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建亮
在《八十年代訪談錄》里,查建英和陳平原在談到日本20世紀70年代后、中國90年代后兩國的知識分子都無力對社會產生真正的影響時說:“我覺得美國學者也是。70年代以后,學院越來越如此,尤其人文學界,自成一統,自說自話。比如前些年時興的文化研究,就有很多美國學者著書褒貶大眾文化,評論麥當娜呀,迪斯尼呀,但其實也就是同行、學生們會去看這類東西,大眾文化那邊根本不理會,你這套符碼他不懂、你影響不了他。有時候會有一種荒誕感,似乎美國學院倒成了迪斯尼,里邊有‘魔術世界’、‘高科技中心’等等千奇百怪的游戲和表演,表演者就是教授、游客就是學生,但它和外邊的世界沒有什么關系,外邊的人把它當作一群智力超群的大小孩兒的游戲場:把你們圈起來,你們在里邊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吧!”[1]
作為訪談,這話不免有些情緒化,但透露出來的信息對人的沖擊還是很大的。眾所周知,文化研究作為興起于20世紀50年代末西方的一種知識話語,雖說有三個不同的理論來源和四種相異的學說[2],但政治性、批判性和現實性作為靈魂貫穿于文化研究中卻人所共知,也恰恰是這一點,使得它在學界頗有生命力。現在它卻變得越來越學院化,越來越沒有生命力了。不妨以伯明翰當代文化研究中心的發展為例再看一下,“自20世紀70年代起,該中心在斯圖亞特·霍爾的主持下逐漸知名,那一時期中心的情況可以用涂爾干所說的‘集體歡騰’來形容,并由此產生了大量的知識成果。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中心內部與周邊學者的研究構成了英國文化研究的經典時期,到了20世紀90年代,這種學術能量已經消失殆盡”[3]。這里邊原因固然很多,比如研究經費欠缺、體制化的收編、社會總體趨向保守以及值得批判的政治對立面消失等,當然也可以用理論發展的“新陳代謝”來說明,但不管怎樣,若想到它曾經的虎虎生風,這個信息還是會讓人感到吃驚的。
這段話透露出來的另一信息更具刺激性,那就是美國的公眾,尤其是大眾文化生產者和消費者毫不關注文化研究者的言說,文化研究僅僅是圈子內的惺惺相惜。不否認這種說法有夸大的成分,同時認為文化研究作為嚴肅的學術研究也沒有必要屈尊降貴迎合受眾,但是,若研究成果僅在圈內流轉也不符合文化研究的現實性和政治性之品格。也許有人會說,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的成果也大多局限于圈內,沒有家喻戶曉,這確實是事實,但今天時代變了,電子傳媒時代,甚至自媒體時代已經來臨,如果再僅僅滿足于研究成果“理論化”,就等于“作繭自縛”。我們雖然不提倡學術研究中的迎合,但也不鼓勵脫離現實,沒有現實根基的文化研究是“偽研究”。所以,今天的文化研究者在做文化研究(尤其是要在大眾傳媒上對大眾講話)時,應講究言說技巧,深入淺出,化雅為俗,避免“符碼”障礙。如果想到薩特曾經號召作家與學者們去占領大眾傳媒,以發揮“新知識分子”介入社會的宏愿,就會更加明白通俗說辭的意義。
美國文化研究者的遭遇在今天的中國學界也在上演,看看相關雜志,看看文化研究者的博客就會明白。譬如2012年“雙十一節”期間,某學者在博客上貼出《中國新窮人的焦慮與網絡消費的狂歡》一文,對“雙十一節”期間民眾的瘋狂網購現象做了分析[4],發人深省,不可謂不深入,但在跟帖中卻有不少網民說不懂他在說什么,并稱你說你的,我該買還買。作者的初始意圖是要讓大家理性看待時興的網購,用文化理論和美學知識對公眾進行啟蒙,但卻是如此效果,未免有些荒誕。這個個案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代表性。然而與西方不同的是,中國的文化研究才剛剛起步,不存在新陳代謝、對立面消失等情形,那這種狀況是如何產生的?這與研究者、接受者及文化環境等因素有關。
就研究者及其研究范式來說,首先“重理論、輕實踐”的學術訓練直接造成了話語表述之“隔”的產生。作為對20世紀80年代學術研究“重氣勢不重規范”的隨筆體的反撥,90年代后學界特別注重“論文體”的使用。經過學界的共同經營,學術研究呈現出規范性、深刻性在場,自由性、生動性缺席的狀況,大部分研究者也在這種“養成教育”中練就了規范標準又冷峻刻板的理論表述。當這些人面對社會現實想要說話時,已經習得的表述就很難在短時間內“軟化”過來,導致一出口就比較“隔”。這種現象具有普遍性,不獨為文化研究所有。以文學領域為例,學界曾流行“搞不了理論的搞創作,搞不了創作的搞批評”的說法。孫紹振也說,現在的年輕教師、文學博士、碩士,你讓他談理論他可以說得頭頭是道,但一轉到具體的文學批評上就有些吃力了[5]。文化研究領域與此相似,目前國內有較多關于文化研究的大部頭理論著作,它們多是對西方理論的闡釋和移植,幾無創新。雖說借鑒也是學術研究的必備項,但僅是簡單的拿來沒有自己的創造總歸有些單調,學術研究既要講“理論旅行”,更要講“理論培植”,單純的“二道販子”沒有多大意義。而且在這些移植之作中,“一個比較突出的局限就是理論模式的限制。經典意義上的理論模式,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結構主義、精神分析抑或是后現代主義諸理論,都具有一種追求規律性或普適性的沖動。這種沖動在造就了理論自身的自洽性和完美性的同時,卻可能忽略了文化現實的復雜性、特殊性和多元性,并且由此而形成理論的滿足感對現實的遮蔽”[6]。也就是說,如此這般就不可避免形成文化研究“理論過剩和經驗匱乏”的現狀:研究者滿足于理論闡釋的囈語,對活生生的文化現實卻一再失語,不能不說這是一件非常遺憾的事情。
其次,與“過于精明”的研究方法有關。伯明翰學派的早期文化研究之所以成果豐碩,為人矚目,與他們的民族志方法和接受研究方法有關。這些方法需要研究者能舍棄書齋迷思,甘于下苦功、“蹲下去”。例如,威利斯為了寫作《學習勞動》,曾花費3年時間進行研究,他選擇了一個有12個工人家庭出生的男孩組成的群體進行觀察,其間,他同他們一起上課,一同工作。在學習階段,威利斯廣泛采訪他們的家長、教師和就業指導官員;在他們的工作階段,采訪他們的同事、老板和工會代表,下盡了功夫,所以寫出來的文章深刻而厚重。中國的學者則與此不同,他們留戀書齋,擅于理論推演,奉行“足不出戶”。這與“論文量化”的學術體制有關,也與缺少經費支持有關,更與中國人“過于精明”的劣根性有關。對此,有學者指出,中國的文化研究做不到位,“倒不是因為后者(即民族志、厚描等方法)如何難以掌握,而是因為做民族志確實要投入更多的時間、精力與體力,許多人懶得下這種笨功夫”[7]。
再次,與“權術非學術”的研究心態有關。雖然文化研究在當下的中國學界呈現出生機勃勃的性態,但就目前的研究格局來說,在人員的數量上文化研究者還占少數,這從近些年畢業生的就業上可略見端倪:在基礎學科就業普遍困難的情況下,文化研究專業的畢業生就業前景卻相對看好。這就帶來另一個問題,由于文化研究進入中國的時間并不長,屬于新資源,因而有些文化研究者就握有了別人不曾有的“文化資本”從而把他與其他學者區隔開來。在區隔中,這些文化資本就成了時髦的、借以彰顯擁有者文化權力和話語權力的一種形式,也成了在學術場域和教育場域顯示身份的標識。布迪厄認為,教育場域也是充滿了權力斗爭的,有一個學術帝國的存在,新舊兩派勢力為爭奪知識領域的支配地位與象征性權威而在帝國內進行著斗爭,因而在有了這些文化資本和特殊身份后,有些學者難免就會有勝利者高高在上的傲慢心態。當研究者以這樣的心態從事具體的文化研究時,就會不自覺地表現出來,進而影響到文化研究的理論深度和話語表述。如此評述當下的文化研究并不是對所有研究者的貶低,其實在中國學界這也是一種比較普遍的現象。在文化研究之前,中國學界在引進或研究某個異域理論時,常常忘不了說上句某某是第一個進行此工作的,某某是第一個把它開掘廣大的等標示“第一”的話。從學術史來說這樣做不無意義,但其中炫耀的意味還是很濃的,尤其是研究者自己說的時候。
這種狀況的形成與受眾的文化素養普遍不高也有關。雖說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國人的文化素質和思想水平有了大幅提高,但據近些年的“全國國民閱讀調查”顯示,中國人讀書率全世界最低,且書目集中于股票、娛樂和性等方面。長期浸淫于此,神經末梢也會被染化,所以遇到明事講理之文時,就沒有多少人真正感興趣了。另外還與當下文化環境的底色——“粉紅色”和“黑青色”有關。“粉紅色”指的是它的“媚態”,即“三俗”(庸俗、低俗、媚俗)。“三俗”已成為當下媒介,尤其是視聽和網絡媒介的一種主要意識形態表述方式。只要打開網站,就會看到眾多充滿挑逗性的文字居于顯要位置,如《女子與未來公公結婚當“后媽”》《臺灣一夫妻火車上親熱遭圍觀》等(www.hao123.com,2013/9/8查),還會看到眾多影視明星的緋聞,什么三角戀、姐弟戀等撲面而來;打開電視,也是娛樂賣嗲一片大好:如此一來,沒人關注文化研究就在情理之中。“黑青色”指的是“硬度”。什么該碰,什么不該碰,怎么碰,誰去碰是另一種意識形態表述,它以黑青色的面孔直視、監測著研究者。眾所周知,中國在這方面禁忌多多,它直接影響著文化研究的話語形態,符合相關規定的就能發表,不符合的就不能發表或經過“一定”處理后發表。這種選擇性控制必然造成研究和接受的錯位,即你寫的我不想看,我想看的你不敢寫,我想寫的卻不能寫等狀況的發生。
雖然中國文化研究存在上述短板,但并不是說沒有成果,相反,在學術市場上各種各樣冠以“文化研究”的產品貨源充足,它也成了一個時髦用語,各路人等紛紛從中攫取并組合使用。對這些成果筆者曾細讀過較多,發現其病灶一為口水批評多,隨意性強;二為不管研究什么,最后的核心詞就這么幾個:意識形態、批判、權力,其中又以批判為核心。對第一點暫且不論,這是時間和功力問題;這里談談第二點。雖說政治性、批判性和現實性是它的靈魂,但若具體的文化研究最后都坐實到這上面來,讀者就會感到乏味和俗套。那么,文化研究中還要不要這些東西?刪除它們還是不是文化研究?
這涉及到文化研究的性質這個老話題。周憲指出:“文化研究是一種不同于傳統文學研究的新的理論范式。它反對制度化和學院化,強調與社會文化運動和實踐的密切關系,關注對社會文化的干預作用。同時,文化研究不同于強調文學性的文學研究,它以更加廣闊的文化視野來考察,著重于文化政治。因此,注意到這個特性,就有必要把文化研究作為一種策略而非一種學科”[8]。在西方,早有學者旗幟鮮明地指出這一點,“文化研究是一個過程,是生產有用知識的一種煉金術,若給他編碼,你就可能停止他的反應”[9]。學界很多人也持這個觀點,并從相反的方面論證說,之所以90年代以后的文化研究表現得“柔弱無骨”,一個重要原因是大部分文化研究機構和研究者脫離了“在野”狀態,成了體制內的學科和工作者,如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現在它擁有自己的專門期刊、專職教授、專業學生、專用教材并成立了相應的系和中心,研究者們也不再大面積地介入現實,而是圍繞著書齋開始了學術活動。可見,人們對已成為學科的文化研究心存疑慮。換言之,更多學者傾向于把它當成一項活動而不是一門學科,因為只有處于體制外時,它才能發揮應有的干預性和批判性;一旦進入體制,就會被收編,“飽暖思淫欲”。然而,在筆者看來,是既可以把它看成活動,也可以當成學科的,它是學科化的學術活動。
這取決于對文化研究核心屬性“批判”的認識,所以有必要從歷史語義學的角度對這個概念做一考察。在英語中,批判(Criticism)有多個義項,如批評、評論、判斷、挑剔等。英國文化研究者雷蒙德·威廉斯在考察這個詞時說:“Criticism已經變成一個難解的詞,因為雖然其普遍通用的意涵是‘挑剔’(fault-finding),然而它有一個潛在‘判斷’的意涵,以及一個與文學藝術有關且非常令人困惑的意涵”[10]。美國文學理論家韋勒克也對它的來龍去脈做過考察,他認為這個詞語的使用非常廣泛,“從最平常到最抽象的用法,從評論一個詞到一個行為到評論政治、社會、歷史、音樂、藝術、哲學和考證圣經”都在使用。韋勒克還認為,在希臘文中,批評/批判這個詞的意思是“裁判”和“判斷”[11]。從這里看出,批判并不一定是板起面孔、高高在上訓導別人,而是講究公正的決斷,有肯定性意涵。然而,威廉斯在考察中進一步發現,隨著時間推移,“17世紀末期以來,這個詞被用來‘評斷’文學和文章,(但)最有趣的是,這個普遍意涵——亦即‘挑剔’,或者至少是負面的評論——持續沿用,終成為主流”[10]。也就是說,雖然批判有否定肯定兩面含義,但隨著時間的發展,人們更多承認其負面的“挑剔”含義而遮蔽其肯定性意涵,這就造成了“批判”含義的窄化。在漢語中,“批判”的含義也較復雜。在權威的《漢語大詞典》(1997)中有“①批示判斷,②評論評斷,③對所認為錯誤的思想、言行進行批駁否定”[12]三個義項。到了《現代漢語詞典》(2002)中雖仍然保留三個義項,但第一個義項變為“對錯誤的思想、言論或行為做系統的分析,加以否定。”這是語言學層面對它的客觀認知,但義項中的“三換一”以及它的所指體現出來的二元對立和價值判斷意味還是非常濃厚的,如果再考慮到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中曾經存在的一系列以“批判”為名目的政治運動以及當下的一些“批判大會”,就會明白國人提到“批判”時的具體所指:負面批評、指責。
如此一來,無論中外,經過歷史無意識和社會文化長久以來的潛移默化,含義豐富的“批判”一詞在學術研究中就“舍肯就否”變成了挑剔的評斷和干預。當從這個角度去理解、運行文化研究時,就特別容易使用到批判、權力等詞語,也傾向于把它當成一項活動,因為具有干預和指責的批判行為比肯定性行為更具沖突性、時效性,從而也更具活力。而實際上,由于它與生活的直接關聯性和現實實踐性,運行中必不可免要訴諸干預,因只有批判地抵制,才能保證社會的正常運作和公眾理性意識的形成,當從這個維度去思考時,文化研究中若沒有“批判”,意義就不大,文化研究確實是需要批判的活動。
但是,現實中種種批判和干預的活動是如何開展的呢?沒有一定的知識光憑熱情行嗎?如果這樣不就又退回到20世紀80年代了嗎?那種學風可是學界一直在批判的。進一步說,文化研究中沒有后繼者行嗎?因此要讓文化研究傳承下去,讓后繼者接過文化研究“干預生活”之棒,就必須讓他們知道這項活動的目的、性質和意義,就必須將有關它的方方面面系統化、知識化、自律化,也就是學科化。這樣一來,文化研究的學科化就成了文化研究活動能否開展和持續開展的前提。而且,學科化并不意味著批判的缺席,也不意味著缺少了與生活的勾連從而成了一項居于紙上的知識演繹行為。如社會學就是一門典型的學科化了的知識,但它并沒有因為學科化而失去應有的批判性和現實針對性;文學批評也沒有因為成為文藝學的一個分支而失去了對文學現實的密切關注,作家和普通讀者在很大程度上仍依賴它的發展。因此,批判性的有無不在學科化與否,而在研究者、批評者的內心以及對研究行為的態度。從這個角度來說,文化研究也應該是學科化了的學術活動,“學科化”是首要的性質限定語。從學術實踐來說,學科化與活動之間也并不對立,而是緊密相關:學科化需要活動予以明證,活動需要學科化的知識引導。歷史地看,確實多數學科最終都要遭遇被體制化/制度化的命運,但并不是所有的學科都如此。然而一旦被體制化,就要最大限度的保持研究的獨立性,因“學術乃天下之公器”。
當然,文化研究不是當下意義上有確定邊界的學科,而是多門學科的混合與雜交,但混合與雜交后產生的新學科并不必然就不是學科,學科史上有好多就是雜交產生的,比如歷史地理、文藝美學、生物化學等等,只不過文化研究的涵蓋面更寬泛而已。據此,筆者認同陸揚的界定:“文化研究從其根由上看,可視為20世紀上半葉開始從文學批評中分離出來,逐漸蔚為大觀的一個新興學科,涉及到社會學、人類學、政治學以及文化政策制定等方方面面,而帶有顯著的跨學科性質。”[13]
搞清楚了文化研究的性質,就再來看要不要批判、權力、意識形態等“高強硬”因素的問題。筆者認為,考慮到“批判”一詞的肯定否定雙重含義,考慮到中國學術研究的特殊生態,文化研究的強硬姿態是可以有所緩和的。這既是對文化研究屬性的正視,也是對其內涵的豐富,更是對文化研究力量的保護。若不管這些,硬打硬上,雖然一時英勇,但鬧不好會損戟折翼的。換個角度說,批判、權力、意識形態等維度一定要劍拔弩張地予以呈示嗎?“罵人”一定要帶“臟”字嗎?溫情就不是批判了嗎?不盡然。文化研究可以改換一下冷酷的“挑剔”面孔,轉向溫和地對話。
法國批評家蒂博代在論及法國文學界的“自發的批評、大師的批評和職業的批評”等三種批評姿態時,曾明確反對以布倫蒂埃為代表的“職業的批評”這一模式,因為那些職業批評家頤指氣使,不斷挑錯,對作家的創作橫加指摘,妄圖稱霸于整個批評界,于是批評者和作家之間呈現出異常緊張的二元敵對關系;但是以費納隆為代表的“大師的批評”即藝術家的批評卻是尋美的、建設性的。“尋美的批評在維持熱情的同時,還儲藏著批評的靈魂,一種在職業不可避免的自然規律中經常遭遇死亡或麻木的危險的靈魂。只是對缺陷抱怨并用憤怒的筆填充書籍空白處的批評家一般來說是一個處于放棄狀態的批評家”[14]。要明確的是,這種尋美的批評不是沒有批判基因,但它更注重批評中“建設性”的操作,目的是通過批評推動文學生產而不是為了顯示自己有多高明。魯迅曾以“剜爛蘋果”的比喻說明批評家應有的姿態,當代批評家賀紹俊也極力提倡對話式的建設性批評,否定高高在上的法官式姿態[15]。總而言之,這些人的論述都是祈望批評家在批評時應與對象保持一種平等的對話姿態,他們可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但不可一味“痛打”,最好在辨析對象性質的基礎上區別對待,該“對話”時就不“獨語”。巴赫金幾十年前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時就提出了對話精神,當下中國的很多研究者也有感于曾經的專斷式批評帶來的弊端一直在呼吁、提倡后現代式的民主平等、多元寬容的研究方式,可惜直到今天依然是“雷聲大雨點小”,對話與寬容只在理論層面演繹,一到實踐中就又變成了獨語,這不能不說又是一件令人遺憾的事情。這種對話式的文學批評有它的獨特意義,特別是當我們想到當下創作與批評之間的緊張狀態,尤其是人們賦予文學批評“缺席”或“死了”的罵名時,個中意義就尤為顯著。中國文學史上也確實存在過二者友好對話的時代,如20世紀80年代,有人說那是文學和批評共度蜜月的時期,也正是在這個時代,產生了許多當代的著名作家和批評家,如余華、莫言、鐵凝以及吳亮、程德培等。
既如此,就完全可以把這種方式推及到文化研究上,因為二者在理路上是相通的,都是面對文本——一個是文學小文本,一個是社會大文本——的研究與批評,而目的也一樣,都是為了發現對象中蘊含的種種可能,更好地進行文學和文化建設,所以在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評中就要像蒂博代的“大師的批評”那樣少一些挑剔性的指摘,多一些建設性的理解,把對話而不是獨語作為研究的座右銘。當然這需要研究者付出很大努力:觀念上的努力和實踐上的努力。但建設性的批評不是犬儒式的投靠,因為文化研究的對象雖然也是文本,但與一般的文學文本又不盡相同,更多時候它們是一些大眾文化現象,具有較大的誘惑力和迷惑性,這容易導致研究者“一頭浸淫于(大眾)文化當中,半遮半掩地與他們的研究主體發生了愛戀,有些時候,他們也就因而不再能夠與受其檢視的文化體,保持貼切的距離。結果一來,他們或許就在不經意間,一手為大眾文化寫下滿紙的歉語,一手卻又緊抱大眾文化的意識形態”[16],從而損失文化研究和文化批評的公器性,這是在進行對話式批評時必須予以警惕的。
采用了對話式姿態的中國文化研究就一定能順順利利地開展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因為這是一個異常復雜的問題,如筆者在第二部分論述的那樣,它涉及到政治、經費、方法、心態和學術傳統等多個方面,是一個組合,需要多方的調和。但沒有這種姿態一定不行,尤其是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所以筆者認為中國當下的文化研究應在不放棄批判的情況下軟化批判,在同情的理解的基礎上展開對話式批判,在如此批判的過程中又要保持獨立的研究立場。在有些人看來或許這樣過于折中和犬儒,但沒有犬儒中國的文化研究似乎就無法發展,這就是當下充滿悖論的文化研究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