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肖



古桃源、情結深
武陵山區是歷史上土司最為集中的地區之一。從今天的湖南湘西、湖北鄂西、重慶渝東南到貴州黔東等地區,武陵山區的“土司”勢力歷來不容小覷。作為朝廷 “以夷治夷”的手段,土司制度采取“以土官治土民”的辦法,除去對中央政權負擔規定的貢賦和征發以外,土司在轄區內一直保存傳統的機構和權力,猶如“國中國”。武陵地區的土司制從南宋以來存在了八九百年,直到“小國”威脅到了“大國”,清雍正年間將全國2000個土司政權廢除,全面實行流官制,即“改土歸流”。從此武陵山區最后一代土司的田園夢境被徹底打破,繁華的老司城日漸沒落荒蕪,成為今日所見的殘垣斷壁,淹沒于大山和歲月的深處。
有關土司王城遺址的考古發掘始于2001年,作為當年全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這項針對鶴峰老司城遺址、容美土司王城遺址的考古工作持續了十余年,通過發掘和復原這片沉睡了百年的“江南紫禁城”群落,我們得以發現,相較空靈高遠的文學意象“桃花源”。或許,這片在史書中有零星記載的、在現實中有厚重遺跡的古桃源遺址,承載的故事更為“豐滿”和悠長。
上世紀80年代,幾位熱心的湖北鶴峰鄉土文人費盡周折,從北京千里迢迢尋覓到了久已散佚的一本舊書——《小方壺齋輿地叢抄容美紀游》,以及雍正皇帝的御筆批件等珍貴史料檔案。自此,緊鎖千百年的“古桃源”之門洞開。
《容美紀游》的作者是清代詩人、戲劇家顧彩。翻開《容美紀游》,我們會發現,相比于“桃花源”,容美這個“古桃源”持續時間之長,擁有地域之廣、人口之眾、自然環境及人文民情之豐厚,已經遠遠超出陶淵明的描述和想象。或者可以說,容美“古桃源”是一個放大了的“桃花源”,是一個更加充實和成熟的“桃花源”。在這個放大的“桃花源”里,有顧彩的《容美紀游》,有容美土司田舜年的戲劇藝術夢,也有孔尚任《桃花扇》的重生和永生。
讓我們先來認識驍勇善戰又善詩酒歌賦的容美土司田舜年,他有許多特別之處,比如,大力提倡學習漢文化,送次子入京師國子監學習,同時在容美周邊多處府洞設有藏書樓,并著有不少文學作品。四十歲那年,田舜年受康熙皇帝召見,開西南土司陛見的先例。
桃花巷,戲曲情
或許,最特別的還在于田舜年對戲劇藝術的酷愛,他不僅在容美建有戲廳、戲樓和教坊,辦有一個聲色皆佳的戲班,還特地派人去北京找孔尚任的新劇本《桃花扇》,聘請吳腔、蘇腔藝人,置裝扮演。這樣,他有了機會結識孔尚任的摯友、戲劇家顧彩。
1704年春,清代詩人、戲劇家顧彩,受好友孔尚任的委托,懷著對古桃源地的向往,自山東曲阜經湖北枝江,來到了萬山叢中的容美宣慰司,也就是今天的湖北省鶴峰縣。
《容美紀游》記載,顧彩在枝江受到孔子后裔、枝江縣令孔振茲的熱情接待,在這里,他給六百里外的容美土司田舜年寄書贈詩,把自己比作探訪桃花源的漁郎,明確表達:去容美走走。艱難跋涉七天,顧彩一行來到宜沙。令顧彩驚訝并感動的是,田舜年竟帶著戲班子,背著土酒新茶從三百里外的容美中府趕到宜沙,專門迎接他這位素未謀面的客人。
在田舜年的宜沙別墅——天成樓里,顧彩第一次看到了容美女伶表演孔尚任的《桃花扇》。“樓之下為廳焉,未有門窗,垂五色罽為幔,以隔內外,是日折柬招宴,奏女優”,由于《桃花扇》當時已被清廷禁演,為掩人耳目,田舜年封閉門窗,掛上可隔音的布幔,《容美紀游》里的這些文字寫盡了田舜年的熱忱和細心。
進入容美土司疆域后,顧彩所到之處,雖路途險惡,但振奮和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荒盡至五里坪,則天開一幛,山環水繞,如十二翠屏,桑麻雞犬,別成世界,人居疏密,竹籬茅舍,猶有避秦之遺風焉。”《容美紀游》中的這段文字,無疑令人想起《桃花源記》。而顧彩看到的容美中府及街市,則又像一幅武陵大山中的《清明上河圖》,人聲鼎沸、商賈云集,足見當年容美土司政治、經濟、文化的繁盛。從這個意義來說,容美古都不是“雞犬之聲相聞”的“桃花源”,而是一座繁華的城邑。
最令戲劇家顧彩驚嘆的當然是“古桃源”里的戲班子——“女優皆十七八好女郎,聲色皆佳,初學吳腔,略帶楚調。男優皆秦腔,反可聽。丙如自教一部乃蘇腔,裝飾華美,勝于父優,即在全楚亦稱上駟,然秘之不使父知,恐被奪去也。” 《容美紀游》里的這段記述,為我們解開了一個謎團,四十出連臺大戲《桃花扇》在容美演出時,采用的唱腔為昆曲,而昆曲的演唱是以蘇州的吳語語音為載體,即“吳腔、蘇腔”,田舜年、田丙如父子看來不僅工于詩文,還會蘇吳之腔。他們遠在湘鄂腹地是如何做到的?背后的熱忱與勤奮,至今想來都令人嘖嘖稱奇。
再來回顧這趟行程的初衷。由于政治上的原因,火爆上演的《桃花扇》于1699年被清廷全面禁演,孔尚任也隨即被罷官,而在天高皇帝遠的容美司境內卻恒演不衰。消息輾轉傳到山東,孔尚任的激動之情可想而知,好友顧彩自然也心潮難平,在多方的慫恿下,顧彩來到心儀已久而又神奇莫測的古桃源秘境,打算一探究竟。現在看來,在容美的這五個月,顧彩并不是簡單的走馬觀花,不僅寫下了現實版的“桃花源記”——《容美紀游》,在戲劇藝術上,也完成了一次真正高質量的切磋。
作為孔尚任的摯友,顧彩工于民間口語,往往能為“典雅有余,當行不足”的孔尚任帶來巧思和妙筆,孔尚任知道自己的不足,因此非常倚重顧彩的幫助,所以在二人合作的傳奇《小忽雷》中,“皆顧子天石代予填詞”。孔尚任寫 《桃花扇》時,“天石已出都矣”,天石即顧彩,故兩位戲曲大師未能就這部重要作品的創作實現藝術上的互補。也是在容美的日日夜夜,顧彩觀演并修改了《桃花扇》,并引而申之,改出了一部《南桃花扇》,在容美的細柳城長演不衰。
桃花源,烏托邦
時至今日,我們很好奇回到山東的顧彩是怎樣和孔尚任描述容美的,但他的心情,可以從很多文字里得以一窺。比如這首題為《客容陽席上觀女優演孔東塘戶部<桃花扇>新劇》的詩:“魯有東塘楚九峰,詞壇今代兩人龍;寧知一曲桃花扇,正在桃花洞里逢。”詩中的東塘指的是孔尚任,九峰就是田舜年,顧彩把這一對土漢文化的精英相提并論,雖然略有夸張,但也可想見五個月的紀游時光對他是多么非同尋常。看過《容美紀游》,想來孔尚任對顧彩應當是很羨慕的,至少慶幸《桃花扇》有了一個不幸中之大幸的結局。在《〈桃花扇〉本末》中,我們看到孔尚任寫下了非常動情的一句話:“楚地之容美,在萬山中,阻絕入境,即古桃源也。”《桃花扇》雖然遭到封殺,卻在數千里之外的容美獲得了永生。
“桃花源”的意象容量之大,之深遠,考古和文獻的發掘在一次次刷新我們的理解。如果說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美好如天堂,如烏托邦,是古往今來中國人心中不醒的夢境,那么在孔尚任和他同時代的文人心目中,容美就是另一個真真切切的“古桃源”,超越地理,超越文學。就像田舜年在《情田洞記》中的一句話:“不僅人有知遇,而山川與人更有知遇也”,是藝術家之間的惺惺相惜,是人與山川的映照和知遇。