力。而小學校實為造就種種國民資格之唯一之本原”。[4]嘉納明確教育的目的不在于少數豪杰,而在于培養全體國民,強調工業社會中個人實力與國家盛衰的關系。這一思想提升了教育的個人價值,突出了國民教育的重要意義,直接否定了中國傳統的精英教育取向。并且,嘉納從小學教育的迫切需要,主張興辦師范教育為急務。他說:“今清國人口假算四億,當實施小學教育據日本的經驗,需一百七十萬四千之余教員亦難得有可觀之效果,故完成實施教育養成優秀教員之教育機關,即初等師范學校之多設,為清國今日教育設施中最大急務也?!盵8]嘉納還從統計學角度論證了中國興辦師范教育的現實必要性,引起了中國教育當權者的高度重視。因此,興辦師范教育成為清末中國教育改革的實踐范疇。
關于教材的問題,嘉納提出了各省聯合編輯教科書的主張。1903年,中國教科書的主要問題是盲目引進外國的教科書,不符合中國國情需要。基于此,嘉納主張:“各省聯合為一乃為最妙,其教科書各地所用不同者無妨多編數部。但名詞須一律,不宜歧出,歧出則言語不同,華離乖隔不適于用也。故各省聯絡公設一編譯局為至善耳”。[5]1906年,嘉納針對教科書問題,又發表了優質教科書可“免傳誤謬”的新見解,并且提出了部定大綱,中央與地方齊舉,一綱多本,以及基層編輯,中央審定的主張。近百年后,中國發表的《中學語文教科書世紀回眸》一文中論述:“清末比較有影響的中學國文教科書是劉師培編的《中學文科教科書》(1906),吳曾祺編的《中學國文教科書》(1908-1911),林紓編的《中學國文讀本》(1909-1911)”。同時指出:“值得注意的是,當時的語文教科書,大都是民間編輯,由學部審定后頒行。各地選用教科書自由度很大?!盵9]基本反映了清末嘉納關于中國教科書建設的基本思路。
可以說,嘉納關于中國教科書建設的主張直接影響了清末甚至新中國國文教科書的編輯。
嘉納治五郎對中國教育改革的參與,體現在實踐與思想兩個層面,對清末中國教育現代化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具體表現在,嘉納關于首重師范教育的思想與清政府中樞掌管教育事務的當權大使張百熙、張之洞等的直接交流,對中國赴日本考察學務官員的直接滲透以及對留學日本的各省師范生的直接指導,形成了清末學制建設首重師范教育的基本共識。同時,其重視普通教育與實業教育的思想,在學制中也得到了充分體現。從橫向來講,清末學制由師范、普通、實業三大部分組成;從縱向來看,金字塔式學制結構的形成與此不無關系。
嘉納親手創辦的宏文學院為中國留學生接受日本教育奠定了基礎。從宏文學院畢業的留學生回國后,部分進入了教育系統,成為清末民初中國教育改革中的一支生力軍。并且留學生隊伍充實到教師的隊伍中,對中國教育現代化起到了無可限量的作用。而最值得研究的是嘉納改革中國教育的主張,引發了中國學界關于幾種教育模式的學術探討,推動了清末中國現代教育學術研究的深入展開。
(一)歐化與國粹之爭
嘉納治五郎改革中國教育主張的指導思想,潛含著中體西用的傾向。他反復強調中國的復興,必植根于儒學的活用。
1902年10月21日,嘉納在宏文學院結業會上說道:“中國言道德所取孔子經訓而已,但孔子之經訓活用之則為國家文明之要素,死守之則為糟粕之陳言。趨于二十世紀文明之世界,而但取口舌間之論理與模范上之觀念以裝門面,必不足以應無方之世變。振興中國教育,以進入二十世紀之文明,固不必待求之于孔子之道之外,而別取所謂道德者以為教育。然其所以活用之方法,則必深明中國舊學,而又能參合近世泰西倫理道德學說者,乃分別其條理而審定其規律?!奔渭{以弘揚中國固有文明為經,以講求西方學理為緯,進行中國教育改革的思想,使留日學生有落入“中體西用”俗套的感覺。嘉納奉勸留學生不要采取激進主義,而要忍辱負重、感化當權者取得信用,然后再行改革。嘉納的這些主張引發了在場留學生的不滿。嘉納講畢,湖南籍留學生楊度質疑道:“敝國之官吏,本無心為國家辦實事,為國民謀公益也。如此者既無辦事之心,欲以誠心感之,而無心可感,則處此將如之何?”對此,嘉納認為:“貴國情形亦實如此”,然后對在場的留學生表示,這個問題留待下次演講再作進一步闡述。
楊度與宏文學院院長嘉納的精彩論辯,不久以《支那教育問題》為題發表在梁啟超的《新民叢報》上,由此在中國留日學生當中得到支持和贊揚。關于這場日本老師與中國留學生的歐化與國粹之爭,反映出日本從明治時期向大正時期過渡的文化思想的轉變,不為正急于革故鼎新的中國留日學生所認同,也反映出對西方文化的挑戰,東方民族文化精神撕裂的困惑與掙扎。這種歐化與國粹的爭論在中國持續了上百年之久。
嘉納與楊度的爭論直接影響到嘉納的中國觀與楊度的日本觀。嘉納從楊度身上看到了科舉合格者的能量與人才培養體系向近代學校制度轉換的可能性。而楊度從嘉納的思想中則感悟出日本文化的再生能力。
(二)公德與私德之辨
1902年10月23日,嘉納如約為楊度等留學生做第二次演講,他首先講到實業教育,認為中國發展經濟不少原料、資本,惟有人才匱乏,“若能興教育以植其基,將來奮發振興,不患不為地球上一大工業國也”。[6]他說:“貴國之實業不興,由于團力之不結,其根源在于愛國心之淺薄,此教育者所最宜注意者也。教育其愛國之道,先不可使其有一種驕傲心,亦不可使其有一種卑屈心。發揚與壓抑,皆不可有所過。所謂己國皆是,他國皆非,則生其驕傲心;如謂他國皆長,己國皆短,則生其卑屈心,皆于愛國心大有妨礙者也……惟各舉其有無長短,以相比較,徐言其當改革者,則人人皆有自保以求勝人之意,愛國之心,油然日生,和藹親洽,不抗不屈,而團力自然能結,國事自然能舉矣?!盵6]
這實際是間接回復了楊度此前的質疑,嘉納認為中國的問題是內部一盤散沙,其根源在于愛國心淺薄。對于自己國家,既不應妄自菲薄,也不能盲目自大,而應在發揚本民族歷史文化優勢基礎上,團結奮發,相互砥礪,未來才能進步發展,這正是教育者最應關注的問題。對此,楊度再次質疑,認為中國的問題并不如道理上所談那么簡單,權力掌握在道德敗壞的人手里,如不從根本上解決,國家就沒有前途。
由于時間關系,這一次嘉納又表示另約時間對話。10月30日、11月5日晚,嘉納先后兩次約楊度等中國留學生到自己家中,就前面提到的問題再一次展開討論。
這兩次對話,是以雙方相互答問的方式進行的,內容涉及當時的中國內政、外交及世界各國近代化過程中的經驗教訓等方面。嘉納談話的主旨仍在于要通過教育提升國民素質,而教育的根本意義在于養成國民精神。他結合自己在中國考察時的感受,認為中國民眾普遍缺少的是“公德”心,他指出“凡教育之要旨,在養成國民之公德,故雖不可服從于強力,而不可不服從于公理。能服從公理而不服從強力者,其教育必為無弊……設使人人謀利己而不謀利群,必見公眾之不保,而個人何有焉?故論事實,則必以公眾相保因而人人獲利為目的;論教育,則必以一人舍身而使一群獲利為目的。此之謂公德”。[6]他認為,中國普遍存在的問題,無論是官員腐敗,抑或商賈欺詐,都源于“無公德之教育,故有此不成人格之種類”。解決的辦法,惟有通過精神教育“移其根性”。
嘉納的這種觀點引起了梁啟超的注意,梁啟超在《服從釋義》一文中專論“不可服從強權,而不可不服從公理”一段,發揮了嘉納的觀點。他還指出:“觀《論語》、《孟子》諸書,吾國民之木鐸,而道德所從出者也,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闭撟C了中國教育具有重私德而輕公德的傳統。
就歷史發展進程而言,強調公德教育是時代要求的新課題,也反映了當時中國教育現代的必然趨勢。
(三)大學與小學之論
清末中國教育改革應先立大學還是小學,清末在梁啟超與王國維之間,民初在蔡元培與范元廉之間都對此曾展開過激烈的爭論。而這種爭論都受到日本教育的影響。嘉納曾對留日師范生說:“故貴國他日終不可不立大學校。而此時則殊可暫緩。國民之學問程度未及,即立之亦無能入學者,即無教員又無學生,徒慕他國立此虛名誠可不必也。”1902年,梁啟超發表《教育政策私議》以日本教育為例強調了“教育次序議第一”,明確指出:“中國最速非五年后不可開大學,雖其已及大學之年者,寧減縮中國之期限,機時使之兼程以進,而決不可放棄中學之程度,而使之等以求也”。[10]這種思想的著眼點是學生身心的發展規律。梁啟超接受嘉納的觀點,是因有感于留日學生在缺乏學識基礎的情況下進入高等以上學堂學無所成,反觀國內“遽集所謂翰林、部曹、舉貢生監者,而欲授以大學之課程,是何異強扶床之孫而使龍伯大人競走也”的現象,引以為鑒。然而,中國大學的建設并未因此而延緩。
大學與小學之爭在清末反映的是精英教育與國民教育思想的直接沖突。傳統社會中教育始終是少數人的專利,追求品質,以培養社會精英為價值取向。這與普遍主義的國民教育是大相徑庭的,這種傳統與現代化的沖突,成為中國教育發展的直接動力。
近代中日之間的教育交流是促進中國早期教育現代化的重要動力。為了沿著正確的軌道發展我國的現代教育,我們應該對近代中日之間的教育交流進行正確的回顧與反思,總結在這一過程中的利弊得失。這既是現實的需要,也是我們今天回顧歷史的意義所在。
清末中國在教育上全面學習日本是一次主動的歷史選擇,正是這種主動選擇改變了中國傳統教育的價值取向,從而決定了近代中國教育體制的轉變和教育活動的重新構建。然而,近代中國學習日本的最終目標指向是西方,日本只是中國學習西方的文化中介。
中國赴日考察官員與嘉納治五郎等日本教育家的座談交流是清末中日教育交流的重要方式之一。在交流過程中,中日教育家就中國教育改革的實際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討論,中國官員不僅獲得了來自日本教育近代化過程中的經驗教訓,而且聽到了日本教育家的各種觀點和建議。這一交流形式促進了中國教育官員與學者對教育近代化的認識,提升了教育理念,并為中國教育近代化改革做了思想上和經驗上的準備,在中日教育交流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中日甲午戰爭之后到辛亥革命前,是近代中日教育交流史上的高潮期。在此期間,中國出于救亡圖存的需要,將近鄰日本定為近代化學習的目標,開始了在教育上全面學習與借鑒日本的教育經驗。而此時的日本也給予了中國極大的幫助,可以說在清末中國教育近代化進程中,對中日間的教育交流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然而,日本積極參與中國教育改革的主要動機源于日本謀求海外發展及日本與西方爭奪國際地位與在華利益。
近代中日教育交流,一開始就不是以正常的文化交流形態而推進的,它是在西方資本主義入侵和中國民眾進行反侵略戰爭的特殊歷史背景下展開的。因此,近代中日教育交流史上,不僅充滿著教育立本、救亡圖存的愛國情結,更是承載著中國有識之士求才、救國的急切心情。正是在這一迫切愿望的作用下,迫于危亡關頭的中國有識之士將教育規律和現實國情拋到了腦后,以滿腔的熱情投入到了簡單化的傾向與形式模仿的錯誤行為中,導致了“欲速不達”的消極后果。
綜上所述,嘉納治五郎參與中國教育改革的動機形成于西學東漸的國際背景之中,其介入中國教育改革的活動與思想主張,因其交流的對象不同而得到了不同的回應。留日學生以批判和審視的目光看待日本教育改革與社會發展;考察日本教育的行政官員與部分學者,則以治頑疾求藥方的迫切心情積極地吸納日本教育的成功經驗。嘉納參與中國教育改革的影響,在于促進清末中國教育改革。而中日教育交流的意義正在于它是中國早期教育現代化的主要動力之一。
[1] [日]嘉納治五郎.學界國際策[J].經世文潮,1903,(1):3-4.
[2] 熊野萃.民族主義之教育[J].湖南游學譯編,1902,(2):11.
[3] [日]柿沼谷蔵.嘉納會長清國巡游記[J].國士,1903,(52):15.
[4] [日]嘉納治五郎.嘉納氏の清國大留學生談[J].教育界,1903,1(2):7,9,6.
[5] [日]嘉納治五郎.嘉納治五郎の中國留學生教育[J].經世文潮,1903,(6):39-40,7-9.
[6] 梁啟超.支那教育問題[N].新民叢報,1902-12-30.
[7] [日]嘉納治五郎.清國瑣談[J].教育時論,1903,(633):19.
[8] [日]嘉納治五郎.清國教育私見[J].太陽,1906,13(1):35-36.
[9] 《中國圖書評論》雜志社.中國圖書評論[M].北京:《中國圖書評論》雜志社,2000.142.
[10] 梁啟超.教育政策私議[A].中國近代教育文選[C].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160.
[責任編校:張振亭]
Jigoro Kano’s Influence on 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ese Education
YIN Zhen-ji
(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Liaoning, 116044, China)
As the foreruuner devoted to the education for Chinese overseas students in Japan, Jigoro Kano greatly influenced the education history of both China and Japan. Jigoro Kano’s motivations to participate in China’s educational reforms were to help China to be powerful to safeguard the world peace. Studies of his motivations, activities and thoughts will be helpful not only to discover the real intention of Japan’s involvement in China’s educational reforms, but also to analyze the practical value and profound significance of the educational exchange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Jigoro Kano; modernization of Chinese education; educational exchange between China and Japan; influence
G40
A
1009-3311(2014)05-0112-07
2014-06-09
2013年度全國教育科學“十二五”規劃教育部重點課題(DIA130308)
尹貞姬(1974—),女,朝鮮族,遼寧撫順人,大連外國語大學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